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蒙得住別人的雙眼，卻管不住他們心中對光明的向往。
……
孫悟空被鎮(zhèn)壓在五指山后，天庭照例進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
席上有王母娘娘送來的蟠桃。
經(jīng)過之前孫悟空的掃蕩，這些所剩的蟠桃青小苦澀，實在令人難以下咽，可吃它的仙人，臉上都是露出極端享受的表情。
正中高處的王母娘娘開心地笑著，東皇太一坐在一旁.
阿蠻倉皇地逃離了這里，他怕東皇太一放屁時，好香這個詞從自己嘴里喊出。
阿蠻想要變強，但不是只一味地追求強大的力量。
他原先以為，自己有這樣堅決的念頭是因為師兄，可有一次他夢到了當初的自己，那小小少年在冷風呼嘯的黑夜中，無比虔誠地仰望這星空，渴望能一睹仙人的身影。
他想，那時候自己心目中的仙，除了力量外，一定還有一些別的什么東西，一些讓受凍的自己想想便覺得溫暖的東西。
在天庭中游走的他，沒想到會見到吳剛。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昔日英姿勃發(fā)不可一世的吳剛，此刻正卑微地掃著垃圾。
有那被別人故意踩在腳下的，吳剛竟然低三下四地哀求那人松腳。
吳剛現(xiàn)在的腰一直彎著，就像他當初的脊梁一直筆直地挺著，阿蠻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可無論他擦多少次眼睛，眼前的吳剛還是吳剛。
清掃完垃圾的吳剛飛到了月亮上，拿著神斧賣力地看砍著一棵樹，桂樹，桂樹隨砍即合。
他怎么都無法將其砍斷。
“你是吳剛？”阿蠻走到他身邊。
“我是吳剛?！彼卮?。
“你在做什么？”
“砍桂樹啊，只要我將它砍斷，東皇太一便會教我新的仙術，到時我便能戰(zhàn)勝孫悟空！”吳剛一刻不停地揮舞著神斧。
“你別再砍了，這棵樹是砍不斷的！”
“不，東皇太一說過，只要我努力去砍，一定能將它砍斷?！?p> “他是在耍你?！?p> “你閉嘴！你分明是嫉妒我，你嫉妒我比你強，你怕我變得更強！”
“東皇太一就是在耍你，連他自己都打不過孫悟空，他又怎么能教你戰(zhàn)勝孫悟空的仙術！”
“不，東皇太一沒有騙我，他絕對沒有耍我！他之前打不過孫悟空，都是他裝出來的，東皇太一一定能打敗孫悟空，你說對不對，阿蠻？”吳剛緊緊攥著阿蠻衣領，語氣堅定地問。
“……”阿蠻唯有沉默，他又能說什么呢？
“你快回答我啊，你快回答我啊！”吳剛劇烈地搖晃著阿蠻的身體。
“你說的不對！”阿蠻大聲喊。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答案，我要的是你說對，阿蠻，你快告訴我，我剛才說的一切都是對的，你快告訴我??！”吳剛睜大了眼睛，神經(jīng)質地看著阿蠻。
“……對，你說的都對。”
“哈哈，阿蠻，我就知道你最誠實，是不會騙我的?！眳莿倸g天喜地大笑起來。
“你真的是吳剛？”
“我真的是吳剛?！?p> 阿蠻凝視著吳剛，慢慢地，阿蠻看到了窮奇當年說過的鎖鏈，它們將吳剛緊緊地鎖住，勒緊。
距離孫悟空大鬧天宮不過數(shù)天，卻恍如隔世。
嫦娥抱著白兔款款而來，她臉上有著一抹微笑，只是那笑容再無半點溫柔，盡是瘆人的陰冷。
“你笑得好殘酷。”阿蠻覺得她已知道后羿的事情了。
“我只是笑得很現(xiàn)實?！辨隙鸷翢o情緒波動地說。
阿蠻決定離開，當他轉過身的時候，身后傳來吳剛的聲音，他說：“阿蠻?！?p> 阿蠻轉過身，看到背對著他的吳剛站得筆直，抬頭望著無盡的星空，接著說：
“阿蠻，我時常做一個夢，夢里的我不屑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p> “不，那不是夢，那就是你！”
“那是過去的我?！?p> “過去的你也是你！”
“不，阿蠻，你不明白，回不去的過去，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夢。”
阿蠻想要爭辯什么，可吳剛又開始揮斧砍那棵桂樹。
阿蠻能攔住他的人，可攔不住他的心……
三百年的時間彈指而過，不用再擔當東皇太一跟班的阿蠻，開始到處晃蕩。
在黎山老母那里暫住時，有一條白蛇來拜師，黎山老母笑著答應后，讓阿蠻替這條白蛇取一個名字，阿蠻看著她白如雪的蛇身，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白素貞。
他一邊修行一邊四處游走，不知不覺已是過去兩百余年，凡間變了許多，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一心向佛，仙漸漸成了一種虛無縹緲的，想象中的存在。
阿蠻再一次遇到了孫悟空，這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陪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
“為什么要去西天取經(jīng)？”阿蠻問。
“嘿嘿，這個你應該比俺老孫更清楚?！睂O猴子撓著耳朵，啃著阿蠻遞過去的桃子。
“……人們越來越不相信仙的存在?！?p> “當你不再關心別人的時候，就別怪別人漸漸將你遺忘。”
三界天平，一切都掌握在東皇太一手中，眾生的命運盡皆在他一念之間。
所以當東皇太一降臨凡間，在一個茶館靜坐，老板娘不小心將丁點茶水灑到他身上時，東皇太一將她當場殺死。
可是很快一個小男孩，一個最多五六歲的小男孩，一個還沒有東皇太一腰高的小男孩，費力地拿著一把刀，氣勢洶洶地沖東皇太一大叫：“我要殺了你！”
“你知道我是誰嗎？”無論小男孩怎么砍，自然都傷不到東皇太一。
“我管你是誰，你殺了我娘，我就要殺了你！”
“我是東皇太一，三界掌權者！”
“我要殺了你！”
“你根本打不過我?！?p> “我要殺了你！”
不管東皇太一如何威脅，小男孩永遠是一句——我要殺了你！
原來即使打不過對方，你也是可以反抗的。
而即使你被打敗，也是和屈服沒有一點關系的。
隨東皇太一前來的眾仙眼中，在這一刻，出現(xiàn)一抹從未有過的神采，就像一簇火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然后是不可抵擋的迅速蔓延，慢慢地吞噬一切。
阿蠻的師父赤腳大仙，挺身而出護住那個小男孩，冷冷地沖東皇太一道：“我忍你很久了！”
“你敢這么跟我說話！”東皇太一臉色陰沉。
“我不僅敢這么跟你說話，我還要罵你，你個烏龜王八蛋，你個雜碎，你害死了我的徒弟脩，今天我要和你算算這筆賬！”
“我殺你就像除掉一根草！”東皇太一面露不屑。
“這草是除不盡的，來年春天，它又會長出來?！?p> “那我便拔掉它的根！”
“你以為拔掉它的根，便能殺死它？”
“不能嗎？”
“能嗎？”
“……要怎么才能殺死它？”
“看，它已經(jīng)到了你心里，你永遠都殺不死它！”
赤腳大仙自然不是東皇太一的對手，很快被擒下，為了威懾三界，東皇太一決定三日后，將赤腳大仙當眾處決，而小男孩所屬的大洲，所有生靈在七日后也都要被殺死！
東皇太一以為這樣能鎮(zhèn)住所有人，可是第二天，天庭那悅耳的仙樂便是中斷。
因為太子長琴和白矖離開了天庭，他們脫下華麗的衣衫，穿上粗布爛衫，在滿是泥濘的荒野之中，一個彈琴，一個吹笛。
都不是什么高雅的曲目，甚至有些嘔啞嘲哳，但他們卻是一臉歡樂。
“我終于能彈自己喜歡的音符。”
“我終于能吹自己喜歡的曲子?！?p> “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
“看，天庭派兵來殺我們了。”
“沒事，他們能殺我們，卻管不住我們彈琴吹笛?！?p> 于是在眾多仙兵圍攻之下，太子長琴歡快地彈著琴曲，白矖怡然吹著長笛。
散發(fā)著刺鼻臭味的淤泥將他們環(huán)繞，一個個蒼蠅在他們身邊飛舞，此處沒有高山，沒有流水，但在他們的音符中有高山流水。
于腐水爛泥間奏一曲高山流水。
他們死時，仍是一臉歡樂。
為了拯救南瞻部洲的生靈，女媧和伏羲已開始聯(lián)合眾仙，推翻東皇太一統(tǒng)領的仙班。
但這需要一段時間，至少在赤腳大仙被斬之前，這一行動只有七成把握能付諸實踐，于是阿蠻決定自己先孤身前往，去時伏羲為他占了一卦：大兇。
“你還是決定要去？”伏羲問。
“嗯?！卑⑿U點了點頭。
“你明知道結果只有死?！?p> “不，不是只有死?！?p> “那還有什么？”
“我要讓我?guī)煾钢?，我這個徒兒，他沒有收錯?！?p> 在阿蠻沖上天庭的時候，他望見有一個部落正燈火輝煌，所有的族人聚集在一起祭拜著什么，他們表情虔誠，對祭拜的對象恭敬無比，但并不刻板，每個人目光中充滿喜悅色彩。
祭拜完后是載歌載舞，歡悅的氣氛彌漫開來。
“你們在祭拜什么？”阿蠻沖一個人問。
“偉大的宗布神?！蹦侨嘶卮稹?p> “宗布神？宗布神是誰？”
“后羿啊！”
“后羿？他已經(jīng)被貶出仙籍，而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啊。”阿蠻一臉的詫異。
“不，也許對你們來說，他死了，可對我們來說，他卻永遠活著，活在我們心中，他是我們救苦救難的英雄，他永遠是我們尊敬的仙人！”
阿蠻望著四周祭拜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耳畔回蕩著剛才那人的話，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長生。
成了仙可以長生，可什么叫長生呢？
也許，似后羿這般活在別人心中的才叫真正的長生。
阿蠻駕著流云，沖上天庭，與諸多天兵天將殺在一起。
……
與此同時，伏羲站在盤古開天辟地的筆架山。
他的目光，穿過空間，看到了逐漸傾斜的南瞻部洲，看到了南瞻部洲上嚎啕大哭的生靈，看到了這些生靈無助的眼淚。
慢慢的，他的目光又穿過了歲月，望見了盤古誓死開天的癡狂，望見了女媧補天的癡狂，望見了后羿射日的癡狂……望見了曾經(jīng)自己對仙的癡狂。
伏羲默默地站著。
很快，女媧出現(xiàn)在他身邊，接著是北極紫微大帝，南極長生大帝，勾陳上宮天皇大帝，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北斗七星君，十方諸天尊，十天靈官，九地靈官，水府靈官，五百靈官，五顯靈官……
越來越多的仙人匯聚在伏羲身邊。
伏羲沒有回看這些仙人，依然凝視著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南瞻部洲，一字一頓地問：“敢問世上，是否還有真仙在？”
眾人只回答了一個字：有！
伏羲抬頭，望著對凡人來說遙不可及的天庭，說：“那便戰(zhàn)！”
一道道光芒，迅速地劃過天穹，刺耳的空氣撕裂聲，此起彼伏地不停響起，一個個仙人飛到九霄之上，殺向南天門，縱是飛蛾撲火，也雖死無悔！
月亮。
孤寂的月亮。
孤寂的月亮上，吳剛停止了砍桂樹。
他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斧子，上面清晰地映出他的腦袋，可是他越來越認不出這是誰。
腦袋上的臉對自己越來越陌生，腦袋里想的，也越來越不是自己想去思考的，這腦袋還是自己的嗎？
應該不是了吧。
那自己要它做什么？
吳剛渾濁了不知多少年的雙眼，流溢出絢爛的神采，他把斧頭舉了起來，朝自己脖子比劃著。
嫦娥見狀問：“你要砍掉自己的腦袋？”
“我想砍掉它，應該只需要一斧子?！?p> “可那樣你會死！”
吳剛笑了出來，譏誚地說：“你管這叫活著？”
他用力地揮落神斧，決絕的模樣，一如數(shù)千年前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斧子摧枯拉朽一般地將他腦袋砍下，他能感覺到腦袋被砍掉時的疼痛，可他很開心，因為這世上，再沒有能束縛他的東西存在，就算代價是死亡，可這又有什么不值？
任人擺布的亙古長生歲月，怎么比得上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自由！
吳剛沒有頭的身軀，自廣寒宮墜落，跌到凡間。
他以為自己會死，但卻并沒有死，他的乳化為目，肚臍化做了口，他砸落在凡間，誰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
有人上前問他叫什么。
他抬頭望向天穹，臉上是不屑的笑，說：“我叫刑天！”
……
最先沖到天庭的自然是阿蠻，可他不是孫悟空，沒有那么強大的法力，而且他今天對抗的，是聽從東皇太一號令的所有仙人，而非僅僅是天庭。
阿蠻只是拼命殺到斬仙臺，只來得及沖被捆綁的師父大喊一聲，師父，徒兒陪您來了，接著便被李天王的神塔砸倒在地。
可是忽然間天庭猛地一震，阿蠻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巨靈神已將他的腦袋砍下。
他聽到東皇太一下令踢出自己的仙籍，自己在三界所有的蹤跡也都被抹除，就像世上從未有過他阿蠻。
可他就是想看看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于是他把眼睛睜得滾圓。
他看到女媧和伏羲領著眾仙打上天庭！
他看到吳剛割下自己的腦袋，以乳為目，以臍為口，自命刑天！
他看到魃，帶著嬴勾、后卿和將臣，來把這天穹捅爛！
為何沒有人拍手，我卻聽到了掌聲；為何沒有人張嘴，我卻聽到了歡呼；為何眼前還是黑夜，我卻看到了黎明。
阿蠻聽到東皇太一在喊：“殺殺殺！”
阿蠻想問問他，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他，有些東西是殺不死的么？
穿過層層云靄，他看到凡間。
人們將被貶出仙籍，卻為他們射掉九個太陽的后羿奉為宗布神。
人們對大鬧天宮卻被鎮(zhèn)壓五百年的孫悟空充滿崇拜，因為他在人們心中種下了自由的種子。
人們將被東皇太一厭惡的廢掉法力的，親身嘗百草不知經(jīng)歷多少苦難的炎帝奉為藥王神。
仙是什么？
是永恒的強大生命？
不。
身為仙，當敢為雖千萬人吾往矣！
身為仙，當敢為天下鳴不公！
身為仙，當敢為守護眾生而舍棄所有！
……
阿蠻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渙散，忽然他感覺到有人痛哭著撲到自己身上，叫師父。
師父？是誰在叫自己師父？
阿蠻已經(jīng)沒時間思考，他死了。
……
無索無求無私念，無法無天無不敢。
身死魂滅道也散，誰能說我不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