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睡了一天的郭子在傍晚時分醒了過來,他是被疼醒的,一針盤尼西林打下去,身上的燒已經退了,他的意識也逐漸恢復,看著自己剩下半截的右臂,把頭埋在被子里失聲痛哭起來。
袁老三面無表情的坐在炕沿上,手里拿著一個碩大的煙斗,低著頭,目光凝視著地面,一聲不吭,大口大口的吞吐著嘴里的煙氣。
伍子、馬平、小六子三人受傷較輕,睡了一天也都緩過勁來,看著郭子醒轉過來,都圍上前來守著他。伍子去廚房端出來一碗雞湯,讓郭子喝下去,郭子早已泣不成聲,哪有心思喝什么雞湯,左手攥成拳頭,狠狠的砸著炕啜泣著說道:“完了,全完了,我這輩子算是毀了。”
眾人都小心翼翼地和他說些寬心的話,但是再美麗的語言在一個失去一臂的人面前也顯得蒼白無力。
眾人都不知道曹旋去了哪里?就連向來心思縝密的袁老三也因專注于郭子的斷臂,沒有發(fā)覺曹旋已經不在院中。
勞累了一夜的曹旋也和眾人一樣長長的睡了一個午覺,直到五點多才醒了過來,他從鏡子里照了照自己,額頭的傷口還沒有結痂,滲出一層細密的黃色組織液,覆蓋著傷口,整個腦門已經全部泛出淤青,腫的更厲害了,如同一個碗底扣在腦門上,曹旋伸手摸了一下,鉆心的疼,他微微皺了下眉。自己憔悴了很多,膚色暗黃,肌肉松弛,眼睛里滿是倦怠,與前幾天還意氣風發(fā),春光滿面的自己,早已判若兩人。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走到哪一步就按哪一步來,但是不能迷失自我,不能背離初衷,更不能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早上自己答應恒仁堂的掌柜,今日要把盤尼西林的藥錢還上,但這錢不能和袁老三伸手去要,也不能讓他和他的兄弟知道,錢的事必須自己想辦法。
曹旋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出房門,他想去外邊看看,有沒有什么能搞到錢的機會。
中都的大街一片肅殺,街上冷清的沒有一個人影,偶爾會有一隊扛著長槍的日本兵走過,也都表情冷峻,神色肅穆,沒有了往日的飛揚跋扈,看來日軍在付出慘重的代價后重又奪回了中都縣。中都雖然又成了日軍的天下,只是自己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曹警佐了,日本人若是得知自己的蹤跡肯定還會抓自己回去,也不知道哥哥是否脫離了日軍,若是哥哥已經把部隊拉了出去,那日軍更會恨不得生吞活咽了自己兄弟。
往日的中都城,自己高高在上,暢通無阻,所到之處,皆是笑臉相迎,阿諛奉承,有多少人挖空心思想搭上自己的關系,今日為了三支盤尼西林竟然需要自殘,曹旋的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出門依然不能走大路,依然要避開街上巡邏的大兵,依然不能自由出入城門,不論是八路軍還是日軍接管這座城池,只怕自己日后只能生活在黑暗中了,這樣的生活有破局嗎?
“我命由我不由天”,曹旋心念動處,翻動一下眼珠,有些黯淡的眼神里,一絲精光閃過,那是不屈和桀驁。
曹旋行進在窄小的巷子里,他要出去找一筆錢,金額不大也不算太小,整整五十塊大洋,普通工薪階層足足兩年的收入。邁出恒裕泰茶行大門的時候,曹旋心里還沒有方向,不知該去哪里淘換。現在他已經有了主意,去找昔日的同僚、獄友錢局長,這幾日城門盤查甚嚴,他肯定也沒有機會出城,若是沒被八路軍抓走的話應該還藏在自己家中。錢局長這幾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錢,從他那里拿個千把塊大洋用用,料也不是大事。事不宜遲,需要馬上去找他,若是晚了,只怕安定下來的日本人發(fā)現牢門洞開,人都逃去,會上門緝捕,或者錢局長躲走避禍,那樣自己的借錢計劃也就落空了。
