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了廣南群臣,帶著一封阮氏親筆寫給胡應臺的密信,陳良乘洪門號沿香江向東與在金蘭灣的大艦隊匯合。澳門東印度公司船隊揚帆北上,前往此次三角貿(mào)易的最后一站——安南庸憲。
廣南、北黎都是外國人起的名字。在17世紀初,無論南北越都自稱大越,區(qū)分南北的時候只說外路、里路。里路特指廣南,外路則指黎朝鄭氏,如果說外路商港看廣南,里路商港就是庸憲。
“陳,到了庸憲你還要去表演一番,再建個商棧嗎?”維耶拉躺在吊床上悠閑地說著,如果說在順化葡人還有可以動用的力量,在北黎,牢牢把屁股坐在廣南一方的葡萄牙人卻連面都不敢露。兩邊都是漏風的屋子,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最晚后天就能出現(xiàn)在對方官府的公文上。
“這次我們最多呆五天,交易會很快達成。他們自己就販賣生絲和瓷器,我們在那里無利可圖?!逼鋵嶊惲夹闹辛硪环?,安南的朝廷和大明太像,貿(mào)然卷人其中,最后一定會被吃的渣滓都不剩。
不理悠閑地曬著太陽的維耶拉,陳良拍了拍手,把方參謀叫了上來。方參謀自打在船上看了會安一戰(zhàn),越發(fā)服帖起來,覺得跟著這樣厲害的大當家干,自己的晚年生活肯定幸福美滿。
“見過官軍嗎?”
“見過?小的還睡過呢!”方參謀的話讓陳良大吃一驚,看著大當家略帶防備的眼神,他趕緊解釋道:“小的自小就在衛(wèi)所給總爺打魚,后來被他相好看上了,就調(diào)到院里。有天晚上總爺突然回來,他相好就把我藏到床下,那總爺醉得太死,我和她就又在床上……?!?p> “且住,那你又是怎么下的海?”陳良趕緊打斷了這個打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老海賊。
“后來有一日懈怠了,我出門時錯穿了總爺?shù)男樱€好我機靈連夜就投了海主……”再然后就是方參謀路遇林老新,三入珠江戰(zhàn)官軍之事了。
“若讓你扮成官軍,你可做得?”陳良突然對這個和官軍相愛相殺半輩子的老海賊充滿了信心。
兩個時辰之后,一艘趕繒船緩緩駛入庸憲港口,說是大港,也就與大明縣城相似。寬廣的海岸線上,只有四個石質(zhì)的碼頭,一群漁船就大咧咧的靠在沙灘之上。木結構的棧橋旁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所謂的大船也不過300料,還清一色的都是廣船。
方參謀仿佛又作回了方掌柜,兩腳張開站在船首,雙手掐在渾圓的肚子上,帶著一眾疍民出身的洪門兵,不斷喝罵著航道前的漁船。終于在距岸兩百米的位置,黎朝的巡船終于截下了這伙囂張的“惡徒”。
一個身著青綠色官袍的黑瘦官員,僅靠一根撓鉤就攀上了船沿,這家伙顯然是個爬樹好手,站在甲板上,頭上的烏紗帽都沒有歪。綠袍官抖了抖寬大袖袍,嘰哩哇啦的說了一通,意識到方參謀的眼神慢慢不善,才換成中文說話。
省去駢四儷六的廢話,就是索要1000兩的進港費,見一眾精壯漢子圍攏過來,連忙補充說一張文書可以用一年。
正在官員以為上了賊船時,就看見一個賬房模樣的人,把一個小箱子踢到他身前。官員趕緊俯身搬了下箱子,入手頗為沉重,旋即便露出了笑容。
或許覺得這群跋扈海商還是曉事的,官員便開始拿捏起來:“汝等所販何物,我大越天朝自有法度,各項貨物具有稅規(guī),速速報上,不可遺漏!”說得“天朝”二字,那官員還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
那賬房口中不言,招呼官員隨他來到船舷堆貨處,轉頭微笑著答道:“吾等所販即是此物?!痹捯舨怕浔忝偷叵崎_麻布,露出了下面的粗黑炮身。
看著已經(jīng)面無人色的小官,賬房恭謹問道:“不知這3000斤大炮,稅規(guī)多少?”
