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藕池會四縣聯(lián)防 眾首領(lǐng)不歡而散
一、藕池會四縣聯(lián)防眾首領(lǐng)不歡而散
新安縣西北石井鄉(xiāng)的黑扒村,是韓鈞豫西二支隊的司令部。洛寧縣委的交通員把賀崇升的信交給政委劉子久,又口頭向二位首長做了詳細匯報。劉子久高興地對韓鈞說,賀崇升是他多年的戰(zhàn)友,前幾年被上級派到地方上工作后,一直沒有聯(lián)系過,“這下好了,崇升同志手里掌控著一支基礎(chǔ)很好的隊伍,又把住了西邊南北的進出口,真是占盡了天時地利!”
韓鈞眼睛盯著墻上地圖說:“這樣一來咱們豫西八百里地就成了個大布袋,兩頭都是自家人掂著的扎口繩,進來出去都得咱們說了算?!眲⒆泳谜f:“問題是這布袋里的東西現(xiàn)在還不都是咱們的?!彼咽种械男胚f給韓鈞,“看看,有人比我們先下手了?!毙派险f,三天后,豫西要開一次四縣聯(lián)防會,參加人有賀崇升的父親賀澍三、陜州的李桂五、澠池的上官子平、宜陽的喬四榮,還有國軍一戰(zhàn)區(qū)的代表小組,地點在澠池縣境內(nèi)的桃園鎮(zhèn)。
劉子久建議我方也當(dāng)派人與會,既然是聯(lián)防抗日,我方代表理所當(dāng)然要參加。韓鈞則堅決不同意去湊那個熱鬧,說:“我們不能和他們平起平坐,去參加他們主持的什么會議!要讓他們主動向我們靠攏、聽我們的招呼才對。常言說,虎豹豺狼不聚首,要不是為了搶地盤,山神爺也不能把他們撮捏到一塊。這幫人現(xiàn)在是各有各的心思和已經(jīng)到手的利益,會上說的海誓山盟,過后還不是老和尚娶媳婦——說說算一遍?不如先知其底細、再分類對待更為主動?!弊詈髢扇松潭?,由戎鷂子先去與賀崇升接上關(guān)系,并通過其父賀澍三,更多地了解這些人的真實情況,然后由西向東、步步為營地進行改編。
大致方針定下來后,司令員韓鈞又把戎鷂子從被窩里拽了出來,討論并制定了下一步工作的具體方法和策略。韓鈞對戎鷂子說,等你從洛寧回來了,把秦快腿從后勤調(diào)回來,補充到你們?nèi)诵〗M,以增強多方面的情報交流和聯(lián)系。對于開辟、發(fā)展和鞏固陜州、澠池地區(qū)根據(jù)地的措施,司令員和戎鷂子進行了多方面可能性的分析,直到雞叫過三遍。
從新安縣黑扒駐地出發(fā),沿洛河向西三百余里,才能到洛寧河底鎮(zhèn)賀澍三的保安大隊,戎鷂子策馬一天一夜,黃昏時才風(fēng)塵仆仆趕到??少R澍三頭一天就帶著衛(wèi)隊去了澠池桃園。
戎鷂子把支隊政委劉子久的回信,給了任保安團的參謀長賀崇升同志。賀崇升見到戎鷂子如久別親人,那熱情勁就別提了,他那消瘦而白皙的臉上泛著紅光,當(dāng)即擺酒設(shè)宴,一個下午不停地向戎鷂子問這問那,戎鷂子是有問必答,并把自己所知道國際國內(nèi)的,延安的和皮、韓兩支隊過來的目的,及當(dāng)前的情況向賀崇升說了。兩人暢談到深夜。賀崇升也把自己憋屈了幾年的心里話,全都倒了出來,說到動情處,不禁熱淚盈眶。
一九四二年秋,豫西地區(qū)的黨組織因叛徒出賣,遭到了嚴重破壞,大批的地方干部被追捕、被屠殺。賀崇升只身回到洛寧老家,如實告訴了父親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經(jīng)過。當(dāng)時是國民政府洛寧縣保安團團長的賀澍三,是個開明大義的人,在兒子影響和感召下十分同情共產(chǎn)黨人,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前后送走和掩護了好幾批我黨人士。國民黨縣長聞聲后親自登門,勸他少管閑事,免得惹禍上身。賀澍三對他說:“你老兄管好你那攤子事就中了,我的事我自己知道咋弄,戳了扒岔和你縣太爺不牽連,可你要是把我給逼急了,別怪我不講情面跟你翻臉!”
