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郊外的望春花今年開的格外早,花形如劍柄,色彩如烈火,層層疊疊鋪滿山頭,花香伴著通幽小徑上零散的馬蹄聲、少年舒朗的笑聲,飄向遠方。
萬眾矚目的策論大典剛剛結(jié)束,策論位列前茅者,將會進入圣教樞候選名冊,成為執(zhí)掌一方教務(wù)的圣教司。圣教司——那可是很多人傾盡一生也難以得到的名位。
“我專門去拜見了主試的閣老大人,聽他的意思,這次策論大典的第一名,八成是衛(wèi)國公的世子了!”希景曜的音調(diào)頗高,他雖然貴為皇親,但尚未行弱冠之禮,本來沒有參加策論大典的資格,不過他偷偷溜出府門,以平民身份參加,誰料竟讓他進了大典候選名冊,雖然只排名末位,卻也著實令他興奮了好一陣。
他見身邊眾人不忿的神情,又道:“不過無論怎樣,論策,文采、口才和應(yīng)變?nèi)币徊豢?,通盤看來,明辰更勝一籌才是!”
“你們就知道說好聽的,要知道,天下每三年才只有一人能名列首位!明辰此次雖然表現(xiàn)極佳,卻也沒有進入前五,可見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闭f話的禁衛(wèi)將軍三公子慕凌均,他自幼跟希明辰一同長大,評判自然比旁人更犀利些,沒有半分拘束。
希明辰卻似乎對這些議論毫不在意,他微微催動胯下青鬃馬,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希景曜點頭道:“這是自然,可是明辰這個年紀就能進得了名冊的,自古又有幾人?”他得意的抬起頭看著幕凌均,這擺明了是在顯擺自己進了名冊,而幕凌均卻名落孫山。
“你!可惜我們沒能在策論時遇上,否則,落選的還不定是誰呢?”幕凌均一邊說,一邊狠狠用腿加緊馬腹,去追走到前面的希明辰去了。
希景曜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道:“切,你們看,輸了就是輸了,還不承認,太小氣!”
一旁的幾位同行公子感到氣氛不對,生怕兩個人吵起來,趕忙岔開話題道:“行了,你們都別爭了,都是大教司的學生,說起來,無論誰上了名冊都一樣。你們還記得最后一個與希明辰對論的那個教司嗎?從頭至尾,支支吾吾,結(jié)結(jié)巴巴,我們都替他著急。”
希景曜打趣道:“是啊,他雖然口吃,卻好歹沒有忘了自己的名字!”
原來一位從南疆來的教司,口音極重,難免緊張,最后竟然說錯了自己的名字,主評教司本就聽不太懂他的方言,跟他確認了很久,雞同鴨講的尷尬場景令少年們都朗聲大笑起來。
圣教樞每三年的策論大典,向來不論出身門第,只求廣納賢才,名不副實者大有人在,水平難免參差不齊。有人會通過策論一夜成名,成為皇室座上賓,頗有些“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味。有人也會一時不慎,被名家批評的體無完膚,從此曝腮龍門,一蹶不振,所以參加策論本就是一件風險與機遇并存的事情。
聽到身后眾人的笑聲,希明辰也忍俊不禁,他勒住馬頭道:“連霧城的教司可是南陸圣教樞推舉的,論策雖不是他的強項,但文章確極好,我們不可以偏概全?!?p> 此處山巒疊嶂,林中溪水橫流,一派田園風光。幾人邊說邊笑,竟不知不覺來到帝都北邊的密林邊,大家心情不錯,便索性不再回平闊大路,沿著林邊小路率性前行。
就快走出林子時,突然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少女的呼喊聲,幾個人相互對視一眼,立刻策馬尋聲而去。
走了不多遠,只見不幾個身著苦族低領(lǐng)短衣,斷發(fā)紋身的粗壯漢子正在狂追一名衣衫襤褸的女孩兒。
密林光線昏暗,女孩兒被樹根絆住摔倒在地,腳踝瞬間紅腫起來。她用力抓住樹干,強忍疼痛,咬牙站起,步履蹣跚的剛走幾步,一條皮鞭便打到了她的后背,勢大力沉,竟將她打出幾步遠,再次重重摔倒。
幾個漢子趕上前將她團團圍住,邊打邊罵,嚇得女孩兒全身顫栗,左右躲閃,鞭子不斷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希明辰剛要上前攔阻,希景曜卻在一旁拉住韁繩道:“這是從南邊來的奴隸販子,看樣子是在抓捕出逃的女奴,這種事情,還是先看看再說。”
女孩兒曲卷著身子,抱頭哀求道:“別打了!求你們!”
話音未落,希明辰催馬上前高聲喊道:“快住手!她是圣族人!”
幾個奴隸販子先是一驚,回頭見是個騎馬少年,不耐煩的嚷嚷道:“這不干你的屁事!滾一邊兒去!”
慕凌均聞聽不由得劍眉倒豎,用手中長劍點指道:“嘴里不干不凈,有膽再說一遍!”
為首的奴販一人見來者衣冠華貴,坐騎高大,心中暗想:自己畢竟在帝都地盤上,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會踩到那條地頭蛇的尾巴上,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軟下來,滿臉堆笑道:“公子別誤會,我們是正經(jīng)商人,都有帝都關(guān)引?!?p> 希明辰道:“你們沒聽到嗎?她說的是圣族語,這里是帝都,首善之區(qū),容不得爾等放肆!”
奴隸販子道:“她是叛教徒,我們有圣教樞的判捕文書!”
希景曜上前低聲對希明辰道:“前幾日圣教樞已經(jīng)廢除了禁奴令,只要是圣教樞發(fā)文通緝的異教徒或者叛教徒,只要交夠稅金,就可以買賣。其實在這之前,苦族以各種理由和名目買賣奴隸,也是公開的秘密,沒有人真正的在乎過這些賤奴的死活?!?p> 希明辰聽罷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你們不得為難她,我買下她便是?!?p> 奴隸販子聽到有生意,立刻抓起女孩兒的手將她猛地推到希明辰馬前,齷齪的獰笑道:“公子好眼力!別看這妮子現(xiàn)在一身泥污,要是洗干凈了么……”
希明辰此時才看清了女奴的模樣,她也就十五六歲,身上多處青於,衣衫襤褸,長發(fā)凌亂,皮膚白皙卻布滿傷痕,一雙明眸布滿血絲,神情絕望的啜泣著。
慕凌均見女奴可憐,沖著幾個奴販喝道:“就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滿嘴污言穢語的胡說些什么?出個價!”
“我們也是老板雇來的,價錢我們說了可不算,公子可以去帝都南門外的奴隸市集上問,老板現(xiàn)在就在那里,那里的好貨更多!”
希明辰從懷中掏出一個金沙子,丟在地上道:“這是訂金,帶她去南門,立好字據(jù)!”說罷揚鞭策馬而去。
幾人行至南門外,遠遠望去,見奴隸市集右邊是牲口市,左邊是魚鮮市,嘈雜喧囂。來自天下各地的奴隸們,帶著手銬、腳鐐,被一波波趕到臨時搭建的高臺上,讓這里的氣味兒更加難聞。
奴隸販子一邊用鞭子抽打,一邊高聲吆喝著。奴隸們被驚嚇的左躲右閃,奴隸販子借此向買主展示奴隸身體健康并且已經(jīng)被馴服。他們還會根據(jù)買主的衣著、打扮和年齡、口音,判斷他們的喜好,不失時機的把奴隸驅(qū)趕到臺上,掰開他們的嘴,像是售賣牲口一樣,讓買主近距離看看牙口。
希明辰剛要上前,希景曜伸手拉拉他的衣袖道:“我可是偷偷溜出來的!若是讓公父知道我出入此地,估計半條命就沒了,我……”
希明辰目光微動,他知道如今“販奴”二字,所代表的微妙意味。
廢奴令已經(jīng)成為天下各方勢力角逐的核心,安然國公雖然有三個兒子,但大公子久病纏身,時常發(fā)作,恐天不假年。二公子性情疏懶,寧愿做閑云野鶴也不愿繼承爵位。這位尚未成年的小公子希景曜便成為了未來安然公爵最有可能的繼承人。以他現(xiàn)在的情勢,卷入販奴之事,估計會引來不小的風波。他又回頭望了望其他幾個人,都沒了縱論天下,瀟灑自如的豪情,紛紛低頭思忖著什么。
希明辰拱手道:“是我思慮不周了,今日之事,由我而起,自然由我處理。各位礙于身份不宜糾結(jié)此事,還請保重,就此別過!”
說罷,他同幾位好友行了禮,拉動馬頭,向前走去。
也許是剛剛下了幾天雨,城門外道路泥濘,買主不多。奴隸販子們沒有料到帝都的行情會如此慘淡,眼見花重金包下的攤位就要虧本兒,眼珠子瞪得通紅,一遍遍的吆喝著:“女奴半賣半送!半賣半送嘍!”
從乾門走出幾個痞里痞氣的隨從,簇擁著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他們聽到吆喝,湊上前問:“半賣半送?什么意思?”
老板一見有買主問價兒,立刻從女奴中拉出幾個年輕貌美的,指著她們身后的孩子道:“都是女奴,買大的,送小的!”
胖子上下打量了她們一番道:“在我手里,大的能活幾天還不知道呢,要小的干什么!”
老板立刻附和道:“對對對,不要小的,我給您再降降價兒?!彼贿呎f,一邊用鞭子驅(qū)打著女奴身后的孩子,幾個孩子不顧疼痛,死死的抱住母親的腿,大聲哭泣著,女奴見狀立刻跪倒,一邊說一邊磕頭:“主子,孩子離了我們必然餓死,就把我們?nèi)樟税桑∽屛覀兏墒裁炊夹?!?p> 幾個奴隸販子上前把孩子踢到了一邊,大聲呵斥道:“要造反?。¢]嘴!”然后又是一頓毒打,女奴死死的把孩子護在身下,任憑被鞭子抽打的遍體鱗傷。
胖子輕輕擺擺手道:“說好了,這受了傷的我可不要!”
老板聞聽立刻命令手下停手,在一旁堆笑道:“老爺您說哪里話,我們都是常年干這個的,手里有分寸,都是打在皮兒上的,不礙事兒。”
胖子沒有理會他,指了指其中的兩個女奴道:“我就要這兩個,但是不要小崽子,麻煩!”
“好說!價錢好說!”奴隸販子跟在胖子身后,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胖子的隨從付了錢。
高臺上的奴隸販子一邊把孩子拉到一邊,一邊用燒紅的鐵鉗在女奴身上烙上印記,不知是因為皮肉上的疼痛,還是即將骨肉分離的絕望,鐵鉗入肉的瞬間,女奴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聲,加上孩子的哭喊,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如同地獄里傳出來的一般。
“聽聽!喊得多有勁兒!這批貨都壯實的很!老爺不再看看?我們這里還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奴隸販子一邊收錢,一邊道。
“住手!”
眾人回頭,見高臺下來了位俊俏公子,不禁一愣。這里本不是世家公子該來的地方,老板以為他是處于好奇來看景兒的,于是呵呵一笑道:“呦呵,您哪家的公子?看上了哪個?給您送家里去!”
希明辰見他滾刀肉般油膩的面孔,心里不禁一陣惡心,高聲道:“不顧她們母子分離之痛,你還有沒有人性!”
奴隸販子似乎對此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他們拿出通關(guān)令碟道:“這是圣教樞發(fā)的文書,你看看,這上面寫的清楚,都是異教徒和叛教徒。我們是南邊來的苦國人,不受圣國約束,可以任意買賣!”他怕眾人疑惑,便更加大聲的向眾人吆喝道:“各位客官,我們是正經(jīng)生意人,大家可以任意挑選!”
“求求幾位主子!不要把我和孩子分開!神明保佑主子!”剛剛被烙上印記的女奴此時已經(jīng)被帶上了鐐銬,送到了胖子身邊,她們顧不得傷口疼痛,跪下磕頭不止,苦苦哀求著。
老板見胖子已經(jīng)露出不悅的神色,上前對著女奴喊道:“呸,你們這些賤奴,看來先得給你們立立規(guī)矩!”說罷他突然抽出鞭子,快步登上高臺,把女奴的孩子拉了下來,在女奴面前,用鞭子勒住孩子的脖子。
孩子立刻沒有了哭聲,臉被憋的通紅,不斷地蹬著小腿。女奴見狀再次聲嘶力竭的哀求道:“別傷了我的孩子!我不要了!我不要孩子了!求求你了!”
這是奴隸販子慣用的伎倆,若買主不要幼奴就勒死,一來可以斷了女奴的念想,防止她們?yōu)榱烁⒆訄F聚而出逃,二來也能省下不少口糧。
希明辰心中一驚,剛要出手,突然看到眼前寒光一閃,老板手里的皮鞭頓時斷成了兩截兒,他毫無準備再加用力過猛,竟向后摔了個趔趄。孩子倒在一旁,奄奄一息。
希明辰回頭一看,竟是慕凌均,他長劍出鞘,劍鋒直直指向老板的面門,輕聲道:“天子腳下,怎容爾等公然行兇!”
老板嚇得用手倒退幾步,希明辰翻身下馬,把孩子扶起來,輕輕拍打他的前胸和后背。一旁的女奴趁機上前抱住孩子,低聲哭泣著。
胖子不屑的輕輕哼了一聲,揮揮手,幾個隨從拉起女奴便走,慕凌均卻騎馬擋在了前面。胖子的隨從立刻上前喝道:“你沒長眼???別擋路!”
希明辰道:“你們可以走,但要把她們留下?!?p> 胖子好奇的看著希明辰道:“你懂不懂規(guī)矩?烙了印,就是我的人了,你憑什么管?”
“鏜”的一聲,眾人還沒回過神來,一名女奴的鐐銬竟然已經(jīng)被斬為兩段,慕凌均把劍橫在手中,冷冷的看著胖子等人。
胖子的隨從見狀也不示弱,紛紛抽出懷中短刀與二人對峙起來。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陣陣議論:“乖乖,這是什么劍?削鐵如泥?。 ?p> “寬刃藍身,不會是傳說中的太合鑄吧?”
一名白須老者點頭道:“天下第一鑄劍師凌長風的真品沒有幾個人見過。我曾經(jīng)在見過慕世卓凱旋時佩戴過此劍,劍寬刃長,泛著藍光,跟這個一模一樣。”
“這么說,這幾個人來頭不小??!怪不得敢管這種事兒。”
議論聲此起彼伏,老板見來者不善,他最怕出事兒攪了生意,趕忙起身相勸道:“各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慕凌均劍鋒反射的淡藍色的光芒,刺的胖子的隨從眼睛生疼,讓他停在原地動彈不得。
胖子定睛看了看慕凌均手中的長劍,立刻向后揮揮手,幾個隨從立刻把兵刃收了起來。
此時一隊禁衛(wèi)軍快步前來,把圍觀的人群驅(qū)散,將高臺圍在當中。
“一個都別放走,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撒野!”一名校尉策馬來到近前??吹侥涣杈故且汇?,立刻翻身下馬,上前施禮道:“不知是公子,您怎么會來這種地方?”
幕凌均長劍入鞘,低頭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些人也太囂張了吧?”
校尉道:“公子尊貴,這種下作的事情您不清楚?,F(xiàn)在圣教樞廢止了禁奴令,只要拿出圣教樞的教敵判書,就能買賣,我們也無權(quán)干涉?!?p> 胖子見校尉竟然對少年如此恭敬,想來對方來頭一定不小,便對希明辰道:“看來兩位公子都是貴人,不會找不痛快吧?”
希明辰幾乎是用命令的語氣道:“開個價,留下她們!”
胖子再次打量了一下他,哈哈大笑道:“不管什么價,公子也能出得起,既然這么喜歡這些賤奴,我倒是愿意送給你。各位報個名號,交個朋友吧!”
希明辰?jīng)]有理他,示意女奴起身,女奴抱起孩子痛哭不已。
慕凌均拿出幾個金沙子,扔到地上道:“我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這些錢不只剛才你付的數(shù)倍了,快走,否則禁衛(wèi)軍營里說去!”
胖子冷笑道:“這世道,裝什么好人!”說罷帶隨從離去。
老板見胖子離去,便小跑著來到希明辰面前俯身道:“公子大人大量,小人們就靠這個生意活命了,還請行個方便……”
此時人群外,又響起一陣鐐銬碰撞的叮當聲,原來是希明辰在城外遇到的奴隸販子。他們手中牽著剛剛從林中抓回的女奴,看到一眾禁衛(wèi)軍,不敢上前。
幕凌均向著校尉擺擺手,禁衛(wèi)軍閃出一條道路,奴販連忙上前道:“她腳受了傷,走得慢了些,沒殘廢,治治就好,這訂金都付了,公子可別反悔??!”
