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宮——愛情……？

　　姑娘長大成人，婚嫁的事自然要論及，作媒的人幾乎踩斷老竹匠家的門檻。瘸子少爺自從一次在村口小橋邊遇見挎著竹籃的云芝后，不斷搜巡的目光從此釘在這含苞欲放的美人身上，回家向父母親鄭重聲明：除了林云芝，這世界上的女人哪怕是皇帝的女兒他也絕對不娶。金先生夫婦夜里籌劃了許久，第二天請來桃源最老練的媒婆王大姐，將一件從山外帶來的旗袍和一大包紅包塞在她的手里，說若王大姐將這事說成了，他們絕不會忘了王大姐的恩情，事成之后還會重重答謝她。王大姐既得了好處，又是山村中最高人物的請托，覺得臉上極有容光，哪有不賣力的理由？這天，提著金先生夫婦準備好的一大袋東西，登上老竹匠的家門。

　　林老漢夫婦看見滿臉堆笑的王大姐，心中明白對方的來意。雙方坐定后，王大姐亮出那袋里的東西，將金先生的意思說明，且說金先生說了，只要雙方做成親家，保證林老漢一家這輩子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享用不盡，這土房子也不用住了，或是直接搬進皇宮，或在本村中另起座磚瓦結構的新房，讓林老漢夫婦及云芝哥嫂一家蹺起腿享受榮華富貴。

　　鎮(zhèn)上那座皇宮雖則金碧輝煌，讓人看了不由得心動，但這對老夫婦是經(jīng)歷過愛情的，知道愛情這東西可以將苦的變成甜的，四面透風的土壞房住著有時比皇宮還溫馨。思考了良久，林老漢磕了磕手上的煙斗，對王大姐說：

　　“金先生要同我這窮竹匠結親，還要讓我們住進皇宮或新磚瓦房，老竹匠一家誠惶誠恐、受寵若驚。但這事終究是女孩子自己的事，要由女孩子自己作定奪。若女孩子同意了，我們老兩口和她哥嫂也沒甚說的。如果女孩子不同意，我們總不能拿繩子綁了塞進花轎去。”

　　王大姐在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結果，第二天午后，提著那袋東西，將要說的話在肚子里醞釀一番，用手揩揩油光發(fā)亮的頭髻，走進云芝的小木屋。

　　云芝的小木屋座落在山腳竹林下桃花叢中，背山面溪，風景煞是優(yōu)美。靠近村莊一邊是父母哥嫂住的土壞房，中間用一道土墻隔開。這里的習俗，女孩子長大了，家中要另造一屋令其獨住，以示其已長大成人，可脫離父母與男子對山歌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老竹匠一家因極其疼愛家中唯一的女孩子，想好花應用好盆載，故父子二人窮盡家中財力，連戰(zhàn)數(shù)月建造小木屋。小木屋牢固涼爽、清新宜人，竹籬笆墻外是一叢叢茉莉花。山上竹梢子直伸到它的上空，在風中不停地搖曳。春天滿山桃花燦爛地開著，從大山上下來的一條水流從小木屋旁邊蜿蜒流過，匯入溪流。綠浪滾滾的竹林、滿山紅艷的桃花、清清的水流，月亮從東山升起，潔白的茉莉花吐出一縷縷清香，飄滿整個村寨，小木屋成了嫦娥住的月宮了。

　　王大姐走進小木屋時，云芝午睡方起，正坐在竹榻上繡荷葉下的一對戲水鴛鴦。王大姐拿起那鮮活的活計看了看，極力地夸獎一番，慢慢將話引入正題，說是鎮(zhèn)上那座皇宮缺少一位美麗的皇后，整個桃源配當皇后的人只有一位，就是能用巧手繡出這么鮮艷動人的戲水鴛鴦的人。

　　云芝聽后搖搖頭，自顧自地埋頭又繡起鴛鴦來。王大姐是極有經(jīng)驗的，知道這事急不得，見事情有點僵，就岔開話題扯了許多別的事，然后就走了。過幾天，卻尋個借口將云芝引到那皇宮中去。瘸子自是躲開了。桌上擺了滿滿一桌鮮美的食物。那欲當婆婆的人滿面笑容地領著她們一間一間地參觀，一邊給云芝看她從山外帶來的奇珍異寶，一邊如數(shù)家珍般地盤點著店里的生意，那生意旺的呀，連孫子娶老婆的錢都儲下了。

