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門徒（二）

　　程瀾衣不安而困惑地看著他，“準(zhǔn)備好了？準(zhǔn)備什么？”

　　神秘男人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告訴她：

　　“假如你走投無路，記著，晚上12點(diǎn)到凌晨1點(diǎn)，來鐘樓來找我?！?p>　　男人像上次一樣，轉(zhuǎn)身便離去了。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程瀾衣想。

　　今天剛剛是周末休假結(jié)束的第一天，她早早就到了織女坊，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坊間的門前圍了不少工人。

　　仔細(xì)一看，有人爬著梯子上去，竟然在用錘子狠狠敲著織女坊的招牌。

　　“你們干什么？！”程瀾衣沖到工人們面前，試圖阻攔他們，“那是我們的坊子！”

　　她又捶又打，甚至抄起了掃帚，嚇得工人們連連后退。

　　“哎哎哎！程姑娘啊，快住手！”老織女見狀趕忙阻止她。

　　“他們……要拆我們的坊子！”程瀾衣氣憤地說。

　　老織女唉聲嘆氣，“程姑娘啊，老板娘已經(jīng)把坊子給賣了。”

　　“賣了？！”程瀾衣不愿相信，怎么好好的坊子，說賣就賣呢？

　　她不顧阻攔，一路闖了進(jìn)去，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織女坊早就無法承受逐月的虧本了。

　　自從越來越多的外國廠子入駐滬津，坊子就開始入不敷出，來買手工衣物的人越來越少。

　　外國廠子有機(jī)器，一天生產(chǎn)的衣服是鋪?zhàn)訋讉€星期的量，賣出去的價格還驚人的便宜，所以買織女坊衣服的人越來越少。

　　而且最重要的是，許多姐妹都走了，她們?nèi)チ烁淤嶅X的工廠，不再留在這過氣的小作坊里了。

　　這年頭有耐心等待織女織布和裁衣的人還有多少呢？

　　人們都喜歡生產(chǎn)得更快，更多，更便宜的東西，再也不喜歡過時的精致和內(nèi)涵。

　　織女們用心編織的絲絹，可能還不如那些流水線生產(chǎn)的劣質(zhì)洋布受歡迎。

　　說來也諷刺，程瀾衣想，也許要不是我和某些姐妹們周末到廠子里賺了錢，恐怕還沒有那么多人辭了工作，到工廠里去。

　　一連幾天，暴雨橫流，她撐著傘去了好多家工廠，他們表示并不接受女工，他們也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

　　如果你是未婚女性，將來懷孕了，會給廠里帶來巨大麻煩，你簽著勞工合同，廠里不好解除，可你又占著位置……我們畢竟不是搞慈善的，但是歡迎你周末的時候來打打臨時工，那時候缺人。

　　而能夠接受她的廠子，要求又太苛刻，從白天忙到黑夜，工資卻少得可憐，壓根養(yǎng)不起兩個人。

　　有的時候路過一些燈紅酒綠的場所，那里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也帶著誘惑性的口吻告訴她：

　　有的活輕輕松松就能賺到很多很多的錢，尤其是“雛”，有的富豪就好這口。

　　甚至運(yùn)氣好，還能遇到闊綽的“鬼佬”，他們揮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銀子。

　　程瀾衣自然知道這些活指的是什么，她的一些姐妹在坊子破產(chǎn)以后，就去了這些地方。

　　她們還曾經(jīng)勸過她，說這年頭，像我們這種女人，想要賺錢只能如此，況且瀾衣妹妹又那么漂亮，很容易就能找到富家公子吧？

　　不。她告訴她們，我娘跟我說，一輩子都不能當(dāng)奴隸，一時為奴，永世為奴。

　　姐妹們“哈哈”笑，“這連年戰(zhàn)亂和饑荒的，哪個不是命運(yùn)的奴隸？”