國民黨的縣軍政、黨部也曾多次勸說和警告賀澍三:到此為止,若有下次,必稟報上峰嚴懲不貸!賀澍三把桌子拍得咚咚響:“老子在鎮(zhèn)嵩軍當(dāng)警衛(wèi)營長時,你們這些球孩子還尿尿和泥巴蛋玩呢,通輪不著你們來教訓(xùn)我,別說這點屁事,就是再大的事,省主席劉茂恩也得給我七分面子!”盡管如此,賀澍三還是希望兒子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是賀崇升卻堅決不走,理由很簡單,第一沒有接到上級指示,第二越是困難時候越不能“臨陣逃離”。賀澍三覺得兒子“可以了”!有點英雄氣概,便把他留在了自己身邊,當(dāng)了個參謀長,想讓他再磨練一陣子。賀澍三答應(yīng)兒子,“什么時候你想干的事成了,老爹手里的這把槍就交給你揣著。”就這樣,賀崇升這個堂堂洛寧縣保安團的參謀長,另一個身份卻是我黨的縣高官。
“兩年多來一直和組織上聯(lián)系不上,誰都知道一個流浪在外、找不到娘的孩子有多苦,多無奈!”賀崇升哽咽地說:“現(xiàn)在好了,可以捋起袖子大干一場了。等父親回來知道了聯(lián)防會的情況,咱們就開始行動?!眱扇嗽秸勗酵稒C,戎鷂子說,如果不是下一步還有任務(wù),真想留下來和賀崇升一起干!
賀澍三的馬隊來到桃園鎮(zhèn),只見大門兩側(cè)刀槍林立,寨墻上白底藍邊的大旗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上寫著“豫西抗日自衛(wèi)軍”七個大黑字,不禁哈哈大笑!這小子耍得倒大,澠池就是澠池還什么豫西!也不怕風(fēng)大折了腰!
“咚咚咚”三聲炮響,鎮(zhèn)門大開。一個細高、長臉、掃帚眉的人拱手相迎:“賀三爺大駕光臨,小鎮(zhèn)可真是蓬蓽生輝。小弟上官子平在此迎候了。”賀澍三一撩黑色大氅,翩腿從棗紅馬上躍下,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快五十歲的人了。“久仰、久仰。兄弟如此厚待,老兄實在是受應(yīng)有愧”賀澍三雙手恭拳還之以禮。兩人雖各聞其名,但從未謀面,可雙方各自知根知底、了如指掌。兩人正在謙讓入城,只聽見身后馬蹄轟鳴,一隊人馬卷著泥雪而來,為首的是個彪形大漢,濃眉闊嘴、目光如炬,左臂微垂、右手單摯馬韁,給人一種見而生畏的感覺,此人就是陜州專區(qū)保安團司令,人稱虎爺?shù)睦罟鸹ⅰ?p> 李桂虎爽朗地笑著:“抱歉,抱歉兩位司令,路上被小日本纏了一會,讓二位久等了?!边@陣勢真有點三國結(jié)義、水泊梁山的味道。最后一位來的是宜陽縣的保安司令喬四榮,人稱喬拐子,他出門從不騎馬,屁股一抬,三套騾子大車就得跟著伺候,一身國軍上校軍服皺巴巴地罩在身上,只是那雙軍用皮靴總是擦得锃亮,腰里挎了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指揮刀,往那一坐,刀柄翹起,乍一看像條撅著尾巴的狼,再往上看,寬厚的軍用皮帶上,吊著把左輪手槍,倒掛在左肩頭亂晃蕩,他在車上向眾人揮了下手,徑直馳入車門。
桃園鎮(zhèn)距澠池縣城不到二十公里,澗河從鎮(zhèn)東流過時猛地向南轉(zhuǎn)了個彎,然后再掉頭回來,留下了一汪又一汪的水潭,人們又稱這里叫“藕池”,從鎮(zhèn)中間穿過的只有一條南北路,南邊多溝壑,地勢險而峻。北邊有一山口謂“風(fēng)眼”,一里多的小道“赤裸裸”地躺在風(fēng)道中間,只要道口有一聲槍響,就能讓人“聽”而卻步。所以日本人到豫西后,沒敢在這里涉足一次。
上官子平的家就在這里,其父是個大地主,周邊上千戶人家,有百分之八十是他家的佃戶。鎮(zhèn)子里十幾家商鋪,絕大部分也都姓上官?!吧瞎偌艺弊湓阪?zhèn)南的西北角,其恢宏的大門樓子高大而寬厚,堪比洛陽府的威風(fēng),紫紅色的雙扇大門上,原有銅釘九十九顆,后來上官家老爺子怕遭“天譴”,從下面拔掉了二十二顆,以應(yīng)“七上八下”中七的吉數(shù)。走進大門,府內(nèi)庭院相套,房屋鱗次櫛比,想要前前后后走一圈,沒有半個時辰別想轉(zhuǎn)出來。大院靠最左邊有九間廂房,出檐明廊、落地閣窗,房入深五丈有余,水桶粗的立柱兩兩成雙,共二八一十六根,山漆刷得油光發(fā)亮。門額匾書“上官世家”,桃木門檻一尺六寸黑山漆雕蟾。