曹旋去錢局長家參加過幾次家宴,熟門熟路,沒用多久,就走到錢局長家的門前,錢宅獨門獨戶,一進院子,八間正房,東西兩側數間廂房,院墻已經坍塌,鐵皮大門扭曲著靠在塌掉一半的磚垛上,房子被炮火幾近摧毀一半,邊上兩間屋子的前檐已經全部掉落下來,泥土瓦礫散落在檐下,也不知屋里的人沒有受到傷害。
曹旋看著破敗的錢宅,也不禁心中唏噓,前幾日這里還是警衛(wèi)守護,賓客盈門,歌舞升平,是多少平頭百姓不敢直視的地方,現如今已房倒墻塌,一片焦土,真是恍若隔世。
曹旋本想登門而入,奈何門已掉落,只剩殘垣斷壁,只好找到一個看似有人出入過的缺口,踩著腳下碎石,跨進了院內。曹旋站在院中輕聲問道:“錢兄在家嗎?小弟曹旋來訪。”
屋內無人應答,曹旋心里有些緊張,莫不是錢局長一家被壓到了房子里,可別有人傷著,想到這里,曹旋沒有猶豫,一腳踹開房門,往屋里闖去。
門被突然踢開,有人直闖進來,讓屋里正在收拾東西的錢局長一家大吃一驚,夫妻二人停下手里的活計,緊張的看向門口,錢局長更是情急之下從腰間掏出手槍,槍口對準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坐在炕上玩耍的兩個孩子聽到動靜也都面露驚恐之色,定定的看向門口。
錢局長看清進來的是曹旋,稍微楞了一下,把手里的槍收起來插在腰間,對曹旋說道:“曹老弟,你沒有出城嗎?怎么突然闖到我家里來了?嚇我一跳?!?p> 曹旋說道:“老錢,嫂子,你們收拾東西這是準備出城嗎?我剛才在院子里喊了幾聲,沒人答應,我擔心你們被埋在了廢墟里,心中著急,就踹開門闖了進來。我昨日從牢里出來就想出城,走到城門時可惜城門已全部封鎖,還有八路軍在盤查眾人,我怕暴露行跡,便沒敢出去?!?p> 錢局長把地上放著的兩個皮箱蓋上蓋子,扣上鎖扣,用手推到一旁,說道:“現在中都城的日子不太平,三天兩頭打仗,一家人每天提心吊膽度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想帶著老婆孩子去張垣市避難,那里有日軍重兵把守,周圍是重重關隘,無戰(zhàn)亂之虞。不知老弟你現在在何處落腳,日后有什么打算?”
曹旋實言相告:“我現在就住在救咱們出大牢的袁老三家里,也想著能有機會出城,只是現在還能出得了城嗎?前幾日我們尚在任職,日軍就把我們關進大牢看管起來,后來八路軍來了又到處設卡緝捕給日占政府供職的人員,像我們這些他們嘴里的偽警必定都在抓捕之列,現在日軍重又回來,我看依然不會放過我們。錢兄若是有出城之策,還望見告,我愿隨你一同出城。”
錢局長長嘆一聲說道:“昨日日軍炮擊中都城,城中百姓死傷眾多,我們夫妻二人帶著孩子藏到地窖里才躲過了一劫,兩個孩子受到驚嚇,整夜哭鬧不止,我看這日子實在無法過下去。早上起來,看看戰(zhàn)斗已停,就出去找了下縣長,你也知道我倆平日里私交甚厚,我讓他給我出了個主意,想了個出城的辦法?!?p> 曹旋看了看在炕上玩耍的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兒已經有七八歲,小的是個兒子,剛剛三四歲的樣子,手里拿著一把木頭手槍,正向姐姐比劃著,嘴里還發(fā)出啾啾的聲音。
錢夫人看孩子們在炕上玩鬧喧囂,怕影響二人說話,就把兩個孩子從炕上抱下來,帶到了門外去玩。
曹旋笑著和錢夫人點頭致意,回過頭來對錢局長說道:“錢兄,這縣長大人可真是左右逢源,日軍在的時候是縣長,八路軍來了依然委以重任,現在八路跑了,日本人又來了,他就不怕日本人找他麻煩,還敢明目張膽的穩(wěn)坐家中?”
錢局長笑道:“縣長大人那是人中龍鳳,善識時務,凡事都是主動出擊,豈會在家中坐等,他早已躲到了所養(yǎng)外宅的住處,雖然現在日本人又當權了,但他并沒有急著去找日本人要求官復原職,縣長一來怕戰(zhàn)局不穩(wěn),再生動蕩,二是怕那些宵小之人背后讒言縣長降共,日本人面前解釋不清,所以縣長躲在暗處,派出各路舊部,打探消息,參與日軍事務,自己則穩(wěn)坐釣魚臺,靜觀時局動態(tài),相機而動?!?p> 曹旋問道:“縣長大人給錢兄指出了怎樣的明路,錢兄打算怎樣出城?”
