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的健康狀況不宜旅途奔波。因此我建議我們先住進哪家旅館去,等她退了燒,情況好轉(zhuǎn)些我們再出發(fā)。但馬欣搖了搖頭,堅持要立即出發(fā)。“只要到藥店買點退燒藥和感冒藥就行了?!瘪R欣說。
我們打了輛車,說完武夷山東站的目的地后,又告訴司機哪里有藥店時停一下車。行駛了約一公里后,司機在一家藥店門口停下了。馬可下車去買了藥:布洛芬、快克和頭孢。藥店旁邊恰好也有一家便利店,馬可又去買了幾瓶水。重新上車后,馬欣立刻就著礦泉水服了藥。之后我們一路趕往了武夷山東站。也許是生病或吃了藥的緣故,馬欣在車上睡著了,到了火車站,我和馬可叫醒了她。
進了售票廳,我們買了最近的、半個小時之后的到上海虹橋的高鐵票,一等座。上了車后,我們發(fā)現(xiàn)車廂人很少,幾乎是空的。馬欣和馬可相向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我坐在了馬可旁邊。火車啟動后,馬欣給我們講述了她這些年的情況。
“從戒毒所出來后,楊秀全帶著我和洛溪離開成都來到了衢州。我們在衢州和他母親生活了六個月,情況很好,幾乎跟我記得的任何好時光一樣好。我愛他愛得鬼迷心竅。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我那么體貼,我走到哪兒都懷著這種極秒的感覺:他保護著我,這個聰明而正派的男子真正了解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們倆都是走出絕境的人。兩人都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在越過所有的溝溝坎坎之后,我們一起站了起來,就要結(jié)婚了……
“哥哥,那天我去蘇州看你,我得承人我很生你的氣,你讓我失望了。你胖了,退了學,還開起了出租車。同時我還內(nèi)疚,覺得你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當然,你生我氣是應(yīng)該的。我那么長時間沒和你聯(lián)系。我沒有辯解的理由。我在成都時,一直東跑西顛,逐漸墮落,那時候的我怎么好意思拿起電話打給你啊。但你畢竟是我哥哥,當我要結(jié)婚時,當然想讓你參加我的婚禮……
“和你見完面,回到衢州后,我告訴秀全,說我邀請了你來參加我的婚禮??伤f不行,不同意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他說我前往蘇州后,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結(jié)論是我的哥哥對我有壞的影響。如果我想順利結(jié)婚,就必須得跟我的過去一刀兩斷。不僅是朋友,還有我家里的所有親人。我說,你在說什么?他可是我的親哥哥,我們感情很好??伤f,我們正在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除非我能與過去腐蝕我的一切徹底決裂,否則我終將重蹈覆轍。我得做出抉擇。他說,二者必選其一。有信念的行為或背叛的行為。有主的生活或沒有主的生活。結(jié)婚或不結(jié)婚。丈夫或哥哥。楊秀全或馬可。有希望的未來或返回悲慘的過去……
“我應(yīng)該站穩(wěn)自己的立場。我應(yīng)該告訴他我不吃他那套。如果他不讓我哥哥來參加婚禮,那我就干脆不結(jié)婚了??晌覜]有這樣做,沒有反擊。而當我聽任他這樣自行其是的時候,后面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即使你信任另一個人,即使你認為另一個人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你也不能放棄自己的權(quán)利。我就這樣上了當。這不僅是害怕失去楊秀全的問題。真正可怕的是,我認為他可能是正確的。我愛我哥哥,可除了給他招來一大堆煩惱之外,我還能給他什么呢?也許與他斷絕來往,讓他一個人清靜一些,對他更好。也許他永遠不再見到我更好……
“他打你嗎?”馬可問。
“不,楊秀全從來不打我,也從未打過洛溪。他這個人絕不是暴力型的。他的手段是說話。說啊,說啊,說。還是說。他用他的論據(jù)把你制服,由于他說得很親切,又通情達理,由于他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那么好,他似乎在把你吸入了他的腦子——就和給你灌了迷魂湯似的。正是用這套手法,他在成都的戒毒所拯救了我。他不斷跟我說話,注視著我的眼睛,面露關(guān)懷的神色,語聲溫柔而從容。要抵制他是很難的,他進入你的腦袋,過一會兒你就開始覺得他對任何問題的看法都永遠不會錯……
“楊秀全一直想方設(shè)法讓我信他的教??晌覍@根本沒興趣。可他還是不斷在我身上下功夫,為了不傷他的心,我假裝贊同他。他在家里跟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說的是實情。他信奉主,相信好人死后會進天堂,可比起別的一些人所信奉的東西,他這個還沒有什么太多的危害性。他的問題是他自以為可以成為圣人。他想變得十全十美……
“就這樣,每個禮拜日我都跟他去教會。我又有什么選擇呢?而且這也不都是壞事。在衢州的時候,我參加了教堂的唱詩班,你們知道我有多么愛唱歌。雖然那些圣歌無聊透了,但起碼我還能練練嗓子。有時我想,如果我們不離開衢州,一切都會順順當當??晌覀儌z想找個像樣的工作都遇到了麻煩。我在一家小飯店當兼職服務(wù)員,而楊秀全找工作找了幾個月,結(jié)果只能在一座寫字樓里當守夜人。洛溪很喜歡她的幼兒園。楊秀全的媽媽有點兒古怪,可大體上還行??傊卺橹?,我們除了掙不到足夠的錢,生活得還算幸福。后來,楊秀全在南平的一個表姐給楊秀全找到了一個在超市工作的機會,于是我們就前往了南平。剛到南平,我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楊秀全掙得比過去多了,我們在物質(zhì)上有所改善。后來,大約一年半以前,楊秀全在南平當?shù)氐慕烫媒Y(jié)識了李志洪牧師,事情就突然變得相當糟糕……
“楊秀全父親死的時候,他才七歲。我覺得這對他的一生都有重大影響。自他父親死后,他潛意識里也許一直在尋找一個替代父親的人,一個有權(quán)威的人物,一個能在其羽翼下指引他生活的強人。他高中畢業(yè)后,隨他一個遠方表叔(是個包工頭)到工地上當建筑工人。在工地上,他目睹了太多工友因傷致殘,自己也受過工傷,因此大腦受了刺激。后來不曉得他是自己辭了職,還是失了業(yè)??傊?,他沒了工作,開始與一些狐朋狗友鬼混。不久后他就染上了毒癮。你們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對我來說,這件事中最有趣的是,他最終是怎樣把毒戒了的。不是通過到戒毒所的強制戒毒,而是因為真心信教。他在尋父之路上一直走到了頂點,找到了所有父親中最偉大的一個——天父,全能的主。這也許還是不夠勁兒。你可以對你的主說話,并希望他能聽你說,但他是不會跟你說話的。你想禱告什么就禱告什么,可你聽不到老爹的絲毫聲音。你可以研讀圣經(jīng)里他的言論,可圣經(jīng)只是一本書,書不是也不會說話嗎?可李志洪牧師會說話,一旦你開始聽他說話,你就知道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他是你一直在尋找的父親,一個現(xiàn)實的有血有肉的‘人父’,每次他一張嘴,你就確信他所說的話直接源自大Boss。主通過此人說話,無論何時他要你做什么事,你最好去做,否則就夠你受的……
“李志洪大約五十歲,又高又瘦,大鼻子。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辦宣道會的,可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基督教會。這個教會所做的就是控制別人,叫他們干些稀奇古怪、自我殘害的事,使他們相信他們在尊奉全能的主的意識。根據(jù)他的言論,我認為他是一個騙子,從一開始就是個詐騙能手,可他掌控著很多追隨者,他們?nèi)紣鬯?,而楊秀全比別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之。令他們興奮不已的是他不斷提出新思想,不斷改變啟示。某個禮拜日講的是物質(zhì)主義的邪惡,以及我們應(yīng)該避開物質(zhì)所有權(quán),像我們親愛的天父之子耶穌一樣生活在神圣的窮困之中。而到下一個禮拜日則講的是關(guān)于辛勤工作,以及我們應(yīng)該怎樣盡力掙更多的錢。我對楊秀全說,他是個白癡,我不想再讓洛溪受到這些胡言亂語的影響。但楊秀全是個真正的皈依者,他根本不聽我的。兩三個月之后,李志洪牧師突然決定禁止在禮拜日儀式上唱歌。他說,唱歌是對主的耳朵的褻瀆,從今以后,我們應(yīng)該在靜默中崇拜他。就我個人來說,這讓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對楊秀全說,我和洛溪要退出教會。你可以繼續(xù)去,只要你喜歡,可我們再也不會踏進那個地方了。這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我第一次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可這對我沒有一點好處。他表面上表示同意,但教會規(guī)定禮拜日全家人都要一起參加儀式,如果我退出教會,他就要被逐出教會。好吧,我說,你就告訴他們,洛溪和我病了,我們得了致命的疾病,起不了床了。楊秀全朝我露出了他那愁苦而又屈尊俯就的微笑。他說,撒謊是罪,如果我們什么時候都不講實話,我們的靈魂將被拒之于天國門外,被拋到地獄的入口……
“就這樣我們還是每周去教會,大約一個月之后,李志洪牧師又提出了一個重大思想。他說,消費主義正在摧毀中國,我們可以排除這種損害的唯一方法就是抵制它所提供的一切東西。那是他開始發(fā)布所謂‘禮拜日敕令’的時候。第一,大家必須關(guān)掉電視機。然后是電腦和網(wǎng)絡(luò)。然后是書,處理掉家里除圣經(jīng)以外的所有圖書。然后是手機。你們能想象嗎?不再有網(wǎng)絡(luò),不再有小說,不再有電視,不再有手機。然后是禁止我們再進電影院。這個白癡喪失了理智,可好像他要求教會成員作出的犧牲越多,他們越喜歡。就我所知,沒有一個家庭退出……
“到最后,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丟棄了。這個牧師便停止了對文化和媒體的攻擊,轉(zhuǎn)而開始反復(fù)強調(diào)他所謂的‘極其重要的問題’。他說,每當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就淹沒了主的聲音。每當我們聽別人說話的時候,我們就忽視了主的言論。從此以后,十四歲以上的教會成員每周都要有一日全天保持沉默。這樣我們就能恢復(fù)與主的聯(lián)系,聆聽他在我們靈魂中說話。比起他施加于我們身上的其他花招,這一條似乎還是相當溫和的要求……
“楊秀全選擇了他的休息日(周三、周四)中的周三為他的沉默日。我的是星期四。不過在洛溪放學回家之前,周圍沒有人,我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任何事情。我唱歌,我自言自語,我高聲咒罵萬能的李志洪牧師。但當洛溪和楊秀全進門后,我就得演一場戲。我默默地給他們上晚飯,默默地給洛溪蓋好被子讓她睡覺。這倒沒什么大不了的。后來,這個慣例實行了大約一個月后,洛溪想起要學我的樣子。她才六歲。連李志洪牧師也沒有要求孩子加入,可我的女兒這么愛我,以至想做我做的所有事情。連續(xù)三個星期四,她都默不作聲。不管我怎么求她不要這樣做,她就是不聽。這孩子好聰明啊,可她也犟得厲害。難以置信的是,楊秀全居然也站在我的一邊??晌艺J為,他內(nèi)心卻為她表現(xiàn)得像成年人一樣而感到驕傲,所以他不很堅決,也沒有去說服她。反正事情與他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是我。有關(guān)的是洛溪。我對楊秀全說,我得跟李志洪牧師談一談。如果他能豁免我的周四沉默日,就可以讓洛溪不必再跟著我一起沉默了……
“楊秀全想跟我一起去見牧師,可我說不必,我得單獨見他。為了保證楊秀全不介入,我把約會定在禮拜三,這天他是不能說話的。我說,你騎電動車把我送到教會會所就行了,你在外面等著,應(yīng)該用不了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