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棟棟高樓大廈快速地從眼前消失了，隨著樓房越來越低矮，列車已經(jīng)駛向了郊區(qū)。
看著外面一棟棟鄉(xiāng)間住宅，大部分都是兩層樓，偶爾也有三層的，它們或一排排整齊排列著，組成一個村落；或是零零散散的東一棟、西一棟毫無規(guī)律，但也錯落有致。
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候紹生中學以前也是住的這種兩層樓式的住宅，后來拆遷了，才分配到了安置房里。每當看到這種樓房，候紹生感覺特別的親切。
至今他都記得小時候，每當?shù)搅讼奶欤患胰硕紩墼诟改傅呐P室睡覺，因為當時家里只有父母的房間里有空調(diào)。他當時睡覺特別的好動，睡著睡著就自己滾到床底下去了，所以每天早晨父母都得把他從床底下拉出來。
還有一件記憶深刻的事，就是有一年，說有地震，全村的人都特別的緊張。晚上，父親將全家人集中在一樓的客廳里，搭著床板睡在一起。父親還將一個啤酒瓶倒放在桌角上，這樣地震來了，啤酒瓶就會提前摔碎，大家也能提早逃生······
對向一輛列車突然在自己眼前穿過，頓時將候紹生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候紹生醒了醒神，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這還沒有坐滿人的列車車廂，此時潘筱果正獨自坐在另一側(cè)靠窗的位置。她就像自己剛才那樣，一手撐著下巴，眼望著窗外，怔怔出神，只是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么？會不會也跟自己一樣，在想著小時候的事情。
出了火車站，在潘筱果的指示下，候紹生找到了一輛長途客車。路上顛簸了三個多小時，終于到達了潘筱果的故鄉(xiāng)合水區(qū)落霞村。
一下車，潘筱果明顯有些激動了，她想立刻回家看看外公，候紹生卻主張先去村里的村委會，因為交接遺物必須要有見證人。最后潘筱果只能答應候紹生，帶他先去村委會。
到達村委會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下午五點鐘了。幸而公司曾經(jīng)提前跟當?shù)卮逦瘯蜻^招呼，說近期會派人過來移交骨灰和遺物，村委會得知后，這幾天一直留人值守，不然這個下班的點，村委會早就沒有人了。
值守的是一位四十多歲、身材有點發(fā)胖的中年婦女，自稱姓謝，她看上去是那種很平易近人、又熱心的人。
當她知道候紹生的來意后，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欣然答應愿意跑一趟。
在前面帶路的謝大姐走著走著，忽然在田野間的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候紹生不明所以，愣愣地看著她。
謝大姐見候紹生一臉茫然的樣子，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小伙子，你別誤會，我這是有些事情得告訴你，好讓你知曉?！?p> 候紹生見她好像有點為難的樣子，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事情，心里頗感緊張。他強作鎮(zhèn)定地回道：“有什么事你盡管說好了。”
謝大姐強自笑了笑，“小伙子，你是姓候吧，我稱呼你‘小侯’可以嗎？”
候紹生點了點頭。
見候紹生蠻好說話的，謝大姐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這事情呢，和齊大爺有關(guān)?！?p> “齊大爺？”
齊大爺就是潘筱果的外公，一聽這三個字，候紹生和潘筱果都緊張了。
“你別緊張，他人沒事，只是······”謝大姐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好像出了點問題?！?p> “嚴重嗎？”
