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阿穆的時候,已然是正月初七了。
今日晨起,那報曉人喊:“天陰,欲雪。”我忙起身來看,果然如此,心里便十分開心。
正月里,環(huán)娘和其他小丫頭們收了好些壓歲錢,所以最近她的心情也是極其好的。
“最近你們常在一起打牌,我倒是很少能與你這樣坐著說話了?!蔽倚χ馈?p> “姑娘好似對打牌這種事沒什么興趣。”
“嗯,我總覺得自己反應(yīng)不過來那打牌中的關(guān)竅?!?p> “不過我最近確實照顧姑娘疏漏了?!杯h(huán)娘自責(zé)的反省道。
我笑著拉起她的手道:“我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的,況且一年你們也就歡鬧這么幾日,我還能攔著你不成?”
我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著道:“我就是怕你這小丫頭輸多了銀子,心里頭難過。”
環(huán)娘又笑了,她說:“大過年的,再不為這幾兩銀子惱的,也不吉利。姑娘忒小瞧我了些。”
“是是是,竟是我眼拙,沒瞧出來環(huán)娘姑娘這般視金錢如糞土。”
“銀子嘛,就是為了讓人開心,若是人拿著這銀子都不開心了,還拿它做甚?”
“天下人,竟沒有幾個似你這般通透的?!?p> “姑娘又取笑我了?!?p> “你看,我好心夸你,你倒多心,那我以后不夸你了。”
“姑娘……”
門外一個小姑娘喊到:“環(huán)娘,我們打葉子牌正缺個人,你來不來?”
環(huán)娘先看了看我,我沖她點了點頭。
她才很開心的回:“就來了,你等我會兒。”
屋子里又剩我一個人,我默默起身煎茶,又去書架上拿了本書,剛把書拿在手里,便聽得一陣敲門聲。
我以為是環(huán)娘,就邊笑著邊開門道:“你莫不是忘了拿銀子了吧?”
待我把門全打開,才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的,竟然是岑曾和阿穆。
阿穆笑著問我:“雨兒,什么銀子?!?p> “哦,我,我以為是環(huán)娘?!蔽一琶忉尩馈?p> 阿穆又笑了笑,順勢挽著我的肩,把我?guī)Щ胤块g里,岑曾默默關(guān)好了門。今日的阿穆看起來很憔悴,好似好幾日沒有休息了一般。
“阿穆大人忙完了?”我將書放下,又去取了個新的茶杯。
“其實還沒有,眼下又要忙起來了。”阿穆疲憊的嘆了口氣。
我有些心疼,邊幫他添茶邊問道:“那怎么不好好休息休息,還來這里做什么?”
我正疑心我這話是不是說的太生硬了,而阿穆好似并不介意,他從我手里接過茶杯,聞了聞茶葉的香氣才道:“因為我,我好想見你。”
我紅了臉,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著頭道:“那也該好好休息,注意身子。”
“可是快下雪了。我想著你這里的一杯茶?!卑⒛逻€是很溫和的樣子。
“那你要讀什么書呢?我最近又讀《莊子》,感覺靜心又安寧極了。”
“嗯,那我同你一起讀吧?!?p> 接下來房間里只有輕輕翻書頁的聲音,和茶壺微微蒸汽的聲音。只不過我偶然抬頭,總是能對上阿穆的眼睛,于是我便盡量克制著自己不抬頭看,然而總是失敗,這個世界上最難抵御的,莫過于誘惑。
“雨兒,你知道《莊子》通篇,我最喜歡哪一句嗎?”還是阿穆先打破了安靜。
“洗耳恭聽?!?p> “雨兒太客氣了,這般說話,倒是顯得我們遠了?!卑⒛潞瓤诓瑁缓蠓畔虏璞ǘǖ目粗业溃骸拔易钕矚g那句‘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嗚呼待哉?’”
我看著他酷似師父的神情,忍不住又想起從前師父問我:“雨兒,你可知我這里為何叫六氣真境嗎?‘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嗚呼待哉?’”
接下來,我聽見記憶里的師父和眼前人阿穆一起說:“一個人得多么的清凈無為,多么的自由獨立,才能如此驕傲的立于天地之間,說一句‘彼且嗚呼待哉’?順應(yīng)天時,在這浩瀚無窮的時間之中,無所依賴的遨游,此乃我終生之所求啊?!?p> 我忽然淚眼婆娑,忍不住問眼前的阿穆道:“你果然真的,不認識我嗎?”
阿穆被我這么一問,問的有些愕然,他笑著道:“雨兒你說什么傻話呢?我們相伴這么些時日,我怎么會不認識你呢?”