錢局長說道:“事關重大,縣長大人一再叮囑切莫聲張,但老弟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言相告,原縣民政局局長被日軍重新啟用,日間接到日軍指令,要求他調派人手,帶著日本政府官方通告,迅速去中都縣各鄉(xiāng)鎮(zhèn)通知登記在冊的日僑,在三日內全部集中到中都城內,然后由軍車分批運往張垣市,若是戰(zhàn)局穩(wěn)定,這些人日后便重返各自居住地,若是日軍被迫撤退,這些人便從張垣市直接飛回日本本土,縣長讓我一家假扮日僑,由民政局長帶著混在日本人中一起出城?!?p> 曹旋不由點頭道:“確實是個妙招,還是縣長大人老謀深算,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錢兄能幫我去縣長大人面前說合一二,讓我和兩個手下一起出城。”
錢局長笑笑道:“老弟,哪有那么容易?我一家出城都是民政局長礙著縣長大人的臉面,冒著天大的危險,我給他拿過去五根小黃魚,他才愿意成全一二,人再多了肯定不行?!?p> 曹旋心里升騰起的一絲希望又漸漸熄滅了,他也不再打出城的主意,還是解決當下問題要緊,和錢局長借一千塊大洋,一部分付了恒仁堂的藥錢,一部分給斷了手臂的郭子,身體殘疾,無法勞作,讓他傷好后經營些生意,后半生也有個著落,也不枉人家救了自己三人性命一番。
曹旋想到這里對錢局長說道:“錢局長,既然我現在無法出城,我就暫且留在城中,再慢慢尋找機會,只是有個事你得幫襯兄弟一二。”
錢局長說道:“你說老弟,什么事?”
曹旋說道:“煩請錢兄先借我一千塊大洋,我給錢兄打個欠條,待錢兄到達張垣后,只管拿著借條去我哥哥的曹公館討要,然后將我這里的情況一一相告,拜托錢兄了?!?p> 肥頭大耳的錢局長意味深長的看了曹旋一眼,眨巴了兩下眼睛,冷哼一聲說道:“老弟,你是在逗我玩嗎?我借給你錢,拿著借條去曹公館要?曹警正叛逃,曹公館早就人去樓空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啊,老弟,借錢就說借錢的事嘛,不要和我玩這些虛的。”
曹旋一聽趕緊追問道:“你說我哥叛逃了?他去了哪里?你怎么知道的?”
錢局長說道:“老弟,你就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了,你哥叛逃這么大的事能不和你說?今天要不是我去見了縣長,險些就被你的話給蒙哄了過去,老弟,看你做人做事向來豪爽耿直,沒想到你也是滿肚的花花腸子?!?p> 曹旋聽了頗為不悅,也放冷聲調說道:“我大哥是我大哥的事,我是我的事,不管他去了哪里,那是他的自由,你我都沒有權力評價,我這一個月一直在中都,沒有回過張垣,也根本不知道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
錢局長說道:“老弟,請回吧,不好意思,這個忙我?guī)筒涣??!?p> 曹旋說道:“老錢,今天我既然上門了,這個忙你就必須得幫,而且一千塊大洋,少一個子兒都不行?!?p> 錢局長說道:“你這是來借錢的嗎?聽你這口氣是要明搶啊,你要是求我,看你可憐或許我還能給你拿個十塊八塊的,就沖你現在的樣子,一分沒有,以前仗著你哥耀武揚威,別人都給你幾分面子,現在沒了你哥的庇護,你覺得自己還算個什么東西?!?p> 曹旋頓時大怒,何曾被人如此羞辱過,當下劍眉一挑說道:“老錢,借不借錢先放在其外,你竟然如此羞辱我,你是不是不打算離開這中都城了?”
錢局長也怒喝道:“羞辱你怎么了?告訴你,我不會給你拿一分錢,在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你趕緊給我走。你要是再胡攪蠻纏,離不開中都城的可就是你了”說完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手槍。
曹旋看他手往腰間移去,身形突起,上前飛躍一步,雙手去抓錢局長伸出去的手,錢局長見勢,身形后仰,暴退一步,伸出一臂擋住曹旋的手。曹旋見一抓不成,變掌為拳,向著錢局長的面門直搗過去,錢局長由于身材肥碩,剛剛躲開曹旋抓來的手,還沒等收回架勢,曹旋的直拳又打了過來,他本能的向后仰頭,沒有完全躲開,鼻梁被拳風掃中,鼻血瞬時就流了下來。
錢局長挨這一拳,也為他拔出腰間的手槍爭取了時間,他忍著鼻子的疼痛,一探手把腰間的手槍拽了出來,曹旋飛起一腳準備將他手里的槍踢落,誰知自己的右腿還是不能受力,踢出一半就吃痛縮了回來。趁著曹旋收勢的當口,錢局長已經拔槍在手,吧嗒一聲打開保險,直直地向曹旋指了過去。
“別動,再動我一槍崩了你?!卞X局長說道。
曹旋停下來站定,雙目逼視著錢局長。
聽到動靜的錢夫人從外邊走了進來,看到錢局長拿槍指著曹旋,趕忙喊道:“老錢,快把槍放下,你倆怎么還打起來了?”
