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媛媛前往新加坡的四天后,我和馬可再次前往迪歐咖啡吃了晚飯。就是這次晚飯期間,馬可接到了妹妹馬欣的意外來電。因為它來得太突然,隨之帶給我和馬可的驚愕和“動蕩不安”又太多,所以我對這個意外來電來前和來后的整個細(xì)節(jié)都記得非常清楚:馬可手機(jī)響的時候,他正叉著一小塊牛排要往嘴里放。他的手機(jī)放在他的左手邊上。他一面把牛排放入了嘴里,一面放下刀叉,去拿手機(jī)。他看了一眼手機(jī),就將響聲靜音,然后把手機(jī)放回了原位。
“誰的電話,干嘛不接?”我抬頭問道,開口說話前,我剛吞咽下去一塊鵝肝壽司。
“歸屬地顯示是南平,八成又是什么騷擾電話?!?p> “是手機(jī)號碼還是固定電話?”我問。
“是個手機(jī)號?!?p> “別是快遞的電話,你最近買什么東西了嗎?騷擾電話一般都是固定電話?!?p> “沒買什么東西??赡苁谴蝈e了吧?!?p> 我倆正討論這些期間,馬可的手機(jī)再次響了起來,還是剛才那號,這次馬可沒有猶豫,立即接了起來。
“馬欣?……”我聽馬可喊了這么一聲,我的神經(jīng)不禁也繃了起來。
我看著馬可,那一聲之后,他便專心地聽著電話,沒再說話,他的表情我難以形容,介于困惑和凝重之間,要我說大概困惑多一點。
兩三分鐘后,在電話中斷前,馬可又喊了一句:“你什么時候回來?”接著他就無奈地把電話放到了一旁。
“誰?”我問。
“馬欣?!瘪R可說。
“馬欣?她說了什么?”
“她說,哥哥,我是馬欣。然后說她在南平汽車站,正用車站路人的手機(jī)給我打電話,所以只能長話短說,說她一會兒會送洛溪坐大巴車前往蘇州,9點的車,明天一早6點到,讓我到蘇州站接洛溪,還說她那兒的學(xué)校不行,環(huán)境不好,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什么的。說她之后會再給我打電話或?qū)懶?。大概就是這些內(nèi)容,總之她強(qiáng)調(diào),讓我明天一早去北廣場汽車站接洛溪?!?p> “啊,這可是大事啊。她一定遇到什么事了?!?p> “哼,誰知道呢,她總搞這種突然襲擊。”
“你再給那個號碼打個電話吧,問問馬欣究竟在哪,她現(xiàn)在住哪?”
馬可立即按照我說的給那電話打了過去,對方很快就接了。
“你好,我是剛才那女的打電話的人,我能再和她說兩句話嗎?”馬可說。
“我知道,”馬可打開了免提,我聽到電話那面一個女聲說,“但我和她不在一塊了,我們剛才都在售票處。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jìn)站了,要是一會兒還能碰到她,我讓她再打給你?!?p> “好的,那謝謝你了?!瘪R可說完就掛了電話。其實我還想讓馬可問問對方,馬欣是否正常,但既然已經(jīng)掛了,也就算了。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怎么會突然要把孩子送到你這兒?”我問。
“誰知道。她要么是沒消息,要么是一旦有消息就是壞消息?!瘪R可帶著些許無奈、些許氣憤地說。
“有消息就總好過無。”我說,“不管怎么說,我們明天早上去汽車站接洛溪吧?!?p> “好?!瘪R可說,“南平在哪?我先來查查距離和車次。”
“是福建的一個地級市?!蔽艺f。
“我查了?!逼毯篑R可說,“南平到蘇州距離六百二十公里,自駕需要八小時。長途汽車從南平到蘇州只有兩個班次,分別在兩個站,時間都一樣,都是晚上九點發(fā)車,但沒顯示什么時候到,到站目的地只有一個,就是蘇州站北廣場汽車站?!?p> “那我明天一早和你一起去火車站。”我說。
“行。你五點半在小區(qū)門口等我,我打上車,然后去接你。”
“可以,再早點兒吧,我五點一刻就在中央景城北門等你。我從家出門前給你去個電話?!?p> “好?!瘪R可說,“可是我又在想,孩子來了住哪啊。馬欣知道我租住在合租房里的啊,她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最關(guān)鍵的是,我每天還得上班,哪有工夫和時間照顧一個孩子?”話到最后,馬可的無奈和氣憤儼然都增強(qiáng)了。
“這事的確來的太突然了。想必馬欣不久后就會回來,她也是老大不小的人,應(yīng)該不會這么魯莽地就這樣把孩子扔給人不管了吧。在她沒回來的這些天不如由我暫時照看一下吧。我閑著也是閑著。”
“她一向都是這么魯莽,一輩子也改不了?!瘪R可繼續(xù)氣憤地說,“讓你照顧也非長久之計,萬一她好久不回來呢,我的妹妹我最了解,一切皆有可能,我們得做好最壞的打算?!?p> 我嘴上說暫時由我照顧,但實際上心里對照顧一個小女孩既沒興趣,也沒信心,聽馬可這么說,我稍稍放下心來,繼續(xù)道:
“我記得你說過,你姐姐胡潔現(xiàn)在是全職媽媽,經(jīng)濟(jì)條件很好,在麗水有一套大房子,把孩子送到那兒暫時由她照管怎么樣?”
“她?過去馬欣和她相處得可并不好,胡潔討厭馬欣,可以說胡家人都討厭馬欣。送那兒不太好吧?!?p> “你說過她比過去隨和了。而且這種非常情況,她總不會這么沒有同情心吧。這樣,你和她說,如果她愿意照顧這孩子,我可以預(yù)先付給她一筆孩子的生活費,孩子在她那兒期間的食宿費用都由我來承擔(dān),你覺得這怎么樣?”
“行?!瘪R可思忖了一下說,“到時我試著和她說說吧,反正除了她也沒更合適的人了?!?p> “在孩子送到胡潔那兒之前,就讓她暫時先住我那兒吧?!?p> 我和馬可就這么說定了。
第二天大約五點三十五分,天氣寒冷,天色仍舊昏黑一片時,我和馬可就守在了北廣場汽車站的出站口,我倆注視著一輛輛進(jìn)站的汽車、從汽車上下來的人群,但遲遲沒有看到一個獨自一人的七歲小女孩。
大約五點五十五分,天色微微亮?xí)r,又有一輛汽車進(jìn)站了,車身側(cè)面的大字寫著“南平——蘇州”。我指給馬可看,馬可點了點頭,我倆都打起了精神。客車停穩(wěn)后,乘客們開始陸續(xù)下車,不一會兒果然有個小小的身影獨自一人朝著出站口走來。她留著黑短發(fā),有一雙大大的圓眼睛——馬欣也有著一雙同樣的眼睛——身材欣長,穿著破爛的黑色牛仔褲,磨損了的白色旅游鞋,一件黃色的帶帽衫的外套。除此以外一無所有——沒有背包,也沒有水瓶。馬可有五年沒見洛溪了,雖然眼前的小姑娘相比過去看起來完全變了樣——有了一口新的、完整的成人牙齒,臉變長變瘦了,身高多了好幾十厘米,但馬可還是一眼就確定這個小姑娘就是洛溪。
“洛溪是你嗎?”待小女孩走得近些時,馬可朝小女孩喊道,“我是舅舅?!?p> 小女孩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馬可和我都揮著手。小女孩也沖我們揮手示意。很快,小女孩就從出站口走了出來。
“洛溪,我是舅舅。你還記得吧?!甭逑呓篑R可說,一面張開雙臂把小女孩抱入了懷中,小女孩也順從地把她的前額頂著馬可的胸脯,用她所有的勁兒緊緊地抱著他。兩人分開后,馬可說:“洛溪,這是你舅公,你外婆的哥哥,叫舅公。”
我等著洛溪喊我“舅公”,可小女孩只是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并不開口說話。我感到疑惑,但沒多想,以為只是小孩子認(rèn)生。
“洛溪,你媽媽和你繼父都好嗎?”馬可又問。
洛溪又點點頭,仍舊不說話。
“洛溪你為什么不開口說話?你餓不餓?”馬可問。
洛溪點點頭,表示餓了,但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我和馬可對視一眼,表示困惑。我們一面說著話,一面已經(jīng)走到了馬路邊,我說:“這個點兒營業(yè)的早點鋪不多,回我那兒吧。我做些三明治我們一起吃?!?p> “行。”馬可說,“吃完后我還得去上班,中午不忙的時候我和胡潔聯(lián)系一下。舅舅,這些天就辛苦你照顧她了?!?p> “哪的話,你專心上班吧?!?p> 回到家后,我到廚房去做三個人的煎蛋魚排三明治。馬可給洛溪倒了一杯水,洛溪一飲而盡了,看來是渴壞了。第一份三明治做好后,我端給了洛溪,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看來經(jīng)過一晚上的旅途奔波,她是既餓又渴。
在我繼續(xù)做我和馬可的三明治時,洛溪已經(jīng)吃完了她的。我聽見馬可問她:“還要吃嗎,還餓不餓?”洛溪仍舊不說話,但點頭表示還要吃。我扭頭沖馬可說:“家里還有堅果麥片,我一會兒再給她沖一碗吧?!?p> “在哪放著呢?我給她沖吧?!瘪R可說著走了過來。
“在放烤箱的那個抽屜柜里,好像是第二格吧?!?p> 馬可找到了麥片,我順手遞給他一個碗,他拿去沖麥片了。幾分鐘后,我們?nèi)艘煌搅瞬妥狼?,洛溪喝麥片,我和馬可吃三明治。
起初,我和馬可以為她不說話的原因是過于疲勞和饑餓,但她吃飽后,依然不說話,而且她看上去也不累,對新的環(huán)境也完全適應(yīng)(自己找到衛(wèi)生間上了廁所)。這就非常奇怪了。
“洛溪,你忘了怎么說話了?”馬可問洛溪道。
她搖搖頭。
“你和媽媽住在南平哪里?她為什么把你送來?”馬可問。
洛溪搖搖頭,不說話。
“那你知道媽媽的手機(jī)號嗎?”馬可問。
洛溪搖搖頭。
“你要不要我給你紙和筆?如果你不想說話,你可以把你的回答寫下來?!瘪R可問。
小女孩還是搖了搖頭。
“你永遠(yuǎn)不說話了嗎?”馬可問。
又是搖搖頭。
“好,我很高興知道這點。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重新說話呢?”馬可問。
洛溪思索片刻,然后向馬可伸出一個手指。
“一?什么意思?一個小時?一天?還是一個月?告訴我,洛溪?!瘪R可著急地說道。
沒有回答。
“你別急,你一次問了太多問題?!蔽也逶挼?,又對洛溪說,“洛溪,你是會在一天后說話嗎?”
洛溪點了點頭。
我和馬可對視一眼,松了一口氣(明白她一天后會說話,也確認(rèn)她沒什么毛?。┑耐瑫r,也感到困惑不解,不曉得這是為什么。
“你母親好嗎?”馬可又問。
洛溪點了點頭。
“她還是嫁給了楊秀全?”馬可問
洛溪又點了點頭。
“可以讓舅舅翻翻你的口袋嗎?”
洛溪很聽話,主動把手伸進(jìn)她牛仔褲的四個口袋,使勁掏出里面的東西給我們看,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重要的東西。三百多塊錢,口香糖,一張紙——上面寫著馬可的名字、地址和電話號碼,除此以外就沒別的了。
馬可領(lǐng)著洛溪坐到了沙發(fā)上,他掏出手機(jī),點開一個游戲給洛溪玩。而我則去洗了些水果,隨后也坐到了沙發(fā)上洛溪旁邊。
我們坐了一會兒,馬可就從我這兒離開去上班了,留下我一個人陪著小孩。馬可一走我才意識到,這對我來說可以說是個難題,也是一個考驗。接下來的幾天我該如何和一個小女孩相處呢,尤其是她暫時還是一個不說話的小女孩。我陪她坐了一會兒,覺得也許給小女孩點自由空間,她會更放松,于是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機(jī),下載了幾個流行的小游戲(我自己平時從來不玩),然后把手機(jī)遞給了洛溪,說:“舅公去工作一會兒,你一個人坐在這里玩吧。餐桌上的水壺有水,你渴了就自己倒著喝,你自己能干了吧?(洛溪點點頭)好,有什么自己干不了的,就叫舅公好嗎?(洛溪又點點頭)”
隨后我就去書房了,這兩天我正把馬可給我講的他的經(jīng)歷和馬欣的經(jīng)歷都回憶著記在了電腦上,我還著意回憶家族里過往的一些值得記述的事情,也全都記了下來。記錄這些一方面是練筆,一方面也為我日后的寫作積累素材。我覺得寫小說的關(guān)鍵就在于勤于積累素材。我還認(rèn)為,藝術(shù)家本質(zhì)上和發(fā)明家沒什么區(qū)別,所以愛迪生的話完全可以用到成功作家的身上:“99%的汗水+1%的天分?!蹦梦易约簛碚f,有沒有天分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做到那99%,也就是勤于積累素材,我給自己定的任務(wù)是,每天至少記下兩千字的素材。
我噼噼啪啪地在電腦上打著字,一面聽著洛溪玩游戲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走神了,琢磨著,不如下午帶她去逛街吧,看她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舊了,即便不舊,孩子也得有個換洗的衣服。這么想著,我便有點集中不了精神了。心想不如就現(xiàn)在帶她去買衣服吧,也可以用這件事增進(jìn)一下我們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