“怎么說呢，好像越來越嚴重了，雖然現(xiàn)在還有一點辨識能力，但也在逐漸衰退?！?p> “哇······”潘筱果突然痛哭著向家的方向跑去，但沒跑多遠，一下子又回到了原地。候紹生不便過去安慰她，只能做出稍安勿躁的手勢，讓她冷靜點。
謝大姐顯然不明白候紹生怎么眼望著另一個方向，還做著奇怪的手勢，感覺這人特別怪異。
候紹生沒有解釋，而是繼續(xù)詢問謝大姐：“你們是什么時候發(fā)覺齊大爺不對勁的??？”
謝大姐舔了舔嘴唇，低著頭想了一下?！白詮男」辉谏磉吅?，齊大爺?shù)木褚荒瓯纫荒瓴?。最先好像有點丟三落四，后來有一次鄰居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轉(zhuǎn)悠，不回家，問他干嘛不回家？他說鑰匙掉了，在找鑰匙。但是他的鑰匙明明掛在褲腰帶上。前幾天小果的死訊傳來，他整個人就像是垮了，整天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其實那時候也是我們村委會商量決定，以齊大爺?shù)拿x，讓你們幫忙操辦潘筱果的后事，并送小果的骨灰回來的?！闭f到這里，謝大姐停下來歇了歇。
“那你們有沒有送他去醫(yī)院看過??？還有這段時間，他的飲食起居都由誰來照看?。俊焙蚪B生迫不及待地問道。
“去過，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過一次，那雖然沒什么大醫(yī)院，但看過的醫(yī)生都說了，這是老年癡呆的癥狀。唉······”謝大姐不覺嘆了口氣，接著說：“現(xiàn)在多虧了左鄰右舍的好心人，他們輪流照顧著齊大爺。只是這也不是長久之策，所以我們村委會在討論要不要將齊大爺安排進養(yǎng)老院。”
聽到這個，候紹生默不作聲了。自從唯一的親人潘筱果身故后，齊大爺可以說是孤家寡人了。如果要安排他去養(yǎng)老院，那得有家屬同意，還有就是自己愿意去，不然強行將他送到養(yǎng)老院，反而對他的身體狀況更不利。
“我們也別再這耽擱了，我先帶你去齊大爺家吧。”謝大姐見候紹生遲遲沒有回應，想來這也不是他應該操心的事，于是打破沉默，提議先去齊大爺家里。
候紹生聽到后，茫然地點了點頭，繼續(xù)跟著謝大姐向前走著。
潘筱果和她外公住的房子正是候紹生之前看到的兩層樓房。在這里，房子的結(jié)構(gòu)都差不多，顯然是統(tǒng)一建造的。這些房子都是磚混結(jié)構(gòu)，看上去是三、四間房建成一排，上下兩層。不出所料的話，這類型的房子中間應該有個天井。
這時在附近的空地上，有幾個正在閑聊的村民，他們看到謝大姐帶著一個外鄉(xiāng)的年輕人走過來，其中一個長得比較粗壯的老漢走過來跟謝大姐打招呼。
“大芬，這是小果在瑜興的同事吧？”
候紹生上去跟那老漢點了點頭，“你好，我是潘筱果的同事，我叫候紹生。”說完伸出手來，想跟他握握手。
老漢擺擺手，雙手抱拳，拱了拱，“鄉(xiāng)下人，不興這個，別見怪?！?p> 候紹生只能尷尬地笑了笑。
“這是住在齊大爺隔壁的老過，為人最是仗義，這段時間都是老過家、大劉家還有明嬸家在照顧齊大爺?！敝x大姐向候紹生介紹道。接著她又轉(zhuǎn)頭問老過：“老過，今天齊大爺怎么樣啦？”
“沒事，我們幾個看著呢，你放心好了。”老過慷慨地說道。
“那就好，那我先帶小侯進去了?！闭f完謝大姐跟其他幾個人打了聲招呼，帶著候紹生走進了齊大爺?shù)募?。此時，潘筱果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沖進了屋里。
一走進去就是廚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開伙了。走過廚房直接就是天井，顯然平時洗衣服都是在這里洗的，天井旁邊有一間衛(wèi)生間，可能是后來搭建的，因為這間衛(wèi)生間在這似乎有點不協(xié)調(diào)，而且有后來裝修的痕跡。
就在天井里，候紹生已經(jīng)聽到了潘筱果哭泣的聲音，他以為齊大爺出事了，立刻沖進了下面一間房間，謝大姐被他反常的行為嚇了一跳。
這是齊大爺?shù)呐P室，潘筱果正伏在床邊哭泣，而齊大爺顯然正在睡夢中。候紹生虛驚一場，不過看到潘筱果悲泣的模樣，心里也不好受。
