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是一個崩潰的男人。靈魂塌在堅挺的襯衣殼里。
“看這衣品,平日里應該蠻講究的?!蹦厩啻焊蕉?,“甩黎鱈楓那些整套的西裝十八條街?!?p> 黎:“……”
白茜:“悄悄話你講那么大聲?”她抓起雪媚娘的化妝棉擦了擦耳廓的唾沫星子。
“你好,請進?!苯鸱n走進雪場,俯身對男人說。長及腰際的柔韌金發(fā)絲絲垂下,像是一整排救命的稻草。
流星劃過他目空,然后恢復死寂。
“雪媚娘呢?”白茜一邊探頭探腦四處張望,一邊在黎鱈楓指揮棒一樣的視線中飛過去拉開客座的椅子。
“我想換回我妻子對我的愛,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椅子還未擺正,客人便一屁股坐了上去,扶了扶掉到鼻尖的金絲眼鏡,失魂落魄道。
“麻煩站起來一下,椅子還是……歪的?!卑总鐚腿苏f。
金法韓過來,玉白的手游上白茜的肩,像撈一條小金魚一樣把她從黎鱈楓殺氣騰騰的秋波中撈到他視線范圍之外。
黎鱈楓轉(zhuǎn)而看向客人,宛如審視一只待宰的羔羊。隨后他隱隱一笑,那一笑讓躲在他眼角掃不到的地方偷偷看他的白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無論、什么代價?”他向客人確認道。
“是?!庇执植谟謭远?,沉積巖一樣的聲音。
我的名字叫姬胤。
我是一個基因?qū)W家,父母從事的也是生物基因工程方面的工作。
我從來不相信愛情。
在我的觀念里,愛情就是荷爾蒙、多巴胺、腎上腺素催生的一種低級情緒,它會讓人喪失理智,變得脆弱、感性、情緒化、理想主義、多愁善感、不可理喻,甚至瘋狂。
就是我上一個小前女友形容自己用的詞,戀愛腦。
我會戀愛,但不會愛。
大部分前女友離開我的原因是“你不愛我”,這讓我覺得可笑,我的表現(xiàn)堪稱二十四孝男友,愛不愛,重要嗎?
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這些離開我的女人,而是我先提分手的一位周小姐。
當時我也快三十了,想找一個基因完美的女人孕育下一代。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皮膚絲滑如綢,沒有一丁點的皺紋,聲音、氣質(zhì)也是絲絲如綢——這讓我以為她一定很年輕吧。
最完美的是她的五官,三庭五眼、黃金比例。
在生物學上,臉部長得均勻的人往往大腦發(fā)育更好、身體更健康、免疫力更強——就是基因更好。
她好像也挺喜歡我。
但是我準備求婚的前一天知道了她的真實年齡比我還大得多,我告訴她我們不能繼續(xù)交往了。她看上去很傷心,我也很抱歉,但是我必須找到更年輕的母體孕育我的后代。
也有知道我不愛她還留下來的,但我發(fā)現(xiàn)不介意你不愛她的女人要么是太愛你、要么是不愛你……可惜我的魅力還沒有大到讓她們成為前一種。
如果非要說前一種愛我到不介意我不愛她的女人有誰,那恐怕只有我的妻子。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的年紀正好是最佳生育年齡的前一年,真是如花盛綻的年紀。我喜歡她身體狀況的每一項漂亮健康的數(shù)據(jù)。而她愛上我這個人。
于是很干脆地,我們閃婚了。
我想要在自己三十歲之前至少擁有一個孩子,可是我們很努力造人還是沒有孩子。檢查結(jié)果顯示她的黃體酮偏低——我竟然只知道考慮她能不能孕育出優(yōu)良的后代,卻沒考慮她懷孕的幾率。
為了在自己的黃金時期擁有自己的后代,我開始出軌,我覺得她應該發(fā)現(xiàn)了——她那么關注我又那么聰明。
只是她假裝不知道。
不像是騙我,倒像是騙自己。
前一陣子我到常去的咖啡廳尋覓合適的出軌對象,看到一個媚至骨髓的女子。
我多看了她兩眼,然后忽略了她。
我需要純凈的母體,但她看上去情史能寫成上下五千年。
可是她直接向我走過來,朝我上挑眉梢,像一只尾巴收緊、綠眼睛里卻滿是誘人的邀請感的波斯貓。
那一挑,周圍的畫面模糊倒退,周圍的聲音漸行漸遠,把我的心跳單獨挑出。噗通鏗鏘。
