左子爭,他原是京城人氏,祖上曾經(jīng)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門戶,但先帝問了個罪名,把未成年的他流放到極寒冷荒苦的北地,幸得貴人相助,送他去學(xué)文習(xí)武,后因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為人忠厚,選進(jìn)攝政王府做了江一琳的護(hù)衛(wèi)。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江一琳,她的視線落到他身上時,展顏一笑,那一瞬,她比最明亮的陽光更耀眼。
他曾以為,他早已看破了這塵世的虛偽與無情!可是,遇著她,他突然間覺得,活著好像還是有一絲歡喜的!
只是這歡喜中為何又是這般的苦呢?
這天,江一琳帶著一隊侍從去林場打獵跑馬。
“兔子!”
“又一只兔子!”
“快放狗!”
“放鷹!”
隊伍里一片興奮的喊叫。幾只獵犬“汪汪汪汪”吠著,箭一般躥出,追趕林間飛跑的兩只兔子。調(diào)鷹人摘去鷹帽,大鷹拍擊翅膀,“忽啦忽啦”沖上天空朝野兔子飛追而去,整個隊伍也跟著策馬追奔呼喊,聲震遠(yuǎn)近。
江一琳一勒絲韁,馬兒掀蹄直立,“咴咴”的歡叫了一陣,才蹲著碎步停下來。侍從們也隨著停止。
江一琳一身獵裝,外裹赤色披風(fēng),妃紅紗頭巾圍著一張十分美麗卻又憂郁深思的面容,她心不在焉的望望遠(yuǎn)處的兔子、獵犬和大鷹的追逐,無精打采的看看天空,云層時厚時薄,卻始終不散,一整天都日色昏黃,照在人馬身上,沒有一點暖意。
江一琳失去了平日騎馬飛奔時興高采烈的常態(tài),若有所失,提不起精神。
左之爭問:“小姐身上不舒服?”
“沒!”
正說著,突然響起一片喝彩聲,獵犬和大鷹各叼了一只兔子回來。
大鷹放下獵物后,聽著調(diào)鷹人的輕輕唿哨,落在他臂上。江一琳伸手順著大鷹的翎毛,不覺拂去了心頭的憂郁,恢復(fù)了常態(tài),親自給大鷹喂鮮肉,以示獎賞。
突然,江一琳腰身一緊,已被快速攬到一邊,腦子還在發(fā)木,就聽到箭芒脫弦聲。江一琳忙定了定神,發(fā)覺自己被左之爭緊緊摟在懷里。頃刻,從林中冒出來的一群黑衣人行刺,大家仿佛都已經(jīng)習(xí)慣,不覺得意外,隨行侍衛(wèi)拼死護(hù)衛(wèi),刀光所過處揚(yáng)起噴薄血霧。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攝政王府的侍衛(wèi)就平息了一場刺殺行動,江一琳看著左之爭,問:“你受傷了?”
他直搖頭,“沒有?!?p> “我看不見嗎?”她不由分說就要拉起他的袖管,卻被他緊緊按住,左之爭一笑道:“只是箭翎掃到了胳膊?!彼榛厥?,將手臂藏到身后,說:“小姐,回府吧?!?p> 晚間,左之爭回到房間,他輕輕拉起自己的袖管,被箭翎掃到的地方腫起一道血瘀,皮沒破,鼓成一條暗紅的血泡,血泡就在火燙疤痕下面,兩樣加起來,丑陋得可以,這么痛苦的痕跡他不想給她看見。
左之爭點起蠟燭,在火上燒熱了銀針,劃開血泡,一陣刺痛,血流下來染污了他的衣衫。手臂上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人直直向后倒去,摔在炕上。
火,連綿成一片的大火燎得他渾身劇痛,呼吸變得如此困難,他在睡夢中被驚醒,一睜眼,到處是火!翻騰的空氣讓眼前的景象都扭曲了。
來人吶!來人吶!
他的嗓子已經(jīng)被嗆啞了,發(fā)不出音,他急得心都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了。
一段火紅的橫梁掉落下來,他本能地用胳膊去擋。
疼!他無法形容的疼!
一個人絕望的陷入火海,孤立無援。那種絕望,瀕臨死亡的無助,讓他的心都迸裂了。
誰來救救他!
誰能救救他!
“左之爭!左之爭!”有人呼喚。
左之爭是誰?
是在叫他嗎?
他的雙眼被熱氣燎灼著看不清,他無意識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光斑和色影的跳動中,他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點,那一點漸漸清晰,最后化成一張臉。
“娘……”
“你要什么?”江一琳沒有聽清,側(cè)過身來向他靠近。
“要……我要報仇……你們等我……我會替你們報仇……”
江一琳愣了一下,怔怔的在炕邊坐下,怔怔的看著他手臂上的疤痕,皮肉扭曲,青筋都似乎暴露在外,疤痕里還有些黑黑的顏色。江一琳哆嗦了一下,莫名覺得心里酸痛。
她告訴自己,這沒有道理,她怎么能難受呢?
這時,穎兒去請的大夫到了。
江一琳簡短的命令,“給他看看?!?p> 大夫忙上前為左之爭處理傷口。
疼!好疼!