　　程瀾衣很沮喪，本來穩(wěn)定的生活又面臨著支離破碎。

　　不過有的時候碰碰運(yùn)氣，有的廠里會缺些人手，憑著不穩(wěn)定的打工活兒，勉強(qiáng)還能維持生計(jì)。

　　可惜好景不長，聽說一個叫“林登萬”的將軍舉起了反抗軍的旗幟，率領(lǐng)著一大群鐵林人和憎恨國安軍的前朝遺老、熱血青年和仁人志士，攻克了好幾座邊陲城市，想要挑戰(zhàn)護(hù)國公的權(quán)威。

　　鎮(zhèn)壓叛亂總是要花錢的，國安軍不斷加重稅收，又加印鈔票，以至于物價飛漲。

　　程瀾衣幾乎被逼上了絕境。

　　前幾天她還能勉強(qiáng)買些饅頭糊口，現(xiàn)在卻連白米粥都難喝到。

　　她餓了好幾天，每次省下來的糧食都優(yōu)先讓給了弟弟。

　　有一次，她險(xiǎn)些在路上餓昏過去，幸好有好心的警察幫助他，勉強(qiáng)給了她半碗白米粥喝，才挺過去。

　　今天依然一無所獲，因?yàn)榻?jīng)濟(jì)困難，工廠都在裁員，更不可能給你打臨時工。

　　回到家里，小禎倒是樂呵呵的，他拿起白天自己編的布鞋炫耀，“姐姐，你看，我能夠自己賺錢了，今天還有人來找我買鞋呢！”

　　程瀾衣又累又餓，疲倦地躺在床上，問道：“是嗎？”

　　“那人給了我整整三塊銀元！”小禎興奮地說道。

　　“三塊銀元？！”程瀾衣瞪大眼睛。

　　小禎亮出手中亮閃閃的銀幣，上面還印著護(hù)國公張文博的頭像，他放在牙齒上咬了一下。

　　“貨真價實(shí)的銀元！”

　　“誰給你的？”

　　“就是……上次那個怪叔叔。”小禎回答說。

　　“是他？”

　　其實(shí)僅僅一塊銀元就足以拯救一整家人的性命！

　　程瀾衣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話。

　　——假如你走投無路，記著，晚上12點(diǎn)到凌晨1點(diǎn)，來鐘樓來找我。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為何要好心幫助我們？她并不打算求人，不過，道個謝總是要的。

　　該怎么謝謝人家呢？買些……水果？

　　思來想去，程瀾衣翻出了老織女原來送給她的剪刀。

　　這看起來僅僅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子，但聽老織女說，那是她母親送給她的。

　　老織女的母親原來是地主家的女兒，但是因?yàn)橥夤觅€，賠光了田產(chǎn)，以至于淪落成了普通的小市民。

　　這把剪刀據(jù)說是用虛空石的碎片做的，雖然表面看起來黑漆漆的，但是鋒利異常。

　　原本老織女是要把剪刀傳給她的女兒的。

　　只可惜，她的女兒出嫁到朱門港去的時候，遭遇了何羅老者的攻擊。

　　那是一頭長著老者面孔的巨型章魚，常常出沒在夜叉?！?p>　　人們眼睜睜看著迎親的船隊(duì)被何羅老者的觸須卷入深淵，卻無可奈何。

　　即便最困難的時候，程瀾衣也一直舍不得將剪刀賣掉。

　　可是那神秘人的慷慨施舍救了她和弟弟的命，就當(dāng)是答謝吧。

　　晚餐的時候，程瀾衣帶著弟弟到面館里飽餐了一頓，那是他們離開父母以來吃得最好的一次。

　　然后回到家里，她哄弟弟睡著以后，自己悄悄離開了家門，在午夜十二點(diǎn)多的時候到鐘樓廣場去了一趟。

　　說實(shí)話，她其實(shí)并不想回到這里，傳說里，陳姑就是死在這兒，而母親也是在這兒離開了她……

　　望著頭頂漆黑如劍的鐘樓，無數(shