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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剛已經(jīng)把陶惠及其丈夫接到了醫(yī)院附近自己租的出租屋,并好吃好喝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但現(xiàn)在的陶惠似乎與一開始一心想救姐姐的那個陶惠不大一樣,像是有了雜念,有了埋怨,幾次都兇巴巴地質(zhì)問楊剛:“你怎么對俺姐滴,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沒到你家三天半就得這病!”
楊剛從不還嘴,心想著現(xiàn)在只有她能救她姐,說幾句就說幾句。
化療所帶來的痛苦,蓋著白布被拉走的病友,這些都沒打敗陶欣,她每天都滿懷信心地盼望著進(jìn)倉的那一天,盼望著重獲新生的那一刻。
終于挨到了。
檢查,進(jìn)倉前的各項檢查陶欣樣樣合格,就等著陶惠一檢查,就可以進(jìn)行骨髓移植了,興奮的陶欣冥冥中都看到了生的曙光掀開了黑蓋頭慢慢向自己灑來!
可等到陶惠來到醫(yī)院一擼胳膊讓醫(yī)生抽血檢查的時候,醫(yī)生傻了眼,一胳膊皮疹。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陶惠不合格。
這時陶欣心中躥跳著的熊熊燃燒的“生”的火苗像被兜頭潑了一桶冷水瞬間就滅了下來。
陶欣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滿世界的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醫(yī)生不愿放棄,讓再等幾天。
焦灼等待中的檢查的結(jié)果,還是一樣——不合格。
陶欣的身體急趨直下。
這天晚上,很靜,陶欣柔聲細(xì)語地和看夜的李向玲進(jìn)行了一場長談:?
“媽,咱回家吧?!?p> ?“回家……媽怎么甘心哪!”
抽噎聲,李向玲。
?“人總有一死……想開點……媽……”
“你還這么年輕哪!”李向玲努力控制著抽噎。
“黃泉路上無老少……回到家,我住擱東捎間那小間平房里,主屋我不去,得給楊剛留著以后用,我給占乎了,楊剛以后怎么辦!媽,這,你得聽我的?!?p> “陶欣啊,你想弄遠(yuǎn)的啊!”李向玲的肩一聳一聳地控制不住地抽噎。
“錢啊,我不能再在這糟蹋了,還剩這十來萬塊錢,留著給楊剛干點什么,因為我,他把工作都給扔了?!?p> 抽噎聲使勁被壓著。
?“等我不在了,俺哥要是鬧,媽,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別理會他!”
抽噎聲噴涌著一聲高過一聲。
“媽,咱娘倆的緣分太淺了,我還沒喊夠‘媽’??!”
用被子使勁堵著的嘴終于還是沒能堵住奔涌的哭,李向玲起身踉蹌著走了出去。
接著樓梯道里響起了被堵著的嚎啕大哭。
第二天,主治醫(yī)生把陶欣的老父親,楊剛的母親李向玲都叫到了辦公室。
醫(yī)生先問明身份,然后朝著陶欣的老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道:“回家吧!帶孩子回家吧!有年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老淚縱橫的陶欣的老父親點了點頭!李向玲嗚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收拾東西,辦出院手續(xù)。
一路朝北,在天已黑得透透的時候,他們終于到了叉流村的家里。
家里屋里院里都亮著燈,但還是像哭蒙了眼一樣,亮不起來。坐立不安的楊樹立一聽到動靜就迎了出去。一見著陶欣,楊樹立的眼里就噙滿了淚?!鞍??!甭犞眠`的喊聲,楊樹立噙滿的淚立馬奪眶而出。
按照陶欣的要求,家里把東邊廂房似的兩間小平房中的一間收拾了出來,他們住到了里邊。
初回家中的親切感暫時消除了病痛所帶來的折磨,太陽好時,陶欣還能自己下床走到堂屋廊柱前,曬曬太陽。但曬著曬著,那眼睛里滿溢的淚珠就會讓看到的人心里一陣陣顫!
好景不長,高燒、暈厥,嚇得家人不知所措,只有朝醫(yī)院趕!
在離家二百多里的市醫(yī)院,陶欣一清醒,就執(zhí)意回家。醫(yī)生、楊剛、李向玲、自己的父親,誰的話都不聽,一個遲緩,自己就徑自坐在人來人往的醫(yī)院大廳的平地上,這時陶欣表現(xiàn)了自進(jìn)楊家門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執(zhí)拗。
沒辦法,只有回家?;丶仪闆r時好時壞。
她的老父親就找各種各樣的偏方,還和李向玲說了他的打算:“陶欣這化療也不能生育了,我不能讓她耽誤楊剛。等她好了,我就把她接到我那“南湖”(老爺子在他自己家南邊田地里蓋了兩間瓦房,門前就是成片的田,這里的湖是地方習(xí)慣稱呼,即農(nóng)田)去。那邊開門就是田,能種菜能養(yǎng)花,看著,心情也會好。我還能打能爬的,掙點就夠俺爺倆吃的,只要啊天天能見著孩子!”李向玲手里搓著小紅花生米(聽說花生米的皮可以治陶欣的病),嘴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滾著眼淚說:“大哥,只要孩子病能好,那些啊……我跟楊剛他爸都不是那樣的人!”說著李向玲就跪在了地上,祈求老天放過陶欣……
這時候的陶欣已經(jīng)吃不下食物了,只有靠打點滴朝身體里輸送點營養(yǎng)。打點滴,去醫(yī)院是去不了,一個陶欣的身體極度的虛弱,經(jīng)不起折騰,另一個怕感染,所以李向玲就請村診所的白雅來家給陶欣打。
白雅,白凈俊美,是叉流村頂頂?shù)南眿D尖,婆家又是叉流村里大門大戶的富裕人家,所以人走哪都是滴溜溜羨慕的眼神緊追不舍。要說她也是對陶欣十分可憐的,在楊樹立挨家挨戶乞討的時候,她就曾有過要給一千塊錢的想法,最后被其公公“要隨大溜”給勸了回去。當(dāng)然,現(xiàn)在李向玲找到了她,她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在冬天的暖陽還沒升起,周圍還升騰著霧氣的時間,白雅推開了陶欣躺著的那小間平房吱呀作響的木門。
坐在床上戴著口罩的楊剛趕緊站起身,客套地說了些謝謝的話把陶欣扶坐了起來就朝外走了去,因為逼仄的空間(小屋只有十來個平方,放著一張床,床下又支了臺爐子,窗戶邊還有個桌子)實在難再多留一個人。
屋里就只剩下了白雅和陶欣。
白雅看著陶欣,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頭發(fā)全掉、臉腫脹的討憐樣??梢财婀至?,陶欣化療了好幾次,頭發(fā)一絲也沒掉,臉也沒有出現(xiàn)浮腫,情況好的時候言語間,自帶著名校出來的一種說不出的光暈。
白雅兌好水,還像平常一樣在袖子上隨意粘了幾截白膠帶,拿著黃色的皮筋帶,彎腰就示意陶欣把手伸出來。
陶欣輕輕伸出手的同時,又朝桌子上轉(zhuǎn)了下頭,柔聲細(xì)語地對白雅說:“妹妹,那有酒精?!?p> 一時沒明白意思的白雅,勉強應(yīng)答道:“哦,我?guī)Я司凭??!?p> 話說完,針也扎進(jìn)了血管里。一針見血,白雅從衣袖上扯下白膠帶就往陶欣手上壓針鼻,馬上就好了,可能白雅心里馬上就完成了自己對陶欣的“施舍”。這時陶欣卻柔聲地問:“妹妹在診所里,也是得學(xué)醫(yī)護(hù)常識的吧,怎么都沒戴口罩呢?”白雅瞬間囫圇著不知道什么狀況:我是那么可憐你,可憐得……現(xiàn)在更是因為可憐你,好心好意來給你扎針掛點滴,難道你不應(yīng)該感謝我嗎!戴口罩,我一個村醫(yī),從來也沒戴過口罩啊。你一個快要死的人,還窮講究什么!真是白瞎了我的可憐!
委屈、慌亂、尷尬、不知所措,白雅倉皇著什么也說不出來,竟還紅了臉!
???炸鍋了,全叉流村都炸鍋了,大馬路上跟李向玲交好的姊妹娘們一見著她就匆忙把其拉過自己身邊忙不迭地朝其耳門就是一陣小聲的嘀咕:“你兒媳婦瞧不起人白雅,竟嫌人手不消毒、嘴不戴口罩?!崩钕蛄嵋宦犚惨粫r不相信,這哪像陶欣啊。
可等李向玲再找白雅去幫忙的時候,從白雅嘴里說出的話和馬路上那些婆娘說的可是一樣一樣的,結(jié)果可知人就不大想來了!
不來就不來吧,這時的陶欣已不需要可憐。
冬天躲在烏糟糟一片濁云里好些天的暖陽終于又露了出來,斜著照進(jìn)陶欣和楊剛小屋的窗里,映著可人的陶欣的臉。陶欣微閉著眼。
這時,上邊顯示著“妹”的字樣的小靈通響了起來,陶欣拿起來,接通,輕聲地應(yīng)了一聲。
“姐——”電話那頭傳來熟悉又陌生緊接著又是一陣邊說邊抽泣的聲音,“我想去看你?!?p> ?“不用來,那么遠(yuǎn)?!比崛岬穆曇簟?p> 電話那頭又傳來連綿不斷的抽泣聲。
“別哭。”柔柔的安慰,帶著異常的平靜,讓看到的人也忍不住轉(zhuǎn)身淚水奔涌。
高燒持續(xù)不退,有時燒得陶欣魂不附體,散了一樣,讓楊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在難得的清醒中,家人征得陶欣同意,打算第二天北上北京。
定火車票,收拾行李,聯(lián)系醫(yī)院,半夜十一點多大家才都躺到床上。一躺下,也都累了,基本就是倒頭就睡著了。
??西窗靜靜灑下的白月光,照著醒了的陶欣,在丈夫發(fā)出的微微鼾聲中,陶欣輕輕地從床上起了身。她沒有拉燈。用腳試探著找到鞋、趿拉著起身再拉開門。沒有停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門前的兩節(jié)臺階,轉(zhuǎn)身扶著墻踩上了倚著平房墻壁而上的樓梯,一陣似有非有的“咚……咚……”聲后就是一聲撲通巨響!楊家人驚醒!緊接著院子里就響起了喉嚨里發(fā)出的急促又震耳的“吼——吼!”聲。楊樹立跳下床拉亮了院子里的燈,李向玲已跑到屋口。陶欣趴在院子里。李向玲哭嚎著幾步跨到陶欣跟前,一把把她抱在懷里,相伴而來的撕心裂肺的痛直刺夜空。
安葬完陶欣,楊剛把陶欣治病剩余的錢捐助給了幫助過他們的紅十字會。楊樹立上大胡子家看大胡子能不能看在叔侄一場的份上把那宅子退給他。大胡子黑著臉:“不能。”接著就是他媳婦冷著臉的嘮叨:“賣出去了,哪還有要回去的理!”楊樹立顫抖著站起身什么也沒說,走了。
轉(zhuǎn)眼,大胡子就在那八千塊錢的宅基地上拉磚、運水泥,霍霍像趕工期搶時間一樣把兩層樓房蓋了起來!
楊樹立在陶欣走后的第四年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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