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祖母
兩鬢銀霜的老者綰著高髻,頭飾金玉珠簪,衣袖寬廣,眉目雍容卻又自帶一抹慈色。
此刻,她斂著容色,一舉一動皆是從骨子中透出來的高華儀態(tài)。
“降降來啦,祖母特意吩咐婢子做了些糕點(diǎn)乳酪等物,還拿上了前些年漬好的梅子杏子,都捎給你路上貪嘴吃?!?p> “祖母待降降真好,”裴無衣雖然已不愛吃梅子杏子這些酸甜的零嘴了,卻依舊高興受了長者的這份心意,“降降多謝祖母了,祖母從前總笑降降貪嘴,如今可舍得了?”
“你這小娘子呀,”裴老夫人眉眼漫開一絲笑意,她親昵地用手點(diǎn)了點(diǎn)裴無衣的額頭,“是個古靈精怪的,只可惜,只可惜啊,她要飛走了,要離開祖母嘍。”
話罷,有幾分不舍,幾分感嘆。
“祖母這是什么話,”裴無衣笑著挽著裴老夫人的手臂,她用如同乳燕投懷的姿勢窩進(jìn)裴老夫人的懷中,“降降自不會是的,祖母如此疼愛降降,降降心底有數(shù),降降會每月從長安給祖母捎來書信的。”
裴老夫人這才滿意地舒開眉宇。
她又說,“我讓阿蘿把我?guī)觳氐囊恍┱湎∷幉暮蜕虾玫淖硝跎由狭?,你去長安途中莫要忘了吃藥,你素來身子弱,我便放心不下來,只怕你路上出了什么差錯來。”
裴無衣一怔,心下卻一暖,似是有春水淌過,她看著裴老夫人,將袖口一個錦囊遞出。
“祖母安心,降降會照料好自己的,吶,這是降降前些日子親手繡的錦囊,讓阿蘿去買了安神的藥材放在這錦囊里了?!?p> 她說著,將錦囊細(xì)細(xì)掛在對方腰間,“祖母,將它同安神香一同使用,每晚必定能酣睡至天明,讓人精神安定?!?p> “好,降降有心了?!?p> 裴老夫人撫著裴無衣的發(fā)頂,眸中滿是欣慰之色。
正說著,有一侍從向她們恭敬一拜,道:“裴老夫人,各位女郎和夫人,無衣女郎,天色不早了,該啟程了?!?p> 這人是武士打扮,不過二十出頭著平巾幘,絳色衫,金襠甲。
裴無衣看了他一眼,她記得,此人是她父親手下一名得力的侍衛(wèi)長,忠心耿耿。
“嗯。”
她只得向后走幾步,對裴老夫人身后一直未曾出聲的女郎相拜道,“諸位姊妹族嬸,無衣就此拜別了,愿諸位諸事順心,長樂清歡。日后我不在了,代我好生照料鬢發(fā)蒼蒼的祖母,多謝了?!?p> 那些年輕或年長的女郎皆俱一還禮,道:“四娘盡可安心,此乃我等分內(nèi)之事?!?p> 裴無衣聽罷,旋即拂開衣袖,恭恭敬敬向裴老夫人行了個大禮——
“裴氏無衣,拜別祖母。自幼于己疼愛有加,不敢忘卻。今日辭行,還請祖母萬不可傷心過度,身體要緊?!?p> 語罷,她又一叩首,聲音朗朗,“愿祖母身體康健,諸事順心,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p> 起身,她已紅了眼眶。
“好?!迸崂戏蛉艘嗉t了眼眶,她閉了眼又睜開,道:“走罷,降降?!?p> 裴無衣依言走下了石階,阿蔓在她身旁為她撐著傘,雨淅淅瀝瀝地下,砸在枝上,砸在地上。
亦砸在人的心底。
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簾,裴無衣最后又朝院內(nèi)裴老夫人所在的方位彎腰一拜,抬步出了院內(nèi)。
一群士兵紛紛緊隨其上。
待裴無衣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視線里,一直強(qiáng)撐著的裴老夫人坐在了塌上,眉宇顯出幾分疲態(tài)。
老者一直挺直的脊背彎曲了些許,猶如松樹覆雪后的腰身,“罷了,罷了。”
侍立的女郎皆不敢出聲言語。
沉寂了許久后,裴老夫人直起了腰,眉目又是那番雍容華貴了,她在陳嬤嬤的攙扶下起身,聲音溫和卻蘊(yùn)著威嚴(yán)——
“好了,都散了罷。”
裴無衣上了陳設(shè)雅致的車架,阿蔓阿蘿與駕車的僮仆坐在外邊,車轍碾過青石板路,前后皆跟著隨行保護(hù)的武士。
慢慢地,駛過酒坊,駛過醫(yī)館,出了聞喜。
日落,天色微醺,似是少女頰邊的胭脂,旖旎綺麗。
車架停在了一處樹林。
陳云領(lǐng)著幾人打了幾只野兔,命人架起了火堆。
阿蔓挑開車簾,裴無衣正倚在軟榻上捧著書簡。她道:“女郎,趕了一下午的路,怕是渴了吧?陳統(tǒng)領(lǐng)讓我送了些清水來?!?p> 裴無衣放下手中書簡,抬眸看著她,“我記得啟程前曾讓你帶了十壇河?xùn)|特有的杏子酒,你拿出四壇罷,一壇贈給陳統(tǒng)領(lǐng),剩下三壇則分給護(hù)送我們的將士們?!?p> “諾?!卑⒙故窒啻?,她將盛著清水的水囊放在一旁的小案上,又拿出一個玲瓏白玉壺,復(fù)又將清水倒入,水聲擊著水壺,泠泠作響。
復(fù)又相問:“女郎可餓了?老夫人命我?guī)Я诵└恻c(diǎn),都放在后面的車廂里了,可要婢子去拿?”
“不了,這案上有些葡萄梨子之類的瓜果,有這些即可?!?p> 阿蔓便應(yīng)允下了車架。
沒過幾時,車外僮仆士兵們烤的野兔熟了,又灑上了鹽,輔以丹桂皮之類的佐料,香氣撲鼻的很。
香氣挾著晚風(fēng),悠悠地穿過樹梢,又悄悄溜進(jìn)裴無衣所在的車架里。
裴無衣清冷的眉目微動,她放下書簡,眼睛有些酸澀。
什么香味?
她正準(zhǔn)備拿起一旁的瓜果果腹,拿到了唇邊,卻又突然放下。
“阿蔓?!?p> 阿蔓就侍在車架不遠(yuǎn)處,聽見裴無衣喚她,匆匆挑開了車簾,探出身來,“女郎,可有何事要吩咐?”
“外面可是獵了野味?香味都順著風(fēng)穿過車簾了?!?p> “是的呢,陳統(tǒng)領(lǐng)領(lǐng)著幾人打了幾只野兔回來,命人用火炙上。大伙都等著吃呢,香得很?!?p> 阿蔓說著,眉眼滿是笑意,“阿蘿那個貪嘴的小婢,一早就眼饞地候在火堆旁了呢?!?p> “這樣吶?!?p> 裴無衣冷淡地點(diǎn)點(diǎn)頭,正說著,腹中空空的她突然“咕?!币豁憽?p> 剎時,滿室寂靜。
“……”
“女郎怕是餓壞了罷?!?p> 阿蔓率先開口打破了寂靜,她強(qiáng)忍著笑意,掩面而答,“女郎不必憂心,陳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為您炙了一只野兔,阿蘿正在用銀匕切成小塊,準(zhǔn)備為女郎送來呢?!?p> “哦,是么。”裴無衣倒是依舊淡定。她坐直身子,脊背挺直,眉目平靜,“我已知曉,你出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