我默默的擦了一把眼淚道:“抱歉,阿穆大人,是我糊涂了。”
阿穆幫我把空了的茶杯填滿,然后突然輕輕的說:“不,你不糊涂。其實我有的時候也忍不住覺得,你是那么的熟悉,我有時也忍不住想問你,我們是不是認識?我感覺我來活這一世,也許就是為了遇見你,為了聽你給我一個答案?!?p> 茶水有些燙,我用手帕墊著也將那茶杯放在我手心里,好為我保持著最后一絲不泄露仙家天機的清醒。
阿穆有些自嘲的語氣道:“我活在這世上,四十有二年,在家中為長子,從小便被嚴加管教,父親嚴酷,母親亦對我寄予厚望。于是我便廣涉獵,習(xí)箭術(shù)。又在這朝堂紛爭當(dāng)中求平衡,而來二十有二年已。雖如此,我再回憶起這些事情,便如云煙過眼,甚至還不是很真切,仿佛是別人身上發(fā)生的事兒一般。唯獨遇見你,便覺得同你說的每一句話,與你經(jīng)的每一件事,都歷歷在目,真切無比。”
我聽了阿穆的話,不禁陷入深深的回憶當(dāng)中。是啊,我從前是兩團真氣相生相合出來的神仙,那時候在天境是個最小不過的芝麻小仙,入仙學(xué),修習(xí)仙術(shù),慚愧我不如阿穆那般樣樣拔得頭籌,然還是被六氣御人選了回六氣真境教養(yǎng)修習(xí)。而后歷雨霜、極寒、酷暑之劫后,終成星耀宮司星神君,再歷雷劍之劫,仙階再升三品,然而現(xiàn)在回憶起這些,也覺得遙遠而不真切。修習(xí)時,總是與師兄相伴,然現(xiàn)在回想和師兄相伴的那幾千個日日夜夜,也覺得陌生。唯獨有關(guān)師父的記憶,不論隔了多少個百年,還是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窗外有頑童嬉鬧,他們仿佛在喊:“下雪嘍,下雪嘍?!卑⒛缕鹕碜叩酱皯暨叄鸫白?,沒有風(fēng),雪落無聲,地蓋上雪,再映著天光微涼,給天地之間帶上朦朧的光。
“下雪了。”
“嗯,下雪了?!?p> “看來我今日來對了,若是偷懶,我便爽約了?!?p> 阿穆在窗邊站著,以紛紛揚揚的大學(xué)做背景,竟然顯得他有些疲憊而孤獨,我于是情不自禁的走到他身邊去。
“為了赴約,阿穆大人怕是又要少休息好久了。其實雪還會再下的?!?p> 他替我隨手拿起衣服架子上的披風(fēng)披上,便系帶子,邊很溫柔的說:“雪還會再下,可是雪下一次,或許就少一次。對于想見的人也是這般,她多等的失望一次,或許見她的機會就少一次。她可以等,可是我不愿她等,所以不論怎樣,都是要來的。”
“只是雪天路滑,你回去的時候,更得多加小心了?!?p> “雨兒竟這么早就要趕我走?”
我伸手出去接了一瓣雪花,潔白的雪花在掌心,先褪成透明的顏色,而后才化成小小的小小的一滴水,阿穆和我看著掌心里的這瓣雪花,同時笑了出來。
“不是趕你走,不是你說又要忙起來了嗎?不若早些回去,天還不算黑,盡早忙完,也好盡早休息?!?p> “雨兒,這凡塵紛擾當(dāng)真叫人疲累,還是同你待著,便覺得輕松舒服不少?!?p> “其實同你待著,我也感覺安適?!蔽矣纸恿艘话暄┗?,看它輕輕的羽化。
阿穆好像很驚喜,他笑著問我:“當(dāng)真嗎?那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忽然意識到這話說得失了分寸,于是我改口道:“阿穆大人的確讓我覺得安適,不過我對阿穆大人您無半分非分之想,只是把阿穆大人當(dāng)知己,當(dāng)好友。阿穆大人若成婚,還是好好找個姑娘?!?p> 阿穆眼睛里亮著的光旋即滅了,然他還是堅定的說:“我不介意等?!?p> “阿穆大人你……”我剛想勸他,卻被一陣敲門聲給打斷了。
“誰呀?”阿穆問道。
“大人,是屬下?!?p> 阿穆于是過去給岑曾開了門,好像是岑曾與阿穆低聲說了幾句什么,然后他又退出房間去,把房門關(guān)好。阿穆又朝我走過來。
他滿臉不舍與歉意,道:“雨兒,抱歉,我該……”
“大人若有事就忙去,總在這種地方流連總歸不是正事。人生如雪,若是凈浪費了用來等些無謂的人,也太可惜了?!蔽夜室饫溲缘?。
“雨兒,你說的是,人生如雪,可是若最后連融化都不能融化在心愛之人的掌心,才更是悲涼?!?p> “若是你心愛之人執(zhí)了傘,你豈不是永遠不能落在她的掌心里?故不如還是與其他雪花相依,或可溫暖些?!?p> “若心愛之人執(zhí)了傘,那便落在她的傘上,靜靜的為她載一路的月光。即使等不到,也絕不退而求其次。”阿穆最后這句話說的堅定而認真,他這個樣子像師父,卻又不像師父,不知怎的,我好像突然沒辦法對他冷言。
于是我也很溫柔道:“阿穆大人回去時注意些,別受涼?!?p> “嗯,外面下雪路滑,今日你不必送我下去了,就好好待在屋里吧。”
我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我房間門口,我又重新走到窗邊,目送他的牛車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