　　云芝低頭看著腳下，一句都不言語。從皇宮出來后，王大姐領著云芝，只說有點事，拐到云芝以前的女友阿花家串門。阿花比云芝大三歲，四年前也是由王大姐做媒，嫁給這集市上另一戶有錢有勢住鋼筋水泥房的人家，已生了個兒子，吃得白白胖胖，穿得齊齊整整，自是副有錢人家貴太太的模樣。看著阿花一臉富足的笑容，云芝心頭有點亂。

　　夜下來了，月亮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著步子，將銀輝灑滿整個山村。一切都睡著了。山村的夏夜是如此的寧靜美麗。云芝靠著竹籬笆門，望著遠處泛著波光的溪面，滿心煩亂。一陣風低低地吹來，屋后的竹影輕輕地搖動，茉莉花香陣陣襲來。這時，從溪的對岸飄來一縷縷竹笛聲。笛聲掠過水面，越過山林，直送進姑娘的耳中，又順著耳朵鉆進心里。云芝知道，這是她那位打虎英雄坐在橋頭邊大青石上對著月亮吹笛子。笛聲悠揚清亮，小伙子濃濃的情意溶在笛聲中，通過笛聲將他心中的一切透給村莊另一端美麗的情人。美麗的情人聽著那美麗的笛聲，為其中一樣東西陶醉著，直到進入夢鄉(xiāng)。

　　夢里笛聲響了很久，卻越來越細，越來越細，最后化成一縷清風消逝了。相反地，鎮(zhèn)上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宮卻緩緩地浮了上來。阿花富足的笑容閃現(xiàn)一下又隱沒了。笛聲與皇宮交替出現(xiàn)著，進行一次次激烈的交鋒。云芝的心亂極了。第二天天還沒亮，云芝就起了床，胡亂穿上衣服，早飯沒吃就找她的知心大姐——水紅說心事去了。

　　水紅是云芝同一個村的，比云芝大二歲，還未出嫁時，兩人是知心姐妹，同在午后的竹榻上繡鴛鴦，同在有月亮的晚上唱山歌，末了鉆進小木屋中，將心中的秘密悄悄交換。水紅兩年前嫁給十幾里外另一個村寨的一個小伙子。這個也極美貌出名的年青女子，執(zhí)拗地愛上那個虎虎有生氣的小伙子，硬是違背父母的意愿，與小伙子對過幾次山歌后，偷偷在山洞中做了他的新娘，待父母親發(fā)現(xiàn)時，生米已作成熟飯，那一對老人將她往死里打一頓，極不光彩地打發(fā)她出門。

　　水紅的家在半坡上。云芝走到那里時，天已近晌午，遠遠望見一圈黑黑的籬笆，圍著幾間好似已有幾十年歷史的土屋。土屋用黃泥糊在木頭上做成墻，黑色的瓦，屋頂上長著幾叢草，有小鳥在上面做窩。其中的一間一根梁似乎斷了，上面塌了一塊，幾片長著青苔的瓦片參差不齊地掛在上面，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讓人看了心里害怕。有個婦人窩著大肚子，穿著打了好幾層補丁的衣服，坐在屋前土埕上的小矮凳上剁豬草。周圍一捆捆豬草幾乎將她的身子擋沒了，一只母豬帶著一群小豬圍著她乞食，緊挨著左邊的房子搭了個豬圈，發(fā)出臭哄哄的豬屎味。

　　聽到籬笆門吱呀一聲響，那婦人從豬草堆中抬起頭來。一只小狗竄出來。云芝猛吃一驚，這是水紅么？這分明是她的知心大姐水紅，可這哪里象兩年前她當伴娘伴過來的水紅呀！本來玫瑰紅的臉頰如今瘦且發(fā)黃，原先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凹陷了下去，成了暗灰色，眼瞼下有兩個眼袋掛在那里，里面似乎儲滿苦水，頭發(fā)剪短了，上面滿是草屑，看上去很凌亂，好象好久沒有梳洗。看見以前的女友來了，水紅從豬草堆中撐著站起來，下意識地拿手捶捶腰，一副腰酸背疼的樣子，難堪地看看破舊的土屋，將云芝讓進屋。