這時謝大姐也快步走了進來，她見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不覺得舒了口氣。
兩人在房間里逗留了會，謝大姐就帶著候紹生來到了后面最后一間房，那應該是客廳了，隔窗望向外面，那還有一間園子。
候紹生將行李箱和背包放下。他從行李箱里，將潘筱果的骨灰盒鄭重地取了出來，在謝大姐的指示下，先放在長臺上供著，然后候紹生又將潘筱果的一包遺物取出來，放在桌子上讓謝大姐查看。
謝大姐大概地看了下，“這你先收好，明天由我們馬主任過來驗收吧，到時候可能要村委會代為保管?！?p> 候紹生點了點頭，說了聲“應該的?！庇谑菍|西重新包好放進了行李箱。
“小侯啊，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委屈你在村委會待一晚吧？”
候紹生心想，今天潘筱果無論如何肯定不愿離開她外公的。
躊躇了一會，候紹生對謝大姐說道：“要不這樣吧，我就不麻煩你們了，我住在這里，你看行不行？”
謝大姐顯然沒有想到候紹生會提出這樣的提議，“你看這有個神志不清的老人，就怕你晚上睡不好?！?p> “沒事，我以前上學的時候經(jīng)常去養(yǎng)老院當義工，現(xiàn)在我還時有參加，你可以盡管放心?！?p> 謝大姐看著好像不能讓他改變主意，于是只能答應了，“那你今晚可以住樓上以前小果的房間，那房間自從小果離開后一直空著，而且樓上要清凈些?！?p> “嗯，好的?！?p> “過會我讓明嬸給你送點吃的過來?！?p> “那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們才好?！?p> “你說哪里話，這應該要我們感謝你才對?！?p> 說完，謝大姐帶著候紹生出門跟村民們說明了情況，得知候紹生還沒吃飯，老過拉著候紹生去他家吃飯了。吃完飯在老過家又閑聊了一會，這時明嬸過來了。明嬸看上去比謝大姐大上十歲左右，是個身體健壯，嗓音洪亮的人。
“這位是小侯吧？剛才大芬跟我說你來了。今晚打算住齊大爺家??？”
“是的?！焙蚪B生站起身來，連忙回答。
“那我現(xiàn)在就去將樓上的房間收拾一下，對了，還得去拿床被子什么的?！闭f著就急沖沖地走了。
看到明嬸這么熱心，候紹生連忙跟老過告辭了，追了出去。
其實樓上的房間用不著怎么收拾，顯然齊大爺自從外孫女離開后經(jīng)常打掃的緣故。明嬸只是幫忙加鋪了一床被子。
待明嬸她們都離開后，候紹生感嘆這落霞村的村民真是淳樸可愛，人人都那么熱心，只是這潘筱果怎么沒見她如此熱心過。
想到潘筱果，候紹生又回到了齊大爺?shù)姆块g。齊大爺還在睡著，潘筱果這段時間幾乎一直在一旁守著。
“你外公到現(xiàn)在還沒有醒嗎？”候紹生小心翼翼地問。
潘筱果搖了搖頭，臉上愁眉不展的。
又待了許久，候紹生不免哈欠連連，這時潘筱果終于反應過來了?！敖裉炷阋怖哿耍?，上去休息吧?！?p> 候紹生點了點頭。
他倆來到樓上。之前和明嬸進這房間時，候紹生就注意到了，這墻上貼著一張《天使愛美麗》的電影畫報，窗臺邊的書桌上有幾本書，其中有兩本是《漫長的婚約》和《達.芬奇密碼》，《天使愛美麗》本身就是一部很出名的法國愛情喜劇片，《漫長的婚約》和《達.芬奇密碼》都曾改編過電影，候紹生都看過。這三部作品的唯一共同點，就是女主角都是法國著名演員奧黛麗.塔圖。顯然潘筱果是非常喜歡這名法國女演員的。
“你是不是很喜歡奧黛麗.塔圖??？我看這電影海報有些年頭了，應該是上學的時候就迷上她了吧？”候紹生想要找些話題，讓潘筱果不至于這么悶悶不樂。
潘筱果伸手撫摸著墻上的海報，點了點頭，“那時候無意中看到這部電影，后來又翻來覆去地看過好幾遍，我特別崇拜艾米麗那種無所畏懼的性格，一旦決定的事想做就去做······”正說著，她突然停下來不說話了。想來，她是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為什么不能像艾米麗那么勇敢。
“這本書我最近也在看，你應該看到我床頭柜上也有一本這樣的書?！焙蚪B生拿起《漫長的婚約》，舉在手上。
潘筱果點了點頭，“嗯，是的，我注意到了?！闭f完又開始無精打采了。
“別擔心，你外公會沒事的，等明天咱們再看看。”候紹生走到她身邊，靠在書桌臺上輕聲安慰著她。
潘筱果用感激的眼神瞅了瞅候紹生，低下頭來，點了點頭，“謝謝，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p> 看到她第一次露出嬌羞的表情，候紹生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不由自主地用食指撓了撓臉頰，“沒事，你不用這么客氣的?！?p> 晚上，齊大爺醒過來一次，因狀態(tài)穩(wěn)定，過了一會又睡著了，所以候紹生沒有去打擾他。
早晨起床后，候紹生跟潘筱果又去看了看齊大爺，見他仍在熟睡著，就沒有去打擾他。兩人出了門，見天氣晴朗，這里的空氣又有別于城市，呼吸起來格外清新自然，候紹生一時覺得心曠神怡。
“一起走走吧，我想去看看外公的果園。”潘筱果在旁輕聲說道。
“好的，反正我也想去轉(zhuǎn)轉(zhuǎn)?！焙蚪B生見她恢復了些神采，立馬高興地答應了。
“這么早就起來啦？晚上睡得還習慣嗎？”
這時從一邊走來一個身穿藍色“耐克”運動外套的中年男子。候紹生昨天見到過他，謝大姐介紹時說他叫大劉，也是照顧齊大爺?shù)臒嵝泥従印?p> “早啊。我昨天睡得蠻踏實的，你也起來的很早嘛?！焙蚪B生微笑著向他打著招呼。
“我是習慣這么早起了。今天來我家吃飯，有什么事找我好了。你這是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嗎？我?guī)阕咦甙?？”大劉顯得非常地熱心，這讓候紹生感覺有些不自在。
“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馬上就回來的，你有事先去忙吧?！?p> 見候紹生執(zhí)意不需要自己相陪，大劉也沒有勉強，只是交代了幾句“注意安全”的話就走了。
候紹生舒了口氣。
“怎么了？人家這么熱心不好嗎？”潘筱果一直在旁邊看著。
“沒什么，可能在單位冷淡慣了，一時接受不了吧?！?p> “哦！”潘筱果沒有再說什么，徑直在前面走著，候紹生立刻跟了上去。
田間小路交錯相通，潘筱果走起來依然熟門熟路。有時候你覺得一直往前走會更近些，她卻要拐個彎，時不時地把候紹生繞的有點頭暈，但每次看到前面那橘紅色的纖細身影，輕快地一蹦一跳，候紹生立馬感覺自己又來精神了。走著走著，一座小山出現(xiàn)在了眼前。
走到小山上，不一會一座廢棄的果園出現(xiàn)在了眼前。潘筱果站在果園門口，一動不動的，許久沒有反應。候紹生在一旁看著這果園，雖然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了，但這里顯然曾經(jīng)承載著潘筱果的很多美好回憶。候紹生感同身受，覺得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外公是果農(nóng)，我最喜歡吃他種的桃子了，又香又甜又多汁。每年桃子成熟了，外公都會留幾個最大最好看的給我，這也是我小時候一年中最期盼的日子?！闭f著說著，潘筱果鼻子一酸，似乎要哭起來了。她將頭高高地昂起來，不讓眼淚落下來。
“小時候的回憶總是最美好的，我也經(jīng)常懷念小時候的日子，那時候自己是多么的無憂無慮啊?！焙蚪B生想著如何安慰她，卻又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
良久的沉默。
“是啊，小時候的事都過去了，永遠永遠都回不去了······”潘筱果好似夢囈地說道。
“我想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好好安置你的外公。小果······”候紹生不由得跟村民一樣叫她“小果”了，“你認為接下來該怎么辦?。俊?p> 潘筱果像是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了，她喃喃地說道：“是啊，我還有外公要好好安置，他為了我操勞了一輩子，我不能讓他再受苦了。”
看到潘筱果終于振作起來了，候紹生心里也替她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