眾人進得門來,屋內(nèi)燈火輝煌,迎面有一紫檀木八仙大桌,上面反扣四張麻將牌。上官子平指了指桌子,又指著上下左右四排椅子說,今天來的都是兄弟,相聚不分長幼資輩,摸到哪張就排座在哪邊。說來也巧,真是“諸神入位”,賀澍三居西、李桂虎居?xùn)|,喬四榮居南,上官子平居北。雖然上官子平“摸”到了上位,卻遲遲不敢入座,眾人正在詫異,上官子平的弟弟上官子鵬領(lǐng)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上官子平不悅:“你咋回事?讓眾位老兄在此候著!”上官子鵬毫不在意地說,急啥?大頭在后頭呢!然后十分恭敬向來人點了點頭,又轉(zhuǎn)過來身向眾人介紹道:“這位是一戰(zhàn)區(qū)軍統(tǒng)站上校站長武中合先生?!贝巳讼啾壬瞎僮御i肥頭大耳、滿臉橫肉、敞著懷的氈毛大衣和光頂半禿的樣子,顯得精干、冷峻。一身黃綠色呢子軍服平展得體,連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都新的耀眼。上官子鵬看到眾人漠然,又任性地說:“如果這次沒有武站長的撮合,在座的各位司令誰認識誰?”
上官子平訓(xùn)斥上官子鵬:“去去去,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轉(zhuǎn)而又對武中合伸手相讓,指向上座的那把太師椅:“請請請,您是黨國的代表,置其上位自然是當(dāng)仁不讓?!蔽渲泻蠜]有聽他的,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說:“抗日是大家的事,鄙人只是來聽聽眾位司令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小弟為各位司令的抗日壯舉,當(dāng)上稟中央政府,下為眾人籌糧籌款,其他不敢多言?!蔽渲泻险f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當(dāng)然,如果各位遇上什么難處,我十幾萬國軍也不會坐在西邊視而不聞?!?p> 誰都知道武中合說的是句雙關(guān)語,可誰也不去挑明。喬拐子身子向前探了探,努力地彎下腰,想雙手把左腿搬起來放在右腿上,可終于沒有搬上來,他向武中合伸出拇指贊道:“大氣!武老弟風(fēng)范依舊,當(dāng)年咱們在大別山剿共,你可是功績卓著!武庭麟將軍稱你少年有為,前程不可估量,武將軍真是慧眼識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喬四榮故意套近乎,為的是提高武中合的身價。武中合起身向喬四榮行了軍禮:“前輩多有過獎,晚輩不敢授之?!眴趟臉s還想恭維幾句,賀澍三揮了揮手:“行了行了,別盡扯那些沒用的花狐騷,趕緊說正事吧?!?p> 李桂虎對武中合說:“我這個人說話直,除你是當(dāng)朝官吏,我們這幾個弟兄肩膀頭一樣高,無拘議事、拋心敞懷,你老弟端端正正往這一坐,我們是順著你說還是戧著你說?咱們這行有個規(guī)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兩人‘摸袖筒’外人不知數(shù),我看這事今天說不成。”上官子平連忙起身說:“各位別誤會,中合老弟不是外人,他能光臨,對咱們只會好事不會壞事,大家暢所欲言,不必忌諱?!辟R澍三說:“好!既然如此,我想先聽聽武站長對八路軍怎么看?”武中合出乎眾人意料地擺了擺手說:“我對他們沒有看法,諸位怎么看我就怎么看。不過我得提醒一下,共產(chǎn)黨八路軍是誰越窮,就越跟誰走得近,比如……”說著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頭頂上畫了個圈,“比如咱們頭上的這個房頂,誰要想與他們?yōu)槲?,得先把祖宗留下的這份家產(chǎn)給毀了才行?!痹捯粢宦?,屋里寂靜無聲。
停了一會兒,上官子平干咳了兩聲說:“中合兄的話不無道理,咱信得人家,人家不一定能信得過咱們,這利弊衡量……”
“今天議的是聯(lián)合抗日,扯那么遠干啥!”李桂虎打斷他的話。
賀澍三接著說:“八路軍打日本人沒啥可說的,韓鈞司令一過黃河,從西向東、又從東向西像篦虱子一樣過了兩遍,把小日本都給擠到了兩頭不敢動彈,所以今天我們才能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共商大計,要不然咱們這會兒能這么清閑?說不定都在忙著自家堵自家的院墻窟窿去吧!”喬拐子不同意,說:“堵不堵是咱們自家的事,要不是他們過來這么一折騰,本來咱們與日本人相安無事,這下日本人肯定要來報復(fù),你說他們這過來不是在添亂嗎?”