　　云芝走進又暗又舊的土坯房。墻上涂的白灰?guī)缀跞艄饬耍嗤翞M一地。灶臺上胡亂擺著鍋瓢等做飯的工具，上面有一層油油黑黑的東西。一塊抹布散放在那里，發(fā)出一股臭油腥味。從里面的房間里，傳來一陣陣呻吟聲，讓人聽得毛骨悚然。水紅提起水壺倒了一碗水給云芝喝，看見她一臉驚愕的神色，說道：“苦啊，這日子，難過得很哪！”眼眶一下子發(fā)紅。云芝不禁愣在那里，腦中閃過鎮(zhèn)上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宮和阿花臉上富足的笑容，但還是勸慰水紅道：“水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木生哥對你那么好，相信，愛情會使苦水變成又甘又甜的蜜茶！”

　　“愛情？這兩個字我現(xiàn)在聽著都覺得很陌生。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婆婆，孩子因饑餓經(jīng)常嗷嗷大哭，身體有病卻因無錢醫(yī)治一天比一天嚴重……，云芝，愛情在饑餓、在病痛、在災害面前，是真的一無用處啊！你今天來是想問我關于愛情和金錢哪個重要的問題嗎？”

　　云芝搖了搖頭。

　　一切都有了答案，還用得著問嗎？

　　從水紅家出來后，原先的那條山路變得好漫長，天都變暗了。云芝拖著沉重的雙腿疲軟地往回走，腦中不斷閃現(xiàn)那破舊的土屋，那臭哄哄的豬圈，那可怕的呻吟聲。好不容易進了門，哐一下子倒在床上，云芝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晚上，橋頭邊青石上的竹笛聲又響了?？蛇@次，往日清脆迷人的笛聲在云芝耳朵里不再悅耳動聽。

　　過幾天，王大姐又來了，坐在小木屋中侃侃地談著瘸子少爺如何為云芝失魂落魄、茶飯無思，竟致一病不起。那當母親的焦急得都快跳樓了。不知為什么，云芝竟怔怔地掉下淚來，拿起那繡了一半的鴛鴦摩莎著，一句都不言語。王大姐也是風月場上混過的，很看得云芝的心事，在屋里轉了一圈，嘆口氣，說道：

　　“我知道，愛情是很美好的，但美好的愛情要有香甜的面包、華麗的衣服、健康的身體、可愛的孩子來支撐才能長久。你見過吃不飽飯、穿不暖身，有病無錢治，生兒卻養(yǎng)不起的愛情維持下來了么？要我說呀，婚姻才是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保障，選對了婚姻，就等于進入天堂，選錯了呢？自然是入了地獄，你只看阿花與水紅的結果就知道了！”

　　云芝聽了不由得渾身一震，眼前滿是水紅家臭哄哄的豬圈與沾滿油腥的灶臺，還有那可怕的呻吟聲。王大姐知道擊中云芝心中的要害，拉起她的手，輕輕說到：

　　“茉莉花開時是很香的，但它能永開不敗嗎？愛情在她正盛的時候自然是很美的，但盛開過之后，風雨一打，就全敗啦！別再猶豫了，有哪個傻子皇宮不住要去住豬圈呢？”

　　皇宮，豬圈？阿花富足的笑臉，水紅黃瘦的臉龐……啊，太難了！但終于終于，皇宮一點點地亮堂起來，橋頭下的笛聲逐漸黯淡下去了。

　　一切都是命，兩顆碩大的淚珠從云芝的眼中滑落，不知不覺中，她輕輕地點點頭。

　　過了幾天，一箱箱貼著紅紙的訂婚禮抬進林老漢家的土屋，將整三間的土屋都占滿了。全桃源都知道云芝將成為鎮(zhèn)上那座皇宮美麗的皇后。

　　晚上，依然風清月明，人們聽到橋頭下大青石上的笛聲嗚嗚咽咽響了一整個夜晚，不再溫柔輕快，那笛聲竟是凄苦異常。

　　云芝躺在竹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一整夜都沒有合眼，心中有點痛。

　　窗外，茉莉花依然靜靜地吐著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