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的人,都活在歲月的驚鴻里
奶奶是去年離開的,肺癌。
那天晚上,接到電話,父親的。突然,也有防備。病了一年,捱了一年,奶奶十分消瘦了。
國慶回家的拍的照,用上了。那是第一次拍正式的全家福,也是最后一次。全家?,F(xiàn)在掛在家里,大家的眼睛,都是不忍看的。大家都知道,這次拍照,別有用心的。
到家,已是第二天清晨。靈堂已經(jīng)搭起,紙錢還有余灰。拆遷的緣故,舊村落抬眼都是破敗的廢墟,我們的儀式,便在一片廢墟里。送她離開,要在她活過的原處。
揭開鋪蓋,望她一面,我沒有哭出聲。這是心里預(yù)演了無數(shù)次的,無法釋然,至少體面。奶奶很在乎體面。
至于靈堂里發(fā)生的故事,多是嘈雜與紛亂了。畢竟,悲傷的只是少數(shù)人,摻和的往往要多得多。只記一件事,出殯前一晚,午夜的香火,照例應(yīng)是長子焚起,當(dāng)時父親尚在操辦別的事情,沒有在。無數(shù)人燃起,香都熄滅,直到父親親手,火焰才紅亮起來。眾人皆嘆,這倔脾氣。
奶奶的倔脾氣是一向的,以至有不和者謂之瘋癲,我一向稱之為傲骨。
奶奶的倔脾氣,來自她的父親,來自于自信。
她一直向我講述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村里的干部,而且極有作為的。在任期里,村子一度成為整個城中最富庶的村落,一眾子女也都識文斷字。其品格也一直為奶奶稱道。盡管多方勸阻,他仍能為集體散盡家財,他是這樣的黨員。奶奶對他老人家的崇拜,便奠定了奶奶和他出乎一轍的脾性。
奶奶的生活,自有我以來,便是極不平靜的。
見到了第三代人,便有了新的責(zé)任,要為這個大家庭去找出路了。
奶奶的籌劃下,父親和叔叔,合辦了服裝廠,壓上了大筆資財。這是奶奶畢生的積蓄,也是這個家庭僅有的錢。
然而,事實證明了一個道理,當(dāng)你把全部身家壓在一件事,你往往是輸不起的。
曾盛一時的生意,終是曇花一現(xiàn),用盡各種手段,甚至用余地去搞養(yǎng)殖,都沒能扭轉(zhuǎn)局面。這營生終究垮了。
一家的生計坍塌了,人的心氣便難了。安居時的矛盾,會隨著吃不飽飯而顯露出來。
母親負(fù)氣回家。從學(xué)校門前將我領(lǐng)走后,便一路騎著車,去往了姥姥家。轉(zhuǎn)學(xué)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我被安頓在姥姥家里。那一年,我七歲。
家里不和,舅舅當(dāng)然也不會說爺爺奶奶什么好話;歲數(shù)尚小,弟弟自然也不會跟我客氣。所以,對我來說,那段日子是極煎熬的。據(jù)說,我曾在夜里攥著爺爺?shù)拇蚧饳C哭泣,怎么也勸不好。那個打火機是一個小馬的形狀,我覺得好玩,那時便一直帶在身上。至于這段糗事,我便統(tǒng)不記得了。
奶奶聽后,是極揪心的?!袄项^,孩子是不是,以為我們不要他了。”
最后,爺爺奶奶決定,一定要把孩子養(yǎng)到身邊來。
于是,他們一把年紀(jì),一身的債,背井離鄉(xiāng)。
然而,事實證明了另一個道理,沒有什么是輸不起的。
他們后來過活的工作,都是極為辛苦的。那是一個制作再生棉的小工廠,奶奶負(fù)責(zé)挑揀布頭,爺爺負(fù)責(zé)將棉花打成包。我們就寄住在這片工廠里,順便充當(dāng)工廠的安保。奶奶的工錢是按天結(jié)算的,能有幾十塊錢;爺爺打包是按量結(jié)的,忙的時候,一天能過百。除此,還有每個月父親送來的幾百元錢。我至今也不能想象,他們是如何,還上了十多萬的貸款,還能讓我吃上肉的。
在那時那么艱苦的條件下,我身上的衣服始終是整潔的,這是我至今都難做到的。每天上學(xué)前,她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的幫我整理面容,用溫?zé)岬乃涯樕喜料吹母筛蓛魞?,再給我涂上甘油之類。在她心里,這是人最起碼的禮貌。