我忘了自己的擇偶標準,只感覺自己整個人整顆心都被強大的吸力引向她。
這就是一見鐘情吧。
我才知道標準條件這些東西都是給不愛的人設限的。你若愛上一個人,她跟你所有標準對著干都是別有韻味。
她是來借糖罐的,順便好奇了一下我喝的是什么咖啡。不知道怎么就聊上了。我們聊了很多很多,從愛爾蘭咖啡到格瓦斯,從民國史到我的專業(yè)基因工程,她博學多才、無所不知。
我驚為天人,從來沒有人能跟我這么心靈契合。
她走的時候給我留了一張名片。
上面只有一個名字。
我知道我是愛上了這個和我相談甚歡卻不知如何聯(lián)系的姑娘。
她走的時候我的心都被她牽走了。
我永遠忘不了她獨特的魅力,和其他所有女人都不一樣,那是一種人類不擁有的野生的性感、和超越時代的智力感。
還有她獨特的名字。
雪媚娘。
媚入骨髓。如雪消融。
明明她走的時候我感覺被她順手牽心了??善婀值氖?,她走之后不久,我就有點想不起來她長什么樣子了。
好在她的名字,已經(jīng)扎根在了我腦壤。
回家后,看著那個系著圍裙、已經(jīng)百看生厭的身影在廚房里忙東忙西,聽著鍋碗瓢盆交響曲,我不禁陷入一種滿心嫌棄的情緒里無法自拔。
也懶得自拔。
“回來了?。俊?p> “嗯?!蔽依淅涞鼗貞唤?jīng)意地掃視過去。
我的妻子正紅腫著雙眼溫和地朝我笑。
她好像在微微地蹙眉,修長的眉尾有些失落地下垂,看著人心頭一疼。眼周肌膚一片桃花顏色,眼角有些異樣地微微上揚,卷翹的睫毛間似乎帶著淚滴,眼眸更如帶雨梨花。
不知怎的,這樣看來,眼角眉梢,嫵媚動人。
像極了我一見鐘情的雪媚娘。
“怎么了?”我竟是微微一心動。
她很勉強地笑笑,說是被洋蔥辣到眼睛了。
可是她手邊的切菜板上并沒有洋蔥。
我沒說破,也懶得關心。移開視線去望那鍋看上去快溢出來卻一直沒溢出來的砂鍋。
這也是本事,控制火候。我選的妻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我看到煲湯的砂鍋邊上有一本最新的《科學》雜志。里面有我和我一個同專業(yè)的情人聯(lián)合發(fā)表的文章。
于是我就問她說:“你還看科學?”
“對呀,不然我跟你之間豈不是更沒話說了,我這是投其所好呢?!蔽业钠拮佑行┎缓靡馑嫉卣f。
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我立在原地,心里百味陳雜。
良久,我深吸了一口氣,回到沙發(fā)上坐著,開始整理我的思緒。
眼前浮現(xiàn)雪媚娘的身影,她一笑傾城的嫵媚,她無所不知的智慧,她異樣模糊的面容,她虛幻如夢的身影。
然后我又看向在廚房里煲湯的妻子。
如果說雪媚娘的媚是十分的話,我妻子方才眼角眉梢的媚也有三分半;如果說雪媚娘的無所不知能讓我與她精神契合的話,妻子的努力向我靠近也著實讓人感動。
而雪媚娘的面容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模糊,我甚至不記得她的身高大約是一米六還是一米七,我甚至開始越來越想不起來她是什么發(fā)型,那天穿的什么顏色的衣服。
我能記得的是她喝的咖啡。雪頂咖啡。
而我的妻子,卻如此的真實,觸手可及。
我就這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眼前人,任由心上人在我腦海里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突然我有了一種錯覺,兩個身影疊在了一起,之前我對雪媚娘的一見鐘情全都轉(zhuǎn)移到了我妻子身上。
結(jié)婚后,我第一次真正愛上了我的妻子。把咖啡廳的邂逅拋到了腦后。
我走到廚房,幫她打打下手。
我感覺到了微微驚詫的眼神在我臉上晃蕩,雖然出于對我的尊重,這眼神已經(jīng)盡可能地收斂成不動聲色的樣子了,我還是感覺到了自己臉上被晃蕩得略略發(fā)燙的尷尬。
其實我可以理解她的驚詫:我很久沒有做家務了。剛結(jié)婚的時候還知道刷個碗洗個衣服(其實就是把碗扔進洗碗機、把衣服扔進洗衣機并按下正確的按鈕),而現(xiàn)在,我像某些結(jié)婚多年的男人一樣,已經(jīng)能心安理得地冷眼旁觀妻子被繁重家務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而不施以援手了。
