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征三苗,上遂天意,中稱先德,下順民心。登此首山,告慰英靈,蒼天浩蕩,佑余一人……”禹聲音不大,但無比堅定。
“出征!出征!出征!……”震天的喊聲一直蔓延到山的另一邊。
三苗一貫以九黎自居,虞夏奉黃帝為先祖,兩族之爭,似乎是必然的。
昔日,舜征三苗,中道而廢,未成定局,草草收尾,兩族之人,皆有不忿。
而今,人已經(jīng)換了一代,敵愾之情,仍未消減。
民族之戰(zhàn),往往也是信仰之戰(zhàn)。誰贏了,誰就是正統(tǒng)。
……
“娘,大好事,天大的好事!”皋崇興沖沖地跑進(jìn)了院子,大聲嚷嚷著:“天子終于決定征討三苗,我要率軍隨從出征了?!?p> “確實是大事,但也算不上什么好事。”老人家手里鼓搗著蠶絲,慢條斯理地說。
“怎么不是好事,三苗早就該在世上消失。如今,終于有機(jī)會為父親報仇雪恨,也不空費了我這一身好氣力、一腔好智謀?!?p> “戰(zhàn)爭,可是要死人的?!崩先思胰匀徊痪o不慢。
“為族人而死,也算死得值。生為男兒,就當(dāng)立下不世之功。就像當(dāng)年我父那樣?!?p> “他敗了。”
“他一生只敗過一次。”
“一次失敗就夠死了。”
“可他依舊是英雄?!?p> “你和他當(dāng)年一樣頑固?!?p> “我知道您舍不得我,但是……”
“哪那么多話!”老人不耐地打斷了兒子:“不要墮了我們家?guī)状说穆暶?。?p> ……
“殺——”
這場戰(zhàn)斗,皋崇打的異常艱難。
如今的皋崇,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十余戰(zhàn),也算是久經(jīng)沙場了。
以往,面對三苗的精兵,也未嘗一敗,卻未曾想今日被一群奴兵戰(zhàn)到幾乎山窮水盡。
直到兵敗被擒,皋崇仍有些恍惚,這個結(jié)果他始料未及,也無法接受。
……
“話事兒的,這小子是個大角色,你看看這精甲,還有這銅劍,不得了?!?p> 戰(zhàn)俘們被繩子串成一串,被驅(qū)趕著。一眼就能看出,裝備精良的皋崇和其他人絕對不同。
“哦,還真是?!迸珜⑽⑽⑵擦艘谎?,見皋崇如此年少,便起了興趣:“這么大點兒的孩子,你也能服眾?!?p> 皋崇定眼看了看奴將,只覺那奴將臉上青黑色的奴印仿佛芒刺,一下一下地扎在皋崇驕傲的心上,痛苦無比。他一言不發(fā),冷冷地把頭甩開了。
“嘿,還挺傲的。不會當(dāng)俘虜是吧,咱就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
一眾奴兵對皋崇的態(tài)度很是不忿。敗軍之將,哪里有驕傲的資格。
奴將抬了抬手,組止了騷動的奴兵們,沉沉地說:“小子,你聽好了,如果你敗了,你對敵人的輕蔑,都將變得無比可笑?!?p> “現(xiàn)在就是這樣,嘿嘿!”奴兵補充道:“小孩子的心性,你還敢出來打仗?!?p> 你一句我一句的嘲諷,終究還是戳痛了皋崇的心。
“年少為將又如何,我父當(dāng)年也是這般年歲,照樣打地你們?nèi)鐫⒉怀绍?。?p> “你家老子又是什么禿毛野狗?!?p> “你給我閉嘴,我父恩成那般英雄,豈是你這般下等人可以侮辱的?!备蕹缗豢啥?。
“嘿嘿,你說我是下等人?誒,咱就是?!迸竦匦χ骸霸圻@不怒不急的脾性,你這小東西還差地遠(yuǎn)哩。你家老子不還是敗了,什么英雄哦?!?p> 沒人注意道,聽到恩成的名字,奴將的眼睛微微一縮,繼而又恢復(fù)了平靜。
“把這個人單獨綁著,我自己看守?!迸珜⒎愿赖溃骸斑@是條大魚啊。”
……
入夜,微冷,軍中燃起了篝火。
奴將盯著身前跳躍的篝火,久久出神,黑暗中的身影被染成紅色。
抬頭看向?qū)γ娴臉?,皋崇正綁在那里?p> “這么小就出來打仗。”奴將說著;“就不怕再也回不去了嗎?!?p> “你這么老還出來打仗,一定是回不去。哦,對了,你不得不來,你個下等人?!?p> “你大可不必拿話噎我。”奴將語氣不見波瀾。
“你真的不怕自己會永遠(yuǎn)留在這里嗎,你還有母親吧,不怕她傷心嗎?”奴將平靜說道,又像是在威脅。
“不勞你費心了。她只會為我感到驕傲。”
“唉,我當(dāng)年也和你一樣,志在四方?!迸珜@息一聲:“如今只想回家看看?!?p> “和我一樣?笑話?!备蕹巛p蔑一笑:“我就是死,也不會當(dāng)叛徒,給苗人當(dāng)奴隸,打自己的同族?!?p> “身不由己啊?!?p> “只是你懦弱?!?p> 奴將不置可否,也不再糾纏于此。
……
火將息,奴將又填了些柴。
填了柴,他向皋崇走過去,從懷里摸出了一片碎陶。碎陶上繪有什么紋路,在昏暗的火光下,隱約可見。
“小子,你要是能活著離開,把這樣?xùn)|西,給我?guī)Щ厝??!迸珜⒉活櫢蕹鐠暝?,徑自將碎陶揣進(jìn)了他的懷里。
皋崇拼命掙揣,要抖落那片碎陶,但又轉(zhuǎn)念一想,不再費力氣。
奴將見狀微微頷首,道了聲謝。
……
長夜既央。
此時,眾人才驚然發(fā)現(xiàn),奴將已經(jīng)倒在血泊之中,身體早已冰冷。
皋崇也以不見,只留下一組繩索,像是被什么磨斷的。
令人不解的是,奴將的臉上看不出一絲驚慌與憤怒,反而是坦然,連他活著時,都不曾有過。
……
戰(zhàn)爭以大禹的勝利告終,三苗被驅(qū)逐漸漸西遷,夏再次鞏固了中原的正統(tǒng)。
皋崇也成為了受人敬仰的英雄,榮歸故里。
如今,有扈戰(zhàn)事又起,皋崇又一次受命。
……
“責(zé)任重大啊。”皋崇嘆道。這是出征前夜最后的一餐,他要和妻兒好好告別。
“爹爹為什么要打仗,打仗是大好事嗎。”
“算不上什么好事,但確實是件大事?!备蕹缯f。
……
臨行前,皋崇取出了一個珍藏許久而從未打開的包裹。
妻子好奇地湊過來。
包裹里,是好多好多的碎陶片。皋崇取了一塊,把其余的碎片鄭重地交給妻子。
他沒有說,這堆陶片可以拼湊成他父親年輕時最愛的器物。
他也沒有說,這個陶罐,是他母親親手打碎。
他只說了一句話。
“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