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乾元殿,冷汗才從耀流天的脊背上滲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返程路上他一言不發(fā),不斷回憶著大殿中每一個人的每一句話。
回到溫泉行宮,見希明辰已經(jīng)在行宮門前等待,他立刻上前抓住希明辰的手,長嘆道:“若不是先生相助,我恐怕難于全身而退啊。”
希明辰道:“殿下莫急,日后還有幾番較量,不知今日乾元殿情況如何?”
耀流天把情況一一回憶了一遍。
希明辰長舒一口氣道:“殿下反應(yīng)機敏,應(yīng)對自如,國士風(fēng)度無雙,我想從今夜起,整個圣族帝都都會開始議論殿下的,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p> 耀流天點點頭,他回頭望向遠(yuǎn)處的乾元殿,絲毫沒有輕松的感覺,如今更加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絲毫不亞于在沙場上面對生死時決斷。
原定于在幾日后舉行的公主成年大典,讓整個帝都都進入了沸騰前的倒計時。即便是到了夜里,各家各戶也都張燈結(jié)彩,所有主要街道和王公貴族的宅院門口也都準(zhǔn)備了彩燈。
近日里帝都中最為忙碌的是經(jīng)營獸角燈和彩燈的商號,庫存根本無法滿足近期突然增長的需求,紛紛向各地的分號告急,當(dāng)然,圣族帝都中的靈妙堂也不例外,幾乎天下各地的商號都因為這次盛典而賺的盆滿缽滿。
耀流天在臨天泉的露臺上,遠(yuǎn)遠(yuǎn)的望向帝都中的萬家燈火,見一簇簇的燈火在皇宮的后宮中被點燃,火光映在后宮的金頂上,閃爍著華麗的光彩。
帝都皇宮高大巍峨,經(jīng)過千年擴建,富麗堂皇,是天下最大的建筑群。新建的科瓦王城也極力模仿帝都布局,自從建設(shè)伊始就不斷擴建,耗費巨大,相比之下也相形見絀。
皇宮乾元殿建筑最高,四周宮殿如同眾星拱月一般圍繞在乾元殿周圍,其中最醒目的,就屬正南方的鳳儀宮了。
鳳儀宮金色的穹頂下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筑,那里是王后希靜萱的寢宮。
她本是安然城郡主,圣皇還是皇子時,喜好四處游歷,常常在各地與朋友們飲酒作詩,同安然城主的世子是詩文知己。
那一年,他受世子邀請,參加安然城中的雅頌詩會,各地風(fēng)雅名士紛紛慕名而來,希靜萱也偷偷跟著兄長前往,在詩會上,希靜萱同圣皇二人以詩唱和,遂生情愫。后來幾經(jīng)波折,二人終成眷屬,直到今天,依然是帝都的一段佳話。
多年后,已經(jīng)成為王后的希靜萱正端坐在鳳儀宮的鳳閣正殿。從安然城前來的城主夫人,王后的大嫂聊著家常。
“公主成年大典結(jié)束,這下一件大事自然是要張羅婚事了,陛下和娘娘就這么一個掌上明珠,萬萬不能大意的?!狈蛉艘贿呎f,一邊命人抬出了一口沉木箱。
箱子打開后,層層絲絹中,包著一件用碧蠶絲和孔雀羽搭配織成的禮服和一頂彩金金冠,金冠上鑲著一顆碩大的墨月寶石,閃著如同月光一般的光芒,尤其是在夜晚顯得更加閃亮,無論是大小還是成色,都算得上是寶石中的極品。
鳳閣殿中頓時華彩璀然,流光滿堂,一眾侍女紛紛抬起頭,癡癡的望著眼前如夢如幻的光影。
王后道:“凝姝自幼喜歡素雅,這未免太過華麗了些?!?p> 城主夫人笑道:“知道公主殿下同娘娘一樣喜愛淡雅,所以母親才命人做了這身衣裳,說新婚必要有件喜慶些的,再說娘家做新衣,這也合禮數(shù)。您是沒看見老太太著急催著繡娘趕工時的樣子,若不是上了年紀(jì),想必會親自送來,親眼看著公主穿上的!”
王后道:“我遠(yuǎn)嫁帝都,不能在堂前盡孝,前幾日凝姝回安然城省親,母親就一直忙碌,嫂子回去還要替我多多照顧了。”
大嫂道:“原本是我們份內(nèi)的事情,娘娘如此說,我怎么擔(dān)得起?只是老太太一直念叨著,不知這次的駙馬人選,是否已經(jīng)定了?”
王后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倦意,此時一旁的侍女若茗行禮道:“稟娘娘,藥監(jiān)已經(jīng)把藥送來多時了,再不用就涼了,藥監(jiān)叮囑多次,涼了,就沒了藥效?!?p> 大嫂立刻起身道:“是我失禮,耽誤娘娘用藥了,現(xiàn)在就告退了?!?p> 王后點點頭道:“大嫂這次辛苦了,請轉(zhuǎn)告母親和兄長,保重身體,凝姝大婚時,朝廷會發(fā)出廷報,到時候一家人在帝都團聚?!?p> 大嫂行禮道:“謹(jǐn)遵王后令!”
見城主夫人退下,若茗道:“這也是奇了,自從公主省親回宮,夫人已經(jīng)來過三次了?!?p> 近些年來,圣皇國務(wù)繁雜,加之王后喜歡清凈,鳳儀宮中一直靜悄悄的。這幾日風(fēng)傳公主駙馬人選已定,聯(lián)姻在即,各后宮妃嬪,各王族親貴紛紛前來打探消息,竟突然熱鬧起來。
王后道:“乏了,跟外面的人說,今天就不見客了?!?p> 若茗輕輕扶起王后,緩步來到寢殿中,此時風(fēng)起,院中的吊籠蘿蓂花微動,片片花落在窗欞上。王后輕嘆一聲,拈起幾片花瓣出神。
“母后!”此時在身后傳來希凝姝的聲音,她施禮道:“剛剛在宮外遇到了舅母,說是帶來了什么禮物?”
王后道:“你來的正好,我有事要問你?!?p> 見母后表情嚴(yán)肅,希凝姝不由得收起了笑容,不安的垂手站立在母后身邊。
“此次去安然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沒……沒有?!?p> “知女莫若母,我希望你對我不要有所欺瞞?!?p> 希凝姝不由得抬起眼看了看王后身邊的若茗,若茗只是輕輕搖頭。
希凝姝不知道母后今天為什么會這么問,只得道:“安然城被圍困,我那時被舅舅關(guān)在府中,外面的事情并不知情?!?p> 王后輕輕的抬起頭,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女兒道:“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希凝姝眼簾低垂,目光游離道:“什……什么機會?”
王后道:“事實,說出事實的機會?!?p> 希凝姝道:“母后怎知我說的不是事實?”
王后道:“這些年來,我一向少于娘家往來,自從你代我回安然省親祭祀外祖父后,你的舅母和舅舅就三次入宮覲見,名為看望我,實際上卻不斷試探,若不是你在安然城中出了什么事,他們?yōu)楹螘绱耍俊?p> 希凝姝道:“也許是因為大典之事?”
王后道:“這就是我要問你的第二件事,你為何要去內(nèi)廷,私自修改自己的秘檔的生辰?”
希凝姝臉色蒼白,跪倒道:“母后怎會知道?”
王后道:“你以為這么做就能瞞得過所有人?你是我生養(yǎng),這生辰我怎會忘記?雖然你只是修改了一個小小的時辰,但是大教司占卜時,還是讓我看到了。原本我還在疑惑,直到看到圣教樞的占卜結(jié)果。受邀前來帝都的國使名單中,竟然有科瓦牧蠻將軍耀流天,而圍困安然城的,也是這個人,怎能不讓我起疑?”
希凝姝立刻跪倒行禮道:“母后不要生氣,我說就是?!?p> 希凝姝將自己在安然城中之事,一一道來,王后聽罷起身怒喝道:“這種事情,為什么不早說?”
希凝姝道:“舅舅說公主被擄掠,連累王室名譽,我的名節(jié)將會不保,無論如何也難堵天下悠悠之口。他說這件事若是讓父王知道,全家必定是死罪,所以才隱瞞下來?!?p> 王后低聲道:“你身為王家公主,怎能由著性子胡鬧?你的腿上的傷呢?也是那時候的事?”
希凝姝道:“是,當(dāng)時被樹枝所傷,是他幫我包扎的,因為趕路,沒有養(yǎng)好,才有了疤痕?!?p> 王后感到一陣眩暈,若茗立刻從身后扶住她。
王后問:“你是未嫁之女,那人……那人把你劫去,可曾做了什么?”
希凝姝回想起那夜篝火對飲,和衣而眠,不由得面泛桃花,輕輕道:“他?我當(dāng)時一身男裝,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再說他是君子,人很好?!?p> 王后道:“私改生辰,相邀耀流天出使,都是你有意為之?”
希凝姝見隱瞞不過,只得行禮道:“母后明鑒,女兒同他情投意合,立志嫁娶由己?!?p> 此言一出,王后不由一怔,身子微微一顫。
“嫁娶由己”四個字是多么的熟悉,三十年前,她也曾對著自己的母親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三十年前的安然城風(fēng)雅詩會上,她遇到了那時還是王子的圣皇。
他是兄長的好友,文采斐然,風(fēng)度翩翩,令她傾慕,她愛上了這些詩,也以為自己愛上了這個人。
直到她發(fā)現(xiàn)這些詩,其實是一位落魄公子所作,他迫于生計將詩文賣于圣皇。從那時起,她不時暗中資助公子,兩個人心生情愫,約定終身。
后逢宮中提親,她才把同公子私情告知母親,請求“嫁娶由己”,卻被父親斷然拒絕,她明白,自己若以死相逼,公子性命不保,在家族利益同個人感情之間,并不由自己選擇。堅持下去,也不過是徒增傷心而已。
臨行前,她收到了公子最后寫給她的詩,“與君相逢日,已是情至?xí)r,惟愿赴火死,莫道飛蛾癡”。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她穿上了嫁衣,由兄長護送,緩緩進入了帝都,成為了王子妃,后來成為圣國王后。
多年來,她一直喜好清凈,不問世事,心中常常升起悲涼,女子誰不想嫁給自己的愛人?今日往事又被勾起,不由她眼神迷離,木然道:“平常人家,嫁娶尚不由己,這王族之內(nèi),更是如此,你可知道?”
希凝姝苦苦哀求道:“母后不知,他雖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卻生性良善,一顆仁心天下皆知,還望母親成全!”
王后道:“為了跟他在一起,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嗎?私改生辰占卜,欺騙神明,若是讓圣教樞知道了,你還如何為人?”
希凝姝此時已經(jīng)淚如雨下,俯首道:“還望母后念及女兒對他一片真情,萬望成全!”
“一片真情?你是你父王唯一的公主,你的婚事只有你的父王能夠定奪,你若是私自做主,這不敬、不孝兩條大罪,那一條是我能成全的?”
希凝姝道:“母后只要成全,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若是不允,我寧死不改初心!”
王后道:“你知道什么?國家之事錯綜復(fù)雜。不僅僅是你深陷其中,當(dāng)局者哪一個不是身不由己,此次聯(lián)姻名為擇婿,實為擇國!這耀流天的性命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談判的籌碼,他自顧尚且不暇,你還以為這件事還是你小時候,撒撒嬌,陛下就能依你的嗎?”
希凝姝頓時呆住了,木木道:“性命?籌碼?母后您這是在說什么???”
王后也自知失言,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道:“都是你不該知道的事情,知道了對你沒有益處?!?p> 希凝姝流淚不止,伏地拜倒道:“母后若是知道什么,還望能明言!”
王后想,或許說了實情,能讓她冷靜一些,便轉(zhuǎn)身道:“現(xiàn)在苦國愿意拿出沿海三城作為條件,換取同我國聯(lián)姻,再加上……”
希凝姝不安的問:“再加上什么?”
“再加上耀流天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