她現(xiàn)在看上去像一只受驚的小梅花鹿,很可愛。不是那種陽光普照的青春活力,是那種不由得讓人產(chǎn)生保護欲和占有欲的病嬌。
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好愛我的妻子,我分不清自己是把對于雪媚娘的一見鐘情移情于她了,還是本來就那么愛她。
我不再多想,取下水龍頭上懸掛著的毛巾,隔著這層布去掀砂鍋的蓋子。想看看湯煲得怎么樣了。
“你在干什么?”她眼里有笑的漣漪。
“我看看湯煲好沒?!?p> “那是抹布,你拿這個?!彼o我遞來一塊干凈一些的蔥白色方巾,有些好奇和欣慰地看著我的動作。
只是她的眼里不再有過多的驚詫,好像早知道我會這樣轉(zhuǎn)變,只是剛開始微微訝異一樣。
相愛的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為什么要背叛我們的幸福呢?我右手接過方巾,左手去掀砂鍋鍋蓋。
被燙傷的那一刻,我恍惚這樣想。
妻子慌忙拖過我的手用冷手沖洗,看上去很心疼的樣子。
“她是真心疼?!蔽倚睦镉袀€聲音說。
我不覺得疼痛,只覺得能被相愛的人心疼很幸福。
一瞬間,我的三觀顛覆了。
我不再信奉諸如“把自己的基因在盡可能多的母體上播種繁殖才是雄性本能”這樣的理論——這樣只有動物本能、沒有人性和責任感的男人其實是沒有真正進化為人類,連大猩猩都不如。
黑猩猩就是專一的動物。
我現(xiàn)在只想要一樣東西。
我只想要保持我情感的專一性。
智商越高的男人越注重情感的專一性,花心的男人往往是智商不夠。
我并不是智商不夠,我也并不花心,我的肉體出軌純粹是為了繁殖后代。
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除了生殖繁衍,還有別的呢。
如果一個人終其一生追求的只是繁殖后代,那么他只是一匹會說話的種馬而已。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比我基因更好、貢獻更大的人,很多出類拔萃的人才、留名青史的偉人都沒有后代,卻給世界留下了更好的禮物。
我想要我的人性了。我想要我相愛相惜的幸福了。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我用力地刷著碗,想著想著。
妻子揚起唇線:“夠啦,你手刷破了我不心疼,這骨瓷碗被你折騰破了我可要肉疼的。”眼角眉梢,盡是笑意。
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幽默詼諧了?簡直風情萬種,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意味。
我一把攬過她的腰:“那我不折騰這碗了,我折騰你好不好?”
妻子聞言,頰上氤氳桃花雪扇,是我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嫵媚。
妻子并不是嫵媚的女子。而這嫵媚,我好像曾經(jīng)遇見。
不是我之前那些年輕的小情人,她們年輕漂亮,能一眼望到底,沒有這樣捉摸不透隔層紗的韻味,需要人來細細斟酌、慢慢解讀。
也不是那些性感的熟齡美女,她們壓根不會臉紅,只有形狀完美對稱、邊界自然過渡的腮紅來襯她們的欲擒故縱。
這樣低頭抬眼的嬌嗔,既有滄海桑田、嘗遍人間冷暖的淡然和舒展,又有不忘初心的純真與羞赧。
這樣純粹的媚,只有一個人會有。
就在今天下午的咖啡廳。我曾覺得自己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特別的女人。
她有著特別的名字。這名字我會記住一生。
這是真名嗎?雪……
雪什么娘?
雪媚什么?
什么媚娘?
什么娘?
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誰?
什么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