左之爭的身體一凜,慢慢恢復(fù)了意識,卻撞進(jìn)一雙帶著心疼的眼睛。燭光在她漂亮的眼睛里點綴了幾個光點,如同映在深潭里的星星。
好美!他瞬間沉迷。
“你感覺怎么樣了?”那雙眼睛盯著他問。
左之爭輕輕吁了一口氣,“有勞五小姐掛心?!彼麙暝胍饋?,江一琳忙伸手相扶,幫著他坐起來了一點,靠在炕頭仰枕上,他又抬眼看向她,有些過意不去的說道:“我沒事?!?p> 剛才昏迷時的那樣子,讓人怎么看都不覺得他沒事。
可江一琳再無力說話,恍惚而又迷惘的看著他,她緊緊握著手帕,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
話說江一琳對左之爭一直非常信賴,這世上如果說有一個人不會背叛她,她相信那個人只能是左子爭,她曾對此堅信不移,可是自從前兩日他受傷之后她對他的態(tài)度就大變。
這夜,左之爭獨坐在屋里,屋內(nèi)沒有掌燈,屋外的星光又是如此遙遠(yuǎn)而沒有意義,置身在黑暗中,他卻漸漸厘清了某些思緒。他既舍不得江一琳,又不能對復(fù)仇之事徹底罷手,把原本的計劃都拋諸腦后,縱容自己不斷的靠近她,更靠近一些。讓自己越陷越深,他是活該承受這種痛苦,如果這份感情不能收回,至少可以停止!
已是萬籟俱靜,左之爭環(huán)顧屋內(nèi),并沒有什么屬于他的東西,轉(zhuǎn)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的一個盒子裝進(jìn)了懷里。
他一路走到“綴錦閣”,那里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她正在睡夢中。
他必須得走了!終于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不知道何時,江一琳已經(jīng)靜靜立在他的身后。
黑沉沉的夜,她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里面的任何東西。
左之爭怔怔地看著她,聽她冷冷說道:“你真是左之爭嗎?”
他慘然一笑,垂下了眼簾,心中已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講的話。
“我找人查了一下,左之爭這個人五年前就死了,那么你是誰?”
左之爭沒有想到這幾天她在猜疑他,找人查他。此時她的目光就像能扎透人體的劍一樣,炯炯地定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眼神變化,堅持要等待他親口的回答。
左之爭的眉間有些疲憊,更有些滄桑,他緩緩地低聲道:“我是冒名頂替?!?p> “很好!我倒沒想到你能這么痛快的承認(rèn)?!彼ы缢?,仍是牢牢盯住他毫不放松,“為什么?”
他別過臉去,“我出身不好,所以才會冒用左之爭的名字?!?p> “是出身不好嗎?”他逃避的轉(zhuǎn)過身去,她抓住他的衣袖,“還是你進(jìn)攝政王府另有所圖?”拉扯之中,他懷里的盒子掉了出來摔在地上散落出一張畫像。
左之爭身子輕震,怔怔的看著她蹲下身拾起畫像,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
她捧著畫像,緩緩站起來,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一般,穩(wěn)穩(wěn)地凝在他的眼中,“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是因為隱瞞不住,還是不知道怎么說,他并沒有回答這句問話,反而將臉轉(zhuǎn)向了一邊。
“行!你說不出來,我去告訴父王,他自會有辦法讓你回答!”
“五小姐!”
左之爭上前一拉,將她輕盈的身子擁入懷中。他只是想阻止她,想不到這一拉,居然就將她摟入懷中了。仿佛中了蠱一般,二人都癡愣的看著對方,好像時間都靜止了,只有彼此的目光在糾纏流轉(zhuǎn),無法自己。他看到她眼中的迷惘,“你是來報仇的,對嗎?”
“報仇”二字仿佛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痛得他只得趕緊推開她,倉惶后退。
他心亂而苦惱的搖搖頭,“我不是!不是的!五小姐,你這話太離譜了!你是想讓我碎尸萬段,死無葬身之地嗎?”
江一琳:“那么,這么晚,你帶著這盒子要去哪兒?”
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手指用力抓住身前的衣襟,說:“我對五小姐有了不該有的念頭,已經(jīng)不配做您的護(hù)衛(wèi),必須離開。否則我不會被趕走也會被打死的,在那之前我還不如逃走!在您眼前消失,徹徹底底的消失!離開您!”
江一琳后退一步,驚惶的望著他,香肩微微發(fā)顫,“你胡說。你別找借口,我不會相信的。你以為這樣說我會相信嗎?我有那么天真嗎?”
“借口嗎?胡說嗎?”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朝命運(yùn)的判官擊去,然而判官在哪里?他誰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沉郁的聲音響起,語意透出深濃的悲哀,“難道您不知道自己多么年輕貌美,令人心動嗎?您根本不知道別人需要用多大的力氣去抗拒。主仆之分,男女之別,我明白,我不該癡心妄想其它,只求能一輩子守護(hù)您便好!可我竭盡努力了,時至今日全部粉碎!聰慧如您,五年朝夕相伴,您是真的不知道我對您的感情嗎?”
他說不下去了,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江一琳怔怔望著他背影,不知道是因為語聲低沉,還是她根本就不想懂,他的話變得支離破碎,晦澀難解,只是落到心底時,扎得心一陣陣尖銳的疼痛。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樣的,為什么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窒悶感?為什么心中疼痛讓她呼吸不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