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西南諸土司有多少漢人偽作夷人,便是這南洋之中的舊港宣慰司,三代宣慰使俱是漢人?!标惿匾艚K于找回了智商的優(yōu)越感,語氣也越加沉穩(wěn)緩慢。他所提的舊港宣慰司位于今印尼蘇門答臘港,在鄭和歷次下西洋途中都是非常重要的錨地,不過如這塊大明在赤道線上建立的飛地,如今早已灰飛煙滅。
“所謂土司不過獻土、稱臣、納貢、聽調(diào)而已,”老人端起陳良遞過的茶杯,邊向嘴邊送,邊繼續(xù)以長者的口吻教訓(xùn)道:“莫要以為土司是甚美差,我大明所設(shè)土司,皆置長食其土,歲各量出差發(fā)銀,多不過二千五百兩,少者四十兩或十五兩。”
明朝政府對于土司,不僅不給他們發(fā)放薪俸,而且還要根據(jù)土地大小,人口多寡,征收數(shù)量不等的差發(fā)銀。至于土司的收入,那就是“食其土”,完全依靠自己管轄的百姓供應(yīng)。不過這對于陳良來說,倒是無甚在意,如果一年只用繳納最多兩千兩的稅務(wù),那簡直是皇恩浩蕩啊。
正在思索間,卻聽得“噗”的一聲,原來陳韶音將口中茶湯整個噴了出去,口中還咳嗽不停。陳良心中一凜,便宜叔父剛剛開始自己的表演,可不能被自己送去的茶水給嗆死啊。陳良上前就要施救,卻被陳韶音伸手阻下,過了一息的時間,老者方才平復(fù)了呼吸,指著陳良罵道:“虧得汝為茶商,家中待客卻用得如此劣貨?!?p> 原來是喝慣了高級綠茶的老爺子,甫一飲下發(fā)酵后的紅茶,居然厭惡到吐了出來。陳良心中一轉(zhuǎn),略一沉吟,便指著這杯中茶說:“此茶叔父棄之敝履,而西洋人卻甘之若飴。正所謂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土司于我,卻上可承襲華夏千年遺澤使我大明舊疆賓服,下可施展我平生抱負而不受朝官牽絆?!?p> 今日陳良所言大多驚世駭俗,陳韶音見這與自家長子一般年紀的少年,卻如同來自兩個世界。
陳邦彥聰敏好學(xué)又溫文爾雅,于禮、于規(guī)矩半分不敢逾越,時刻以圣賢言要求己身。而陳良彬彬有禮之下卻裝著一顆肆無忌憚的心,大膽敢為,永不知足。
對與錯,福與禍,一時間俱在老者腦中徘徊。陳韶音不禁起身在房中踱步,此子屋舍簡陋而整潔,所用家具陳設(shè)皆是凡品,莫要說與自己家中相比,就是比之剛才茶室,也是多有不如。
陳韶音抬頭望去,房梁之上多懸草筐,外以紅布遮之,用來收納房中雜物。堂屋狹小,僅能放下一桌四椅,餐桌茶幾,竟是一體兩用。草簾之后該是臥房,略度尺寸,也是只夠起居。自己這位子侄不到一年時間便打下如此家業(yè),卻能如此輕簡,甚至于苛待己身,可見其不驕不躁,不思享樂。誰能知這陋室之中,住著一位攪動風(fēng)云之輩。
陳良看著這位叔父在房中四下觀瞧,面上神色頗有嘉許,心中覺得留下老人的事,又多了幾分把握。見老者走到門前,轉(zhuǎn)身望向自己,便快步上前,準(zhǔn)備一錘定音。
只聽得“砰”的一聲,剛才還和藹微笑的叔父竟是直接倒向了自己,陳良趕忙扶住老者,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了三嬸那尖利而歡快的嗓音:“哪個叔叔來了,也不先知會一聲,這都快到晌午了,不知叔叔愛吃……”
三嬸和陳良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都透著無比的驚訝,三嬸看見陳良懷中抱著一個白發(fā)老頭,陳良則盯著三嬸推開的大門。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到一陣從后院吹來的過堂風(fēng),把梁上高懸的草筐吹的四處搖擺。這時,一塊紅布飄飄蕩蕩的飛了下來,正巧落在了門外同樣被驚得呆住的吳瑛頭上。
大約過了三分之一分鐘的時光,陳韶音終于捂著后腦,靠坐在地上,怒氣沖沖的尋找暗算自己的兇手??墒邱R上陳韶音也愣住了,一個身穿紅裙,頭頂蓋頭的女子就站在門口,老者盯著陳良,不可置信的問道:“侄兒,這是哪里來的新娘子?”
“小姐,你怎么還不進門啊?!庇旰纱叽俚穆曇魪暮竺?zhèn)鱽恚瑴啿恢獎倓偮牭奖魂惲奸L輩稱作新娘子的吳瑛,在紅布之下的臉,羞的比布還紅。這時聽到自己丫鬟說到“進門”,心跳的卻比兔子還快,于是一個奇妙的靜止畫面就發(fā)生在了陳良家門前。
…………
打破這種詭異場面的還是陳良,他扶起了看起來沒什么大礙的叔父,埋怨的瞪了眼始作俑者三嬸。
又走到吳瑛面前,掀開了她頭上的紅布,轉(zhuǎn)身笑著對陳韶音介紹:“這是吳家小娘子,哪里是什么新娘子,她是來我家借住幾天的。該是后院開門,吹落了梁上紅布,掉到她臉上,還真如蓋頭一般?!?p> 接著又面向三嬸,告訴她這是順德來的同宗叔父。三嬸慌忙見禮后,連聲道歉,可當(dāng)陳良再尋吳瑛時,卻見這小娘子竟是一福之后,直接把身子藏到了三嬸身后。兩個婦人告了個罪,便匆匆離開了正堂。
如果陳良剛才回頭,一定會發(fā)現(xiàn)面若紅潮的吳瑛又施展了變臉絕技,從羞澀到甜蜜,再到失落,默默無聲看著把行李搬進陳家后院的人們,吳瑛的一雙美目竟流下了兩行珠淚。
她幻想過無數(shù)次被人揭開自己紅蓋頭的場景,卻從來沒想到這一刻會來的如此突然,她沒想過看到那張英俊的臉時,心中竟會泛起如蜜甜意,更不會想到之后的那一幕。這冰火兩重天的一刻,讓這少女的心,仿佛被狠狠揉搓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間,她不再想進那個門,她甚至感到寄人籬下的辛苦,她忽然很想自己的父親和故去的娘親。只是看著剛才比自己更尷尬的陳家三嬸,還在努力的表現(xiàn)著對自己的熱情,把她隨身的家具物件,一件件的送進陳家的院中。
她從來不懷疑自己的勇氣,直到這一刻,在陳家三叔、三嬸的笑容中,那種自娘親去世后,就再沒見過的關(guān)懷中,她終沒有勇氣說出我想回家這四個字。連自己的小丫鬟雨荷好像都更加歡快了,跑前跑后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就這樣,自己仿佛被某種情緒裹挾著,走進了陳家的院落。
亦木1987
由于沒有天亮,寫手就假裝這是周一的二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