希明辰看了一眼被帶回來的女奴,她眼簾低垂,疲憊不堪,額頭沁滿了汗珠,紅腫的腳踝在微微顫抖,鞭子抽打的傷口不停的滴著鮮血。
希明辰高聲道:“不只是她,所有女奴和孩子,我都買了。只有一點,不要打罵,不要烙傷!”
老板實在不敢相信天下還有這種好事兒,立刻滿臉堆笑,招呼手下拿來買賣文書。
一旁的幕凌均湊上前對希明辰低聲道:“大教司一向清貧,這么多人,你的錢夠嗎?”
希明辰道:“就是傾盡所有,也不能坐視不管!”
幕凌均拍拍自己的胸口道:“行了行了,我家好歹還有北海城封地,這錢上的事兒,你就別跟我爭了?!?p> 兩個人從小在一起長大,慕凌均的脾氣希明辰是知道的,希明辰感激的望了他一眼,嘆口氣道:“好吧,算我借你的?!?p> 慕凌均轉(zhuǎn)身對奴隸販子道:“聽見沒?快點兒放人!”
奴隸販子立刻寫了字據(jù)交給慕凌均,然后打開了所有女奴的腳鐐,女奴們紛紛跑下高臺,拜倒在慕凌均的腳下道:“愿意跟著恩人,當牛做馬!”
慕凌均見她們長跪不起,只好俯身道:“救你們的可不是我,也不用你們報答,現(xiàn)在你們自由了,快點兒回家去!”說罷翻身上馬,同希明辰進城去了。
兩個人策馬并行,見希明辰依然若有所思的樣子,慕凌均問:“這也不是個辦法???你就是傾家蕩產(chǎn),你也買不下天下所有奴隸吧?”
希明辰道:“圣教宗曾言‘救一人即救天下’,對這種慘絕人寰之事,我實在做不到熟視無睹,袖手旁觀?!?p> 慕凌均點點頭道:“你的心情我自然明白,前幾年大教司好不容易說服朝廷下了禁奴令,可是剛剛施行半年就變成了一紙空文。”
希明辰冷笑道:“何止如此?圣教樞的批捕文書就像是雪片一樣分發(fā)到這些奴隸販子手里。如今各處戰(zhàn)亂頻仍,天災(zāi)不斷,百姓流離失所,賣妻賣子,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天下難道真的就沒有希望了嗎?”
幕凌均道:“圣教樞宣稱淪為奴隸者,便是天厭神棄。你大張旗鼓的救助他們,會有人說你違背天意,借近來的旱災(zāi)怪罪于你的!”
希明辰淡淡一笑道:“父親立場明確,天下皆知,只是把你也牽連進來,實在不是我愿意看到的?!?p> 天下有一種人,最痛苦的事情,是看著別人痛苦,而希明辰,生來就是這種人,他濃密的劍眉下,一雙深邃的眸子里總是閃著溫暖柔和的目光,挺拔的鼻梁加上薄薄的嘴唇,儒雅中透著剛毅。一頭圣族人特有的濃密黑發(fā)被很規(guī)整的梳理好,束著墨玉發(fā)環(huán)。
無論是身上的淺藍色實習教司長袍,還是繡著太陽花的南錦手套,樣式雖然簡單,明眼人卻能從金羽絲細細繡出的暗紋中辨識出,這些都是名師精品,而且年頭不短,從中可以窺見簡樸卻不失體統(tǒng)的世家家風。
此時在對面東大街當中,行過幾匹快馬,百姓閃躲不及,所經(jīng)之處,一片狼藉,慕凌均遠遠就認出了他們,是幾位侯國世子,身后跟著一群隨從。
這些貴公子個個都養(yǎng)尊處優(yōu),身份顯貴,他們每年春天都會從封地來到帝都,依仗著些許權(quán)勢,像是拓疆的野馬,胡作非為。
雖然平日里,他們與希明辰素無往來,但對方顯然不愿意放棄這次跟他示好的機會,上前寒暄道:“偶遇二位兄臺!有幸,有幸!”
