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毛夷返澳之時,汝曾聚流民三百人,習西人陣法,為弗朗機人仆從,與紅毛夷戰(zhàn),此事不假吧?!绷职賾糁币曣惲嫉碾p眼,想要從中尋找到不安和恐懼。錦衣衛(wèi)遍布廣東名城大郡,在這香山澳更有精干小旗作朝廷耳目。
香山雇傭軍何日到澳,參戰(zhàn)幾日,幾時離澳,自己早已從信報上知道得清清楚楚,雖然他們罩著鐵盔,不能一一面容,但是勝利游行時曾經(jīng)跨馬游街的陳良,早已被錦衣衛(wèi)查得明明白白。
陳良確是面色惶恐,離席而起。
“不知是何人如此攀污,昔日在下確實為呂宋援澳之雇傭軍作過通譯,以助弗朗機兵御荷蘭人于國門之外。此事早已稟告香山周縣尊。至于為弗朗機聚兵、領(lǐng)兵作戰(zhàn)之事,殊為荒謬!”
“呂宋之兵?呵呵,吾嘗得報汝在澳門南灣,近乎一手遮天,操練士卒、巡邏街道,宛如官府,焉知你手下士卒不是你口中所謂呂宋之兵?”林百戶面上威嚴不減,似乎對陳良的回答充耳不聞,一步一步向著事情真相逼問。
“不錯,我確實在這南灣操練士卒、巡邏街道?!标惲贾t恭之意更甚,看的兩位兵部大臣都覺得陳良下一步就要招供認罪。
“若大人有耳目在澳門,定知昔日澳門情狀,黎民受剌唬夷人欺辱之苦,而今在下遵奉鄉(xiāng)老,編制民壯,保境安民,也已報香山縣衙。”
陳良又從懷中掏出香山巡緝出示的黃粱都民壯文書獻上,為了這幾張紙,陳良可是花了200兩銀子,但此時就體現(xiàn)了它的價值。
大明的防衛(wèi)體系,在軍方武官體制下,分為衛(wèi)所兵和營哨兵;在地方文官體制下,則為民壯和鄉(xiāng)勇,雙方在平時互不隸屬,而明朝又是出名的,皇權(quán)不下鄉(xiāng),地方上往往自組鄉(xiāng)勇,不報官府。
但是面對稽查天下百事的錦衣衛(wèi)和東廠,這合法文書就太重要了。陳良行事,向來講究名正言順,步步為營,隨時有時謹慎,有時冒失,但是大方向是還是穩(wěn)妥的。
“而且百戶大人定是知兵之人,我香山民壯所習陣法,乃是戚大帥所傳的鴛鴦陣。在下未聞有夷人習此陣法,吾等民壯怎能是昔日來澳之呂宋傭軍。”陳良乘勝追擊,
聽了陳良言語,林百戶不置可否,張燾事不關(guān)己,房間中竟一時沉默下來。孫學熙只得開口:“陳東主自是心懷朝廷,胡總督曾言汝有教化西人之志,以汝觀之,澳門之弗朗機人可能為朝廷所用?”
“萬歷十七年,大批佛朗基人從澳門遷至暹羅,而今葡人在澳門十之六七,皆生于我大明之土,為何不能以弗朗機人為一族,設(shè)一土司。以銃、炮為貢納,校石柱白桿兵之成例,衛(wèi)護遼東?!?p> “土官之設(shè),惟云、貴、川、湖及廣西,而廣東瓊州府亦間有撫黎之土縣佐,若內(nèi)地則絕無。自萬歷年間朝中皆言改土歸流,何可言改流歸土,荒謬!”張燾仿佛聽到了什么驚天之言,一時間竟氣得須發(fā)皆張。
“一者,澳門區(qū)區(qū)之地,方不足四五里,地處外海,農(nóng)不能耕,牧不能畜。地租年500兩,而大炮一門則愈千兩,若授其土司,世轄此地,每年著供奉三五門火炮,則國朝所獲何豐。二者,若使其衛(wèi)護南洋,抵御諸夷,擒拿海盜,不但可解廣東洋面難靖之苦,又可解地方官失土之憂。三者,今紅毛匪患于福建,建奴攻伐于遼東,可以使弗朗機人造大舟以御紅毛,出甲士以助遼東。而使我中華習其西洋200年之技,十年之后我中華也自然船堅炮利,威加于四海!”