奶奶是極喜歡讀書人的,可能是她家庭的原因。她的兄弟姐妹,都是讀書人;她自己也讀過幾本書。所以,她的兩個兒子,在那個教育不受重視的時代,都被她供出去讀書了。她對我的學(xué)業(yè)也是極為上心的,雖然她并不過問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但她總是盡一切可能,給我一個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這也是我能讀出個名堂的原因吧。奶奶一直是愿意我們能有出息的,希望我們能做大事情。相反,在窮困之中的奶奶,對于醉心錢財卻是不喜的。她說,錢不是最重要的,錢是為了辦事情的。在她看來,要是把在外面賺錢那一套習(xí)氣帶回到家里來,是十分荒唐的。也許,經(jīng)歷了舊時代的人,或多或少會帶上這種氣質(zhì)。那個遠(yuǎn)去的時代,我多是從她嘴里得來的。她說,那是個人人都會偷偷做好事的時代,這令我神往。她給我講述了那時許多的故事,我一度想以之成書,可是我終究沒等到足夠成熟的文筆,她也沒等到。
以我的視角,她一直是一個溺愛我的人,她把一切好的,都給了我,她放膽讓我做我愿意做的事??墒俏乙彩菢O為畏懼她的。我那時甚至敢去頂撞我一向威嚴(yán)的父母,但我從不敢在奶奶面前說一句過當(dāng)?shù)脑?。那時,我哪怕不注意說了句無關(guān)緊要的臟話,她都會冷下臉來,嚴(yán)正說到:“你不能這樣和我說話。”一個很少生氣的人,脾氣往往是最讓人生畏的。與父母的條目明晰的教導(dǎo)不同,她更像是給我畫了一個方圓,不觸邊界,信馬由韁,觸了,便會有后果。這個方圓,是規(guī)矩。
上了初中,我轉(zhuǎn)回了老家的學(xué)校。家里的生活,也有了徹底的改觀。奶奶也拍板決定,重新修繕老家。在父親和叔叔的反對下,奶奶還是毅然拆掉了舊房,和爺爺兩個人,一磚一瓦親手把房子蓋了起來。年輕人覺得,老了就不要折騰了;老人覺得,我還年輕。就像奶奶總開玩笑說的,要活到二百歲。新宅比原來高出許多,住在里面十分開闊,奶奶很高興。
從我出生六個月,一直到我的初中生活,幾乎都是和我的奶奶綁在一起的。到后來高中,因為要住在學(xué)校里,便不得不離開家了,每周才能回家?guī)状?。我是奶奶的風(fēng)箏,當(dāng)我飛向云端的時候,奶奶便看不到我了。她私心里自然是愿意兒孫繞膝、天倫之樂,可她更是希望我們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人是一定要放出去闖蕩的。直到后來高考完,她還才敢念叨:“我這心里,總怕?。∨挛业牟?,影響了孫子。”
虧欠她的太多了。無論是我,還是她的兒子們,還是她的命運。她操勞一生,沒有過上幾天安定日子。甚至最后辭世的時候,還是寄住在租來的房子里。村里拆遷,她給孩子們留下了五十平的房子,她還沒來得及住過。今年過年,父親、叔叔和爺爺都喝的大醉,這是第一次沒有奶奶的春節(jié)。飯后,我留在爺爺家。爺爺大著舌頭跟我絮叨:“這新房子好啊,可是你奶沒住上,你奶奶要是再多活些日子便好了...”爺爺還講到,奶奶曾開玩笑,說要是死在前面,一定好好看爺爺怎么哭她...
我一直的弊病,很難回憶起畫面來。我記憶中的人和事,都是破碎的,更多的是一種感覺?;叵肽棠蹋⒉粫‖F(xiàn)出一張臉來,越是努力,那張臉反而愈發(fā)模糊了。但有兩件細(xì)微的事,卻總浮現(xiàn)。一次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在院子里玩耍。奶奶在忙碌中走出來,用溫?zé)岬拿聿潦梦业哪?,又回到了忙碌中去。這時的感覺,是透過樹葉照過來的懶懶的陽光。另一次,是走在送我上學(xué)的路上,奶奶邊走邊對我說:“你年年長,我年年縮,你已經(jīng)趕上我了呀?!蹦菚r的感覺,是迎面吹來的,清晨的風(fēng)。多的遺憾,便是如此。那些歲月里的驚鴻,當(dāng)時卻只道是尋常。
可能是因為年少的經(jīng)歷,我一直也沒學(xué)會思念。近來才明白思念的感覺,最思念的人卻已然入土。今年的清明,覆蓋著大雪的。每次想起奶奶,奶奶便在大雪里。
奶奶離去那天傍晚,天邊的云,像一條蜿蜒的天路,想來奶奶走得很坦蕩。
下個月便是周年。
世上草木,已經(jīng)一個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