希明辰優(yōu)雅的回禮,慕凌均卻顯的冷冰冰的,僅僅點點頭。這些人明明是要出城,卻都調(diào)轉(zhuǎn)馬頭,非要同他們并行一段路,就像是生怕別人認為自己同希明辰生分似得。
路上一群乞丐聚集過來,世子們的隨從立刻上前謾罵、驅(qū)趕,希明辰伸手阻止了他們。他雖不富裕,卻在懷中拿出幾個錢,施舍給乞丐們。
幾位世子見狀,也立刻吩咐手下給錢,似乎這樣就能讓他們變得更加高貴些。
大街上出現(xiàn)了一陣短時的躁動,希明辰如同是一顆磁石,把身邊所有人都吸引到自己身邊。
他身上最引人矚目的,莫過于那個繡在長袍胸口上的“圣教宗”家徽,讓人會不禁肅然起敬,頻頻駐足回頭。
畢竟希明辰的祖上“圣教宗”是天下崇敬的“至圣先知”,就憑這一點,他的一舉一動,便倍受關(guān)注。
相傳,圣教宗自幼失明,但他謙恭好學,而立之年受到神啟,在石窟里,靜思百日,不眠不休,感動了天神,讓他復明,賜正道給他。自此圣教宗創(chuàng)立圣教,廣收門徒。
三代先君在圣教宗的輔佐下,率領(lǐng)天下諸侯起兵,驅(qū)逐了統(tǒng)治大陸千年,驕奢淫逸的荒族暴君,為天下建立起新的文明和秩序。
先君立國號為“圣”,登基稱“圣皇帝”,意為圣國締造者,自稱“天子”,意為命授于天。國都稱帝都,封建有功之臣百余人為諸侯,封外藩有功首領(lǐng)為藩王。天下以帝都為中心,各城各國如同眾星拱月般,將其圍護在中央。
太平初定,作為最大的功臣,圣教宗卻不要一處封地,他歸隱田野,一邊修行,一邊講學。
傳說圣教宗死后靈魂升起到空中,射出萬丈光芒,把黑夜照亮如白晝一般。從那一天起,夜空中出現(xiàn)了一顆極為明亮的新星,圣族人取名叫做“圣星”。圣教宗言論被后世圣賢編輯為《星經(jīng)》,弟子在帝都設(shè)立圣教樞,圣教從此成為天下正教。
自此天下延續(xù)近千年太平。
希明辰的父親希玄和,身為圣教樞守印大教司,成為圣教樞眾大教司之首。
希明辰自幼寬厚謙恭,博聞廣記,無論是對待王室貴族還是平民百姓,總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禮。世家家風和后天努力把最好的品質(zhì)溶進了他的血液里。
憑借著良好的功底,他幫助朝廷禮官用各族語言翻譯了《新禮典》,并且已經(jīng)開始跟隨圣教樞各位大教司起草文書,組織儀典,宣教法令。
這些事務(wù)對于圣教樞的資深教司而言,也頗有些難度,但是他卻做得風生水起,處理的游刃有余。
當希明辰回到家中時,希玄和正靜靜的坐在家中正廳。
老仆人見希明辰回來,立刻向希玄和稟報道:“大教司,公子回來了!”
希玄和微微點點頭,示意讓他進來。自從希明辰記事起,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少的可憐,尤其是母親去世后,他更是來去匆匆,每年都回不了幾次家,所以立刻上前施禮道:“父親及時回來的?”
等了一會兒,他不禁抬起頭,見父親沒有一絲表情,如同一座銅鑄石雕一般,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眸中幽深似海。
希明辰心中雖然疑惑,卻也不敢多問,只得起身垂手站立一旁。
過了許久,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門外稟報:“大教司,妥當了!”
希玄和此時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悲涼,他緩緩的站起身,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輕聲道:“你剛剛出生時,也就那么小,轉(zhuǎn)瞬間都長這么高了!日子過得真快!你母親若在……”他的聲音突然停住,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希明辰不明所以,只感到今日父親有些異樣,剛要問時,只聽外面有人再次催促道:“大教司?時候不早了!”
希玄和輕聲應(yīng)付了一下道:“知道了?!彼痤^,再一次把兒子從頭到腳的上下打量許久,就好像第一天見到他似得。
他抬抬手,讓希明辰來到近前,緊緊盯著希明辰的眼睛道:“為父近日事務(wù)繁雜,恐怕有一陣子見不到了,好好保重自己!家訓不可忘,只要心如星海,便得萬千光明!”