“稅規(guī)……稅規(guī),請尊客稍待,吾去去便來?!币姸嘧R廣的大越海關安檢員,面對這種公然販賣武器的行為,卻不驚反喜逃的跑下了船。依然是靠著那撓鉤,下船時居然還表演了下凌空360度轉體。
“總舵主,這小官不是去報信拿咱們吧?!眲偛胚€一臉囂張的方參謀,此時正彎腰向著那賬房行禮。
不錯,那賬房正是陳良。
“他報的不是信,而是喜,安南小朝廷早就知道阮氏通過葡人弄來了能開山裂石的大炮,如今有人送炮上門,豈有不納之禮。”陳良目送著官員正催促著船丁飛快向港口劃去,又拍了拍方參謀的肩膀,“待會就看你怎么演這出戲了?!?p> 方參謀倒是自信得很,大手啪啪的在肚子上拍起,頤指氣使地對一眾洪門兵喊道:“奶奶的,上官站了這么久,也不知道搬把椅子過來,腦子里生的可是豬糞。”說完又趕緊沖陳良眨眨眼睛,仿佛炫耀著自己的演技。
半個時辰后,陳良眾人就被請到岸上一處府衙之內(nèi)。一位蟒袍老者端坐席上,花白頭發(fā)下一張黑臉上赫然露出兩條長長刀疤,此人正是當代鄭主之弟鄭杜。自初代鄭主挾天子以秉朝政后,鄭氏一門就包攬了安南朝廷方方面面,作為主要港口的庸憲便是這鄭杜坐鎮(zhèn)之地。
聽聞有明人販炮到庸憲,鄭杜大吃一驚,稍一思量,便令所有經(jīng)手之人緘口不言。又命人將明商帶入自家后宅,不得聲張。
“各位從上國而來,小王本應設宴款待,不過請先言明此炮何來?又有多少?”位高權重的老者想盡力表現(xiàn)得和藹一些,但是看在陳良等人眼里,卻依然有居高臨下之感。
“此炮乃弗朗機人獻于朝廷,此次所來共二十門,我等所攜為其中兩門,剩余具在外海船上。”坐在上首的方參謀,語句簡潔,面上雖有尷尬之意,但并不接口稱對方大王。這也是陳良囑托,無論對方是何官職,都不要稱呼官名,因為大明官場除了黎皇這個安南國王之外,不承認任何安南官職。
鄭杜也不惱,仿佛沒聽到一般,自己又向下說道:“孤王得小人奏報,說這炮重三千斤,孤聽后便有疑惑,此等軍國重器怎能任人販賣。如今見各位氣度不凡,必是高門中人,那么孤王便有一問,汝等身后不知是哪位大人?”
說到最后,鄭杜眼中一亮,帶著陣陣威勢橫掃堂中眾人。
卻見得方參謀霍然站起身來,下巴一側一揚,目光自那鄭杜的冠冕上斜掠入空。腰身挺起,左手背后,右手虛虛比劃了一個撩到袍服的手勢,“勸君別問,說出來,你我都擔當不起?!?p> 鄭杜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與父兄抗擊莫朝的日子,那時在安南的大明官員也是這般倨傲,看得眼前人模樣,忍不住就想喚人將其拖出去砍了。不過想想他們手中的二十門3000斤大炮,想想自己大哥日益衰弱的身體,鄭杜還是強壓下了火氣。
“好,好,既然貴客不愿透露主人名諱,那孤王卻想知道這炮價值銀幾何?”
“不要銀子,要米。每門炮九千石米?!狈絽⒅\的答話依然簡潔。
鄭杜在心中粗略一算,安南米價一兩銀子三擔左右,三千斤的大炮按大明鐵價9錢銀子一擔的價格,并不算太過離譜,來人一定是經(jīng)過精心準備。心中一陣計較后,卻是冷笑起來:
“眾人來安南俱是為了銀兩、生絲,汝等卻是要我十數(shù)萬擔白米!卻不知道哪家高官顯宦敢如此貪墨,我這安南白米豈是給此等蛀蟲填補虧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