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洛陽城內(nèi)一片兵荒馬亂,這座曾經(jīng)繁花似錦的大唐之東都,在官軍與叛軍之間兩次易手,而此次官軍收復洛陽,城內(nèi)的百姓不僅沒有得到拯救,反而更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王家是洛陽的大戶,家主王長青在安祿山的燕軍攻破洛陽時繳納了很多供奉,這才得以保全王家老小,現(xiàn)在郭子儀麾下的大唐官軍連連收復長安、潼關和洛陽,王家又不得不拿出一大筆銀子來消災。
此時已是亥時,將近夜半,往常時日里早就宵禁了,可是今日卻兵荒馬亂,尖叫聲,狂笑聲,番邦士卒不明所以的呼嘯聲,馬蹄聲混雜在一起,烈焰夾雜著濃煙直沖云霄,也不知是哪里失了火,唐軍新破城池,那些精銳之師還罷了,那些剛剛募集不久,軍紀廢馳的新軍往往要擄掠一番,尤為可怖的是聽說此次收復洛陽,有不少胡人的兵馬助陣,這些胡人在城破之后,往往會大肆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王家上下連家人帶廝仆百余口,此時一個都沒敢睡,女人和孩子蜷縮在自己房間里不敢發(fā)出響動,管事的男人和年輕的家仆則聚集在漆黑的大堂里守夜,因為害怕燈光引來亂兵,他們甚至不敢點上燈籠。
得得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王長青心里默默祈禱著他們只是路過,不過砰砰的敲門聲響起,讓他那一絲希冀也落了空。
“來了,來了,軍爺,”雖然心中驚惶,王長青還是立刻去開門,在這亂世之中,已經(jīng)沒有王法可言,這些亂兵雖有軍紀約束,但監(jiān)督不力,若是稍有怠慢,后果可能不堪設想。
門開了,出乎王長青意料的是,站在門外的是個很儒雅的道士裝扮的人,他身穿一件藍灰色的道袍,束一條寬皮帶,皮帶的右側、左前、左后各掛著一只方形的皮囊,腰后則掛著一柄手臂般長短,沒有護手也沒沒有握把的奇形短劍。除此之外,別無長物,一般長途跋涉的旅人、士兵所帶的行李、包裹都未帶在身邊。
“這位道爺,你是?”王長青一時不知該怎么招呼,那個道士看起來還想跟他客套一番,不過他身后十幾個士兵們顯然沒有什么耐性,他們穿著破舊的紅色號衣,有提著長槍的,有挎著腰刀的,還有拿著板斧的,一個個都背著包袱,里面不知裝了什么東西,看起來鼓鼓囊囊,為首的一個生的極為雄壯,不過看起來頗有江湖習氣,看起來不像是個軍士,倒像是江湖上的大匪,那人朝道士打了個嘻哈,笑到:“李道長,兄弟們干了一天仗,人困馬乏,這地方不錯,俺們就在這歇息了?!闭f罷就往門里走。
道士笑笑,對王長青說句:“叨擾”,也跟著進了王家的院子。
原本漆黑的院子里點起了燈火,這些兵丁顯然是縱情擄掠了一天,還未吃飯,王家哪里敢怠慢他們,仆人們生火的生活,造飯的造飯,這些士兵們抗來一頭羊,又不知何處弄來兩壇酒,就這般在王家喧嘩,那個道士雖然看起來跟他們?nèi)艏慈綦x,也在一旁切了一盤肉,燙了一壺酒,在那里靜靜的吃喝。
王長青是個精明的人物,否則王家也不會成為大戶,他看那道士還多少能說上些話,也有幾分文人的斯文,便特意陪在他身邊倒酒,和他攀談。
原來,這個道士名叫李夢華,安史之亂時大唐的軍隊多在邊關鎮(zhèn)守,而內(nèi)地承平數(shù)十載,根本沒有什么軍隊駐扎,臨時調(diào)各邊軍平叛有如遠水不解近渴,只得臨時招募江湖上的游俠健兒和鄉(xiāng)勇入伍,他和這隊兵丁都是那時候被高仙芝招入軍中,如今高仙芝、封常清被處斬,他們也先后歸于哥舒翰、郭子儀統(tǒng)領。由于在從軍前李夢華是個道士,不僅能識字,知大體,還露了兩手法術,所以讓他做個小伍長,帶著這支小隊。
王家后院,王夫人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亂轉(zhuǎn),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偏偏小少爺稀奇那些土里土氣又窮兇極惡的士兵,跑到大堂去看稀罕了。
“夫人,不要太擔心了,那些軍爺就在咱這住一宿,老爺他會說話,又會使銀子,他們不會對少爺怎么樣的,”丫頭紅花在旁邊安慰到,“您不要擔心,我這就去大堂里去把阿福找回來?!?p> “哎,你一個大姑娘,怎么能在那些**面前露面啊,”一旁的李婆聽了急得跳腳,“那幫人少不了又要喝酒,借酒鬧事,砸了什么東西還是小事,要是壞了你的清白,以后可如何是好?”
“是啊,紅花,你聰明伶俐,我最疼你了,這事你一個姑娘不能去,就讓軒墨去吧,他畢竟是個男身。”這時,男丁們都在前院盯著那些士兵們,生恐鬧出什么亂子,后院里除了半大的男孩,也只有軒墨是男丁了。
軒墨是一年前老爺買來的,也說不清楚應該算是什么身份,雖然他是男身,不過王長青是把他當小妾打扮的,平日里都穿女式的唐裝漢服,起床后還要梳洗打扮,略施粉黛,偏偏還生的俏麗窈窕,檀口星眸,柳腰玉璧,十分可人。夫人也逼問過王長青幾次是不是有龍陽之好,不過他矢口否認,說自己只是欣賞,絕無邪念,而且也沒抓到他什么把柄,所以一直以來也就這樣讓軒墨住了下來。
雖說是接納了他,可是夫人對他一直心存芥蒂,隱隱有爭風吃醋的意思,不過沒有由頭,不好發(fā)作,這次要去大兵堆里去找小少爺,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栽他一下。
幾兩燒酒下肚,這些士兵漸漸面紅耳赤,聲音也喧嘩起來,這時,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眷走到大堂里來,四下看著,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喂,看那個,”眼尖的二柱朝狗剩抬抬下巴,“那個姑娘看起來姿色很不錯啊?!?p> 狗剩已經(jīng)喝的有七八分醉意,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一個俏麗的身影,正怯生生的走進來。
“救命??!你放手!”
尖叫聲和桌椅碰翻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李夢華和王長青的攀談,他們站起身來,看到一個喝醉的士兵,正在把一個少女向二樓拉去,那少女極力掙扎反抗著,但是太過嬌小柔弱,那士兵一只手就把她托起,扛在肩上。
“軍爺,軍爺!”王長青神色慌張,想要攔住那個士兵,“這是我家……女眷啊,軍爺手下留情,我給您拿銀子去,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家人吧!”
士兵們喧嘩著,淹沒了他的聲音,士兵已經(jīng)扛著軒墨上了二樓,他卻被士兵隔著,他急忙回到李夢華身邊,求他去勸解,可是李夢華卻聳聳道:“一個小妾換你一家上下平安,這可是便宜買賣,”他歪歪頭想:“這個身影怎么這么熟悉,好似在哪里見過一般?”
李夢華拍拍王長青的肩膀,正要勸慰他一番,二樓的房間里卻傳來狗剩的怒吼,那個姑娘的身軀被他盛怒之下直接拎起,丟了出來,砸斷了一根欄桿后落在二樓的過道上。隨后出現(xiàn)的是狗剩氣急敗壞的模樣,他滿臉都憋成了豬肝色,想要說什么,卻又好像詞窮,半天才擠出一句:
“媽的,竟然是個男的!”
狗??雌饋韺擂沃翗O,其他人卻還尚未反應過來,他愣了愣神,不知該做什么好,不過很快就下定了決心,從腰里抽出長刀,向軒墨走去。
叮!一聲清脆的金屬交擊聲響起,狗剩虎口發(fā)麻,一道黃光閃過,手中的橫刀被震得脫手飛出。
狗剩吃驚的看著李夢華,此時后者手中拈著古怪的指訣,腰后的“匕首”閃出光芒,如電光火石般飛出,擊飛了他的橫刀,又自己回到鞘中。
刷!刷!這群已經(jīng)喝的半醉的士兵紛紛抽出刀劍。
狗剩吃驚的看著李夢華,此時后者臉上有種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的表情,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把那女裝的少年護住。
“老弟……”這些士兵中為首的大漢陳老九還想斡旋一番,不過,此時已經(jīng)喝的頭暈腦脹的二柱已經(jīng)沒有什么理智可言,只想砍個痛快,他怪叫一聲,拿著鎬斧和盾牌就往前沖。
鎬斧沉重而有力,李夢華不敢讓他近身,他打開腰間右側的皮囊,里面原來是一張張符紙,他取出一張來,夾在食指與拇指之間一抖,那張咒符就化成了一桿長槍,他拿著長槍守在樓梯上,往下一捅,二柱忙舉起盾牌,但在樓梯上無處借力,被一下捅了下來。
旁邊的兩人想要將他扶起來,但是怎么推搡他都全無反應,把手像鼻子下面一探,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咽了氣了。
他喝的爛醉如泥,這一下摔得毫無防備,竟然摔折了脖子,當場便死去。
“二柱!”狗剩和二柱關系素來不錯,此時酒醒大半,一聲怒號,撿起被彈飛的橫刀就向道士頭上砍去。
道士聽得耳后風聲,躲閃已來不及,便把手里的槍尖一垂,槍尾抬起,那末端的小刺便扎入狗剩腹內(nèi)。
連殺二人,李夢華體內(nèi)的血氣也翻涌起來,之前喝的酒肉,都是燥熱之物,讓他臉色都變得赤紅了,而那些原是江湖人士的士兵們,一聲吶喊,便向眼前這不知死活的道士殺來。平時顧及這道士是個小頭目,也是個少有的知識分子,還會幾手法術,大家都敬他三分,不過他和大伙的關系并不親密,更像是個游離于部隊之外的監(jiān)軍,往往還是陳老九在帶著這支小隊。
事已至此,陳老九也知道事情再無回寰的余地,雖然不愿與道士動手,但是手下一幫惡狼卻已經(jīng)激憤,他也只能抄起身邊時刻不離的陌刀,加入到戰(zhàn)團之中。
若論武藝,李夢華著實只能算得上二流,最初彈飛狗剩的妖刀,靠的也是那把匕首-“飛劍”的神異,但是運使飛劍需要全神貫注,手拈法訣,此時受人圍攻,便難以施展,如果強行出鞘,劍光亂舞,說不準反而傷了自己,只對付那些雜兵時,他手持長槍對付一群醉漢,倒還一時打的風生水起,但是陳老九武藝不凡,若是單打獨斗,只拼拳腳功夫,李夢華都未必是他的對手,此時與眾人一齊夾攻,頓時險象環(huán)生,岌岌可危。
一個使槍的士兵被道士的槍桿掃中,跌到了墻角,他本來就喝的七葷八素,這一下跌的難受,頓時扶墻大吐,嘔吐完了,又掂起長槍,想要加入圍攻,這時他忽然覺得背后一涼,心口頓時傳來劇痛,他低頭看去,一截草叉的尖兒從自己胸前透出。
“你們……”他沒能把話說完,背后的草叉就被拔了出去,鮮血狂飆,被扎透的肺部再也無法吸入空氣,血液也從胸前、背后和口鼻里迅速的流失著。
他倒在地下,痛苦的痙攣著,扭曲著,直到吞噬一切的黑暗襲來。
王長青深知人心,他知道在這亂世之中,一群殺紅了眼的亂兵絕對不會在解決掉眼前這個道士之后收手,屆時他們獸性大發(fā),整個王家都要給他們陪葬,想要保全王家,不能在這緊要關頭袖手旁觀,縱容惡兵行兇,而只能和道士聯(lián)手,一起反抗,事已至此,已經(jīng)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王家精壯的男丁都在此處,此時聽王長青一聲號令,頓時拿出早已備好的草叉、鐵鍬、斧頭、鐮刀等物,他們雖不似那些兵丁,常年做著刀口舔血的勾當,但是也都是年輕氣盛,之前便早已按耐不住,只是恐懼之下,無人敢于反抗,現(xiàn)在戰(zhàn)端已開,難得善終,便也都豁出性命來廝殺。
這些驕橫跋扈的士兵沒想到這些被他們欺壓慣了的綿羊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惡狼,頓時亂了陣腳,一陣亂戰(zhàn)之后全軍覆沒。
“這可如何是好,”王長青雖然在家人面前勉強裝出鎮(zhèn)定的神情,但是心中卻亂成了一團麻,若是被發(fā)現(xiàn)在自己宅院里殺了這么多士兵,王家滿門都要被處斬。
“不用驚慌,”李夢華收起手里的長槍,又化成一張咒符,收在腰間,“離這不遠的通寶錢莊剛有一支回鶻兵搶過,現(xiàn)在還燒的正旺,把這些尸體搬去,扔進火里,就算是被人懷疑,也只會以為是和回鶻人火拼,不了了之?!?p> “老爺,這個妖孽絕對不能再留在家里了,今天的亂子我都聽家人們說了?!?p> “夫人……”王長青面露難色,可是他環(huán)顧四周,眾人都黑著臉沒有應聲。
“我看那個道士和軒墨倒是有幾分緣分,而且也是他出手相救,亂世紅顏從來都是禍水,老爺何不就此機會讓他把軒墨帶走?也好做個順水人情”,最后還是老管家開口說到。
“罷了,就聽你們的吧”,王長青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也只好同意了。
殘陽如血,兩人,兩馬,行走在城外的小路上,一路向東而行,洛陽城里,人驚馬惶,硝煙四起,卻已被他們拋在身后。
“你是蘇州人吧?”那個自稱李夢華的道士問到。
“正是,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不僅僅是如此哩,”他沉吟片刻,好像在下什么決心一樣,“你也是穿越者,而且在穿越之前我就認識你?!?p> 軒墨身子一顫,如遭雷擊一般。
“你怎么知道?!”
“穿越者可不止你一個哦?!?p> “怎么可能?你也是?”
“不止你我,還有其他很多人呢?!?p> 這顛覆了他的認知,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的穿越者,而且在他讀過的穿越小說里,向來都只會有主角一個人穿越的啊。
“不過你穿越過來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么?”李夢華狐疑的打量著他,“很多穿越者都在穿越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某種變化,有些變化是靈魂上的,就比如我,能夠感受到天地之間的元氣,運用法力,加以開發(fā),就可以使出法術,有些人的變化直接體現(xiàn)在身體上,這樣的例子雖然在中原不多見,在西域卻有好多,比如異變成牛頭人、狼人的,數(shù)目也很多,據(jù)說已經(jīng)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前幾年還向大唐入貢呢?!?p> “如果非要說穿越給我?guī)硎裁醋兓脑?,我想就是不再需要偽聲也能發(fā)出女孩子的聲音了吧,這個聲音反而變成了我的本音,”軒墨悻悻的說,“這還真是個非常不實用的變化呢?!?p> “你說在穿越之前就認識我?”
“當然,你的樣貌在穿越的時候也沒有什么變化吧,軒墨寶寶?!?p> 被人叫出穿越之前直播時用的昵稱,軒墨的臉上也如這天色一般飛起一抹紅霞,“那我認識你嗎?”
“我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了,總之那年圣誕節(jié)我抽中過你一次獎品,是個綠色的圣誕帽,我開心了好久呢?!?p> “原來是你……”
“哈哈,真是緣分呢?!?p> “那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你就這么偽造了自己的死證,離開了軍隊,還要帶上我,在這個亂世我可沒有什么掙錢的手段啊。”軒墨還有點擔心,如果他拿自己當提款機,專門榨那些有龍陽之好的有錢老爺?shù)你y子那該怎么辦?看他身上除了三個裝咒符的皮囊和那把匕首一樣的飛劍以外,就別無他物了。
“我這些年走南闖北,又在軍隊里呆了許久,還是有些積蓄的,”李夢華說著便從腰間左后的皮囊中抽出一張咒符來,那咒符化成一個砂鍋大小的口袋,里面叮當作響,他把口袋扔給軒墨,軒墨打開一看,里面有散碎的金錠、銀錠、印著異國文字的金幣和一吊吊銅錢。
道士打個響指,口袋又化成一張咒符,飛回了他的手上。
“安史之亂已有兩年,叛軍雖然開始時來勢洶洶,一度連洛陽、長安都攻破,但是已經(jīng)在回援的各地邊軍精銳手里連吃敗仗,在東南,睢陽在守將張巡手里屹立不倒,所以江淮一帶并未受到戰(zhàn)亂的影響?!?p> “你不是蘇州人嗎?我們可以一起去蘇州,或者去建業(yè)、杭州也可以,你可以用這我些年攢下來的銀子開一家店,綢緞莊,酒樓,或者客棧,唐代的江淮已經(jīng)是很繁華了,有這些本金,做些生意維持生計不難。”
“那上海呢?”
“這時的上海,應該還是個小漁村吧?”
“畢竟,現(xiàn)在還是唐朝啊。不過蘇州的話,沒有了工廠、汽車,應該更山清水秀了吧?”
“是啊,我也曾經(jīng)去過蘇州、南京和杭州,江南水鄉(xiāng)的風景,還真是讓人流連忘返呢?!?p> 馬兒慢跑起來,殘破的城垣和狼煙在他們身后,越來越遠。
前方的路,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