希明辰應(yīng)了一聲,正要發(fā)問,希玄和已經(jīng)快步來到門外,匆匆登上馬車,隨著馱馬的幾聲長嘶,馬車疾馳而去,消失在落日余暉中……
風期如期而至,席卷西陸大漠。
狂風卷起漫天的砂礫,呼嘯著穿過幽深的蒼穹,遮蔽了深夜璀璨的星空。
正如云游詩人吟唱的那句“黑風掩日狂沙橫,摧城何必用刀鋒”。短短半日間,沙暴便如布棋子般,把大漠中從幾十米到幾百米的所有沙峰,全部挪換了位置。
風停,黃沙被高空的冰粒包裹成冰雹從空中落下,箭矢射向地面,發(fā)出“嗚嗚”聲。之后,大漠便陷入死寂。
沉寂直到一輪紅日在地平線升起,才被打破。
陽光迅速將剛剛還寒徹骨髓的沙漠烤熱,干涸的河床里,鼓起一個小沙丘,從里刺出出了三只粗大的紅獸角,其中最長的那只,足有一人高,隨后沙包里站起一頭全身赤紅的赤麟獸,它睜開用半透明眼瞼保護的小眼睛,如同兩枚熾熱的炭球,緩緩的環(huán)視四周,見風停沙落,便晃動身體,抖掉殘余的砂礫,便向著天空發(fā)出一聲低沉長嘯。
不久,大地上又鼓起了幾十個大小不一的沙包,埋在沙下的雌獸和幼獸紛紛起身。
赤麟獸成年后足有五人多高,如火般熾烈的顏色加上足有成人一臂多長的粗大獸角,令人望而生畏。除了沙暴,成群的赤麟獸沒有天敵。
獸群等了許久,直到絕望的發(fā)出一陣陣低鳴,如同一聲聲絕望的哀嘆。
雖然它們進化出了厚盾般耐寒的皮甲,粗壯的四肢,超乎尋常的耐力,就連眼睛都覆著一層半透明肉膜,以便讓它們在風沙中看清前方。但遇到這種大沙暴,還是有十幾只沒有熬到最后一刻,被永遠埋在了沙漠中。
雄獸沒有繼續(xù)等待,沙漠晴空中的太陽如同烤爐,正在蒸發(fā)掉除了沙子的一切,它們需要盡快補充水分。
獸群向著“沙峰巖”遷徙,那里有西陸大漠唯一的暗河和綠洲。
沙峰巖是大漠中最壯麗的一道風景,如同獸角形狀的高大山巖高聳矗立,直入云霄,將沙河一分為二。
山腳下,幾十名揮舞著鞭子的兵士正驅(qū)趕著上千名囚徒,挖出沙暴吹進護城壕溝里的沙子。這次沙暴把足有十幾米深的壕溝填平了,因為溝里布滿尖樁鐵刃,囚犯們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失足被刺個透心涼。
壕溝成半圓形向外凸出,僅有三座吊橋通向用修建的高大城門,三十米高的城墻依托山巖而建,城墻上布滿箭孔和城防重弩。城墻中有還建有城樓和一座高大銅城門,城門中陰森的山洞有蜿蜒曲折的扶梯,通向號稱“天下第一監(jiān)牢”的河底監(jiān)獄中。
監(jiān)獄建在沙河下的石窟中是有諸多好處的,這里四季恒溫,不必考慮犯人因為寒冷和酷熱生病,省下了獄卒們很多麻煩。
每天早上,三名獄卒會準時來到鐘井邊,用力掄起鐵錘,同時夯在足有十人高的銅鐘上,如同一聲聲悶雷滾過,轟鳴聲在密閉的地穴里來回激蕩。
若是這銅鐘架在水面上,聲浪足能把水下的鱷魚震的跳到岸上來。
鐘聲撞入牢房,粗暴的打碎了希明辰的夢,他被驚的猛然坐起,突然感到頭暈?zāi)垦?,心悸不已。雖然已經(jīng)被關(guān)在河底監(jiān)獄足有一年多了,他還是很難適應(yīng)每天這種炸雷般的聲響。
恍惚中,他看到走廊里獸角燈暗弱的光透過牢門間的縫隙,照在地牢的墻壁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每當這時,希明辰總是懷疑自己,究竟是醒了,還是陷入到了另一場噩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