“所以我們今天就是要來商量個對策,以防日本人來報復(fù)時相互有個……”李桂虎說。
“對策個屁!咱們和日本人的機槍大炮比起來,只能算是根蔥毛,人家想啥時候拔就啥時候拔!共產(chǎn)黨更指靠不住,東一炮西一槍地惹下禍就走,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最后還得讓咱們跟著背黑鍋?!眴坦兆硬坏壤罟鸹⒄f完就把話給堵上了。
賀澍三噌地站起來說:“喬拐子,你說話把住門,照你的說法,我們都應(yīng)當(dāng)帶著隊伍去向日本人求饒算球了,還搞什么聯(lián)防抗日!”喬四榮想把剛剛翹上的“二郎腿”搬下來,試著想站起來,可仍然沒有成功,反駁說:“我這條腿是共產(chǎn)黨給打斷的,我和他們不共戴天,要找靠山還是國軍靠得住!”
上官子平避開武中合投向喬四榮贊同的目光,看著屋頂說:“不管是誰,只要對我們大家有好處,能在咱們難時拉一把,就不能把人家關(guān)到門外,我覺得現(xiàn)在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死?!?p> 賀澍三奚落喬拐子:“國軍三十萬大軍抵不住小日本兩萬人入豫西,新安縣劉紹唐明里暗里和日本人搞交易,河南民軍副總司令還不是帶著上千人給日本人當(dāng)了狗……”賀澍三還要說下去,喬拐子“嗷”的一聲終于站了起來,“劉紹唐辦事是不地道,可八路軍出手更狠,前幾天晚上一頓飯的工夫,就滅了劉家三代幾十口人……”
賀澍三一拍椅子扶手也站了起來:“謠言!你親眼見了還是親手逮住了,聽風(fēng)就是雨,我聽說去的人拿地都是王八盒子,說的都是日本話,你敢說這與日本人無關(guān)?”兩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武中合起身把雙手向下按了按轉(zhuǎn)了話題說:“我同意李桂虎團長一開始的提議,咱們就事論事,別扯得太遠了。桂虎兄是咱們家鄉(xiāng)的英雄,在臺兒莊戰(zhàn)役中帶領(lǐng)一個營的敢死隊,與敵拼到最后只剩下十幾個人,桂虎兄身負幾處重傷,而且都在前面,這說明什么?說明桂虎兄在戰(zhàn)場上始終面對日寇,絕不轉(zhuǎn)身后退半步。只要大家精誠團結(jié),在國民政府蔣委員長的率領(lǐng)下統(tǒng)一行動,相信不久的將來,小日本一定會無影無蹤,青天白日的大旗一定插滿全國?!蔽渲泻险f完后,所期盼的掌聲沒有響起,只好自己解嘲般地拍了兩下巴掌。
上官家的午宴十分豐富,除了沒有“海味”,其“山珍”應(yīng)有盡有,猴頭燕窩羹,鹿茸靈芝煲,老參湯燉驢鞭,甚至還有清蒸熊掌、火烤野山羊……不過眾人都在敬酒時話不投機,最后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