錢局長對著錢夫人喊道:“你給我出去,這里沒你的事,帶著孩子們到外邊去?!?p> 錢夫人說道:“你倆有話好好說,你們一直都是稱兄道弟的朋友,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傷了和氣。”
錢局長怒喝道:“我叫你滾出去,你沒聽到嗎?趕緊給我滾。”
錢夫人看了看二人,搖頭嘆氣走了出去。
錢局長見錢夫人出去,說道:“曹旋,你給我老實點,不要有其他念頭,否則我一槍打破你的腦袋。實話告訴你,你哥哥叛逃,日軍駐察哈爾司令根本博大為震怒,已下達作戰(zhàn)命令,不論哪支日轄部隊,一旦發(fā)現你哥哥部隊的蹤跡便就地剿滅,并且傳下話來,誰要是能把你們兄弟緝拿,那就是大功一件,重重有賞。我念在咱們共事一場,一起坐牢的份上,本打算放你一馬,沒想到你卻自己送上門來,還得寸進尺要從我這里拿一千塊大洋,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了,我正好把你抓了送給縣長大人,讓縣長大人去日本人那里邀功請賞,說不準還能謀個市長干干,到時候我也不用四處流浪了,跟著他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p> 曹旋眼神凌厲,對錢局長說道:“老錢,你這話是認真的嗎?你真打算把我交給日本人請賞?”
錢局長說道:“你看我是在和你兒戲嗎?不要說是你,今天就是你哥哥站在這里,我一樣把他拿到日本人那里請賞,我就不信我送上這樣的大禮,日本人還會把我關起來。”
曹旋鄙夷的看了錢局長一眼說道:“老錢,你他媽是真傻還是假傻?你以前給日本人干的壞事還少嗎?不一樣被抓起來關進大牢里嗎?要不是袁老三救你你就餓死在大牢里了,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你覺得把我們兄弟交給日本人就能給你換來榮華富貴,你也太天真了,你還是醒醒吧,你去投奔日軍只能是死的更快些?!?p> 錢局長說道:“少跟我廢話,你就是說的天花亂墜今天也動搖不了我拿你去請賞的決心,我先把你交給縣長大人,具體怎么處置,讓他來定奪,我也算還了他給我一家運作出城的人情?!?p> 曹旋看了看錢局長手里的槍,說道:“你以為手里拿支槍就能嚇唬得了我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給我準備一千塊大洋,然后放我離開,就當今天這事沒有發(fā)生過,日后我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否則休怪我曹旋無情?!?p> 錢局長氣極反笑,怒道:“曹旋,好狂妄的口氣,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是我用槍指著你,你的小命掌握在我的手里。你給我轉過身去,舉起手來,不要耍花招,小心我的槍走火?!?p> 曹旋冷哼一聲,頭向窗戶轉去,對著窗外大喝一聲:“馬平、小六子還不趕快動手?!?p> 錢局長一聽窗戶外有曹旋帶來的人手,心中一驚,趕緊扭頭往窗戶外看去。說時遲那時快,曹旋身形一動,一個猛虎下山,兇悍的向錢局長撲去,錢局長還在顧慮窗戶外邊的人,只見眼前人影閃過,曹旋已沖至近前,雙手死死抓住他握槍的手,高高舉起。曹旋的下盤也沒閑著,鉚足力氣,用膝蓋向錢局長的小腹狠狠的頂了過去,錢局長腹部吃痛,也顧不上理會,攥緊手里的槍拼命和曹旋搶奪。
錢局長手里的槍,在二人的頭頂上拉鋸般盤旋往復,一時誰都不能搶到自己手里,二人拼盡全力僵持著。曹旋一個松懈,手里稍微緩了一下力道,錢局長便扣動了手里的扳機,“砰”的一聲,子彈向曹旋的方向飛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