陳良從財、政、軍三方面表達了設(shè)立澳門葡人土司的好處,在十八世紀前,在歐洲民族意識尚未形成,去往異國為官為民的例子屢見不鮮。由于暹羅移民潮,在此時正是澳門本土葡人比例最高的時代,如果能借此機會將這批葡萄牙人吸收進大明的體制內(nèi),不僅可以帶來先進的軍事技術(shù)、甚至可以將西方由十五世紀開始領(lǐng)先世界的種種文明成果,全盤接過。
“可有弗朗機人向你提過此事?”張燾繼續(xù)發(fā)問,他早年間學從徐光啟,受其一手提拔,早已是心腹之人,對于西學也有很深的見解。此事忽然想起閣老的奏疏上提出:“西洋大銃可以制奴,乞招香山澳夷,以資戰(zhàn)守?!彪y道弗朗機人已經(jīng)委托傳教士向老師提出過此類意見。
“尚未,不過以我觀之,為期不遠也?!标惲计阒x澳門脫離葡萄牙統(tǒng)治最近的機會,確實只有不到半年了。
“夷狄人面獸心,貪而好利,乍臣乍叛,恍惚無常,彼來降者,非心悅而誠服也,實慕中國之利也。此為土司,日后必定生亂?!睆垹c直接引述了成化年間名臣李賢的《諫京中達官書》,明代成祖始,對于外歸色目官還是非常優(yōu)待的,曾經(jīng)在京任官的少數(shù)民族有萬人之多。不過在明朝士大夫首重華夷之辯,張燾熱愛的是西學,看來并不熱愛西人。
“澳門土司未必會是弗朗機人,此地葡人以議事會自治,議事會成員以財產(chǎn)、支持多寡選擇首領(lǐng),待其歸明,若使人從間縱橫捭闔,則澳門之主,怎會不為朝廷所制?!标惲脊瘟斯尾柰?,倒顯得優(yōu)容起來,他心中還有些話,當然不會對他們說的。
張燾、孫學熙兩人都是千萬人中考出來的聰明人,話說到此處,當然了然。而且作為中國前十熟悉西學的人,澳門作為土司帶來的好處其實并不用陳良多說,但是這事情顯然不是他們這種小官能夠參與的。
陳良自然知道依靠面前的兩個人,是辦不成這種事的,甚至就算在皇上那里也是辦不成的。明末的文官集團實在太過強大,這種涉及到明朝政治區(qū)劃的問題,不討論各個十年八載絕不會有結(jié)果。不過還好,大明朝最后一個能辦成這件事的人,已經(jīng)開始被稱九千歲了。
孫學熙決定把這個話題揭過,又問了一句:“若不從弗朗機購炮,可有便宜之法?”
“然也,不過一快一慢而已??煺呖蓪W開中法,發(fā)綢引,以西洋人送火炮到一地,持其引可在蘇杭購買相應(yīng)數(shù)量絲綢。慢者可向耶穌會索要炮匠,學其技藝,自制火炮。但火炮鑄造不易,全看匠人經(jīng)驗,且良品難得。即使在歐陸大銃鑄十銃能得二、三可用者,可稱高手?!?p> 陳良這兩條建議也是完全為大明著想。后期大明鑄造的很多大炮,炮手都不敢放,就是因為廢品率實在太高,如果以應(yīng)對戰(zhàn)爭來看,確實造不如買。
正當坐間兩人不斷討論之時,已經(jīng)很擁擠的房間內(nèi),又添了一個紅發(fā)人,原來是湯若望帶來了澳門市議會最新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