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冉又接到了那通電話。
去麗城的那天,吳麗蕓住的精神病院給奚冉打來電話,詢問她是否有時間去醫(yī)院一趟,言辭中隱晦地提及了吳麗蕓的病情,奚冉知道對方在暗示什么,無非就是吳麗蕓的病情不樂觀,希望家屬能來看看。
當初奚冉被接回謝家,謝軍成對于吳麗蕓虐待奚冉的事內心是有那么一點不愉快的,畢竟奚冉骨子里還留著他的血,卻被一個微不足道的露水情人這樣對待。
所以在得知吳麗蕓因為癌癥,身心受到打擊,很有可能存在精神異常時,謝軍成直接以強硬的態(tài)度將吳麗蕓送進了精神病院,將她間接軟禁了起來,還派了護工時刻監(jiān)視她。
這一點,奚冉還挺想感謝自己這位便宜父親的。
再怎么說,都是他將她從那片泥濘的沼澤中拉出來,遠離了深淵黑暗,只不過他救她出來,卻又對她棄之不顧罷了。
奚冉怨過謝軍成一段時間,不過后來就不怨了,因為不再對謝軍成有期待。
奚冉知道吳麗蕓的時日已經不多了,這通電話她記憶里還有印象,也就是在醫(yī)院給她打電話的一個月后,吳麗蕓自殺了。
上輩子,她沒有去醫(yī)院見吳麗蕓,她是恨她的,這輩子都不想看見她。
可是這輩子,奚冉的心境已經和當時厭憎這個世界,厭憎一切不同了,她的內心有了光明,有了想要珍惜的人與事。
所以在第二次醫(yī)院給她打電話,請求她來見吳麗蕓一面,奚冉答應了。
“我明天過來?!?p> 第二天,奚冉第一次踏足了這所‘關押’了吳麗蕓的精神病院,來往的路人行色匆匆,臉色并不好。
也是,哪有自己的親人得了精神病還能高興得起來的了。
負責接待奚冉的護士領奚冉來到吳麗蕓住的病房門口,她對奚冉說:“病人的情緒一直都很不好,她常常念叨著要見你,你……和她好好談談吧,或許對她的病情有幫助?!?p> 奚冉點頭,她透過病房門上的透明窗子往里面看去,背影單薄的女人坐在病房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奚冉推開門,走了進去。
聽見動靜的女人回過頭,看見奚冉時,瞳孔微縮,隨后她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你來了?!?p> 奚冉以為自己長這么大了,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摸爬滾打下來,再面對這個曾經讓自己做了很久噩夢的人,會平靜許多,不說心如止水,但起碼能做到基本的面不改色。
不過到真正見到吳麗蕓的這一刻,奚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
眼前的女人面容枯槁,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已經完全看不出記憶中涂著口紅,化著濃妝,艷麗奪目的模樣。兩者天差地別,說她們是同一個人,估計都沒人會信。
但奚冉卻依然仿佛能看見她還健康時對她說過的話,對她做過的種種。
所有,她不想面對的,恐懼的,骯臟的一切,都隨著吳麗蕓的這抹熟悉的微笑,洶涌而至。
原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根本不可能忘記。
記憶的最初,便是從吳麗蕓的性情不定,動輒打罵開始。學前班的小朋友們放學后都有家長來接,她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家,回到家后,還不能立馬就進家門,得在外面聽里面的動靜。
如果里面有男人的聲音,她就得等在外面,等那個男人離開,得等多久呢,奚冉也不知道?;蛟S一個小時,或許得等到深夜,又或許是第二天。
還記得她第一次闖進家里面,看見吳麗蕓和她恩客打情罵俏的場面時,恩客掃興離開,吳麗蕓將她狠狠毒打了一頓。
之后,她再也不敢隨意打開自己家的門。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吳麗蕓就經常在醉酒后打她,一邊打一邊罵,說為什么她是女孩,如果她不是女孩,她現(xiàn)在就是貴太太,就能享有數(shù)也數(shù)不盡的榮華富貴。
越說到后面,吳麗蕓下手越重,顯然恨她到了極致的模樣。她認為,都是她阻礙了她嫁進豪門的宏圖大志,她罵她是賠錢貨,罵她怎么不去死。
骯臟,下賤!
吳麗蕓總是這么形容她,后來謝尹也這么說,說她下賤,上不得臺面,見不得光。
奚冉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是這么認為自己的,認為這個世上好的事物她都不配擁有,不論是人,還是物。
好多次她都險些自殺,不過又總是懸崖勒馬,按下了這個念頭。或許這得感謝她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在雜草泥濘中長大的孩子,縱然卑賤低微,但也擁有著雜草強大的生命力。
最后奚冉挺過來了,破繭重生,做回了自己——如吳麗蕓所言,她骯臟,但是這個世上,誰不骯臟呢。
就這么骯臟地和骯臟的人待在一起吧,即便最后身心都腐掉,爛掉,也都沒關系。反正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如快樂快活地過完這差勁的一生。
她才不要如那些不盼著她好的人所希望的那樣,悲觀凄慘地過活。她偏偏要不如他們所愿,過得自由,過得瀟灑。
可只有奚冉自己知道,每天光鮮亮麗的深夜,她的內心荒蕪一片,寸草不生。
奚冉覺得,她失敗至極,悲哀至極。她繼承了吳麗蕓放.蕩的脾性,骯臟的靈魂,吳麗蕓死后,她宛如另一個她活在這個世上。
她一度以為自己擺脫了吳麗蕓帶給她的陰影,畢竟那些噩夢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做過了??墒乾F(xiàn)在,親眼面對吳麗蕓的這一刻,奚冉才明白,所謂破繭重生,原來只是自欺欺人。她根本做不到放下過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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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麗蕓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對奚冉說:“坐吧,我們聊聊,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很久了?!?p> 女人的語氣溫柔,是奚冉前所未有的待遇。
她眼神無起無伏,宛若一個傀儡般,來到吳麗蕓身邊,聽話地坐下。
“回到謝家后,過得好嗎?”吳麗蕓問。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至始至終都看著奚冉,眼神看起來溫柔慈祥,可只有近距離接觸到她的奚冉知道,那雙散發(fā)著祥和寧靜的氣息的深棕色眼眸深處,隱藏著蟄伏已久,幾欲破土而出的癲狂,宛如波濤暗涌,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暴起,將她磨牙吮血,吞噬殆盡。
奚冉后背一陣陣發(fā)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吳麗蕓的問題說:“還好?!?p> 吳麗蕓聽了她的回答,笑了,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撫摸奚冉的頭發(fā):“我就知道,看你的氣色就能看出來,我的寶貝女兒開朗了不少啊,交朋友了嗎?”
奚冉的身體微微一抖,她想躲開吳麗蕓撫摸她頭發(fā)的手,但觸及對方深邃得看不見底的眼眸,渾身都僵硬了,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一般,只能一動不動地任主人搓揉捏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