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秘密,我終生難忘。
當時,我受老爹派遣,到村西邊的竹林挖竹筍。我提著小鋤頭(與李時珍挖草藥所用鋤頭同款),在竹林深處搜尋鮮嫩竹筍。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大約上午11點鐘。我剛挖了一根竹筍,忽然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
不怕別人笑話,我是看武打片長大的,早就養(yǎng)成神經(jīng)兮兮的習慣。于是乎呢,我身子一閃,躲進竹叢之中。透過竹葉縫隙,我看見張叔來了。
他右手還沒有痊愈,用紗布掛在脖子上。
只見他東張西望,走到林中一塊空地停住,抬起左手看一眼手表。
接著,他朝四周一陣張望,接著又看看手表。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著急。
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在等一個人。而這個人,必定跟他有某種罪惡勾當。否則,何必大白天到竹林相會呢?
微風拂過,竹葉悉悉索索。偶爾幾聲鳥叫,顯得竹林寂靜得可怕。
我躲在竹叢中一動不動,心中浮想聯(lián)翩。我真擔心,假如張叔是個大惡人,而我的手機偏偏突然響起,那我的處境必定萬分危險。
想到這里,我渾身微微冒汗,死死盯住張叔,以防他突然撲過來咬我,單手掐住我的小細脖,直到我嗝屁升天。
張叔不??幢?,不停東張西望,越來越煩躁不安。不曉得過了多久,一個人從竹林那頭緩緩走來。
那個人是女的。
她白白胖胖,四十多歲,正是替我做媒的宮嬸。
宮嬸慢悠悠走到張叔面前,問:“你約我來,到底什么事?”
張叔壓低聲音責怪:“敗家娘們,你怎么才來?”他說完,伸出左手去拉她的肩,卻被宮嬸一把甩開。
宮嬸似乎有點生氣,低聲訓斥:“大白天的動手動腳,讓人看見怎么辦?有什么事,你快說吧!”
宮嬸的反抗,張叔似乎并不意外。
他用左手握住身旁一根竹子,輕輕搖了搖,說:“我約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如今我姑娘就要嫁人,你兒子也到了成家年紀。我在想……我們應該了斷……”
宮嬸反手一耳光,打在他臉上,接著用中指猛戳他摔斷的胳膊:“當初,你死皮賴臉勾搭我。如今,你又要了斷。這么多年,你說了斷就了斷?難道我是一條狗,你讓我來我就來,你讓我滾我就滾?”
張叔低著頭,不敢看她。
等宮嬸訓斥好一陣,終于閉嘴,他才長嘆一口氣:“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是好人!當初,我不能生育,為了延續(xù)香火,唆使自己女人去偷漢子。事后,我心里又不平衡,主動糾纏你……”
宮嬸使勁朝地上“呸”一口,扭過頭不說話。
張叔看著她的后腦勺,怯生生地問:“要不,我家那條老黃牛,送給你作為補償?”
宮嬸沒出聲。
張叔趁熱打鐵:“那條老黃牛,下地干活很有力氣,是村里最好的!”
宮嬸終于開口,聲音柔和許多:“你把黃牛送給我,你女人不就知道我倆有問題了嗎?”聽她的口氣,明顯已經(jīng)同意跟張叔做這筆交易。只是交易細節(jié),還需要確認一下。
張叔松了一口氣,說:“她這次流產(chǎn),我才曉得,她早就知道你我之間有問題??墒?,這么多年來,她居然一直沒有怪我。唉,我欠她太多!”
宮嬸猛地轉(zhuǎn)身,用中指戳著張叔的臉,說:“三天之內(nèi),老黃牛必須送到我家。否則,我讓你雞犬不寧!”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可是,她忽然停住,問:“你女人的二胎,到底是誰的?”
張叔訓斥她:“敗家娘們,你打聽這些干啥?反正不是你的!”
宮嬸聽了嘻嘻笑,慢悠悠走遠。等宮嬸走遠,張叔也出了竹林,輕快極了。
我躲在竹叢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忽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在一個湖里,湖面波瀾不驚,水中魚蝦躁動不安。
挖完竹筍回到家,我看見桌上放著三瓶白酒。我爹正坐在桌前,盯著白酒出神。他叫住我:“過來,我跟你說一個事?!?p> 他的臉,比他慣常的神情還要嚴肅。我趕緊放下背簍,坐到他對面。
他說:“今天晚上,我去請海爺喝酒,把他灌醉。等他醉了,你趁機取走豬頭扔進樹叢!”
我很不理解:“既然已經(jīng)跟張叔退親,何必再管那個豬頭?”
父親兇我:“你懂個屁!我一定要讓張老頭得不到那個豬頭?!笨磥?,他還是想報仇。
這時,我媽從廚房出來,端著兩盤肉放到桌上。兩盤肉,一盤涼拌豬耳朵,一盤涼拌豬肝。這兩道菜,是我家的鎮(zhèn)館之菜,一般只在招待特級貴賓時才出現(xiàn)在桌上。
我當即感動得熱淚盈眶,說:“媽,我不就挖了幾根竹筍嗎?何必用招牌菜感謝我!”我說完,伸手取肉吃。
我媽一巴掌打在我手背上,說:“這是給海爺準備的。”
我還是吃了一片豬耳朵。我對我爹說:“你打算灌醉海爺,然后消滅豬頭,這個主意很好??墒?,海爺那條看門狗實在厲害,誰敢靠近他家院子呀?”
我爹胸有成竹,說:“那條狗,被鄰村借走配種了。”
我很吃驚:“那可是一條老狗!狗老了還能生育嗎?”
我媽立即教育我:“人家能不能生育,管你什么事?廢話真多?!?p> 我不再多言,回房找古書考證老狗是否還能配種。
晚上7點,我媽把涼菜和白酒放進一個菜籃。我爹提起菜籃,就要奔赴海爺家。
我媽深情地望著他,囑咐起來:“老頭子,聽說海爺酒量很大,如果你撐不住,千萬不要勉強。任何時候,好死不如賴活著!”
我忍不住嘲笑我媽小題大做:“真是好笑,海爺90多歲,能是我爹對手?”
我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兒子啊,我先去。一個小時候以后,你再出發(fā)。你先站在海爺屋檐下,聽我暗號。如果海爺喝醉,我會連咳3聲,你立刻進他廚房取走豬頭?!?p> 我拍打胸脯保證:“你放心去吧,這點小事我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絕不讓你失望!”
我爹放了心,提著菜籃出門。我和我媽送到大門口,跟我爹揮手,依依惜別。等我爹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我和媽進屋看電視。
事關重大,我時不時地看一下時間,準備接應我爹,以免他孤軍作戰(zhàn),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大約30分鐘以后,我們正在觀看《焦點訪談》,屋外突然進來一個老頭,他的渾身酒氣撲面而來。
這個老頭,來的急匆匆、靜悄悄,正是海爺。只見他雙手扶住墻喘粗氣,一尺長的白須微微抖動。
我和媽立即起身,心中馬上涌現(xiàn)一股不祥預感。
海爺朝我倆勾勾手:“快!”
無須多說,我爹出事了,而且應該很嚴重。否則,海爺不會親自下山來。
我媽吩咐我:“你先去!”
我立即跑出門外,朝半山腰沖去,快得像一條追捕兔子的狗。沒幾分鐘,我已經(jīng)跑到海爺房前。
大門敞開,燈光昏黃。涼菜和白酒在桌上,我爹仰天躺在客廳地上,一動不動。
我一步靠近,看見他口吐白沫,鼻子還在吹泡泡。
頓時,我十分著急,大聲呼喚他的小名。可他沒有回應。
這時,我想到有一次大學室友喝醉,出現(xiàn)過類似癥狀。當時,我們用襪子抹掉他的嘔吐物,然后送到醫(yī)院搶救。
于是,我用海爺?shù)哪ú迹ǖ粑业爝叺膰I吐物。然后,我打算背起他,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搶救。
正在這時,我媽來了,上氣不接下氣。我吩咐她:“情況緊急,必須送到鎮(zhèn)醫(yī)院搶救!”
我媽訓斥我:“搶救啥?你以為醫(yī)院免費的?背回家去,省錢!”
在我媽的協(xié)助下,我背起我爹下山。還好,他的小身板跟我差不多。就算他吃飽了,毛重頂多100斤,我背著一點不吃力。
剛走了十幾步,碰到海爺叉腰爬上山來。他見我們朝山下猛沖,立即讓開道,站在路邊,說:“回家后,不要罵他。讓他好好睡一覺,明早就好了?!?p> 我媽停住腳步,問他:“他醉成這樣,喝了多少???”
海爺想了想,說:“頂多半斤。我喝了一斤多,都沒有醉。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媽深表贊同:“可不是嘛,半斤白酒也好意思醉。”她說完,吩咐我回家。
我背著我爹回家,心中對海爺肅然起勁。海爺這個酒量,完全可以當世界500強企業(yè)的銷售經(jīng)理。他真是曠世絕才,改天我要拜師!
回到家,我把爹放到床上。這時,他突然活了過來,嚷嚷著要喝茶。
我媽一邊灌他茶,一邊抱怨:“沒出息的老東西,半斤酒就醉了,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爹已經(jīng)無力還嘴。他喝完茶,默默地閉上雙眼,眼角流出屈辱淚水。
我很同情。他為了報仇,想把海爺灌醉。海爺沒有醉,他自己卻醉成稀巴爛。男人的尊嚴,往往就是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中,消磨干凈。
好在他沒有性命之憂,我放心地回房睡了??墒牵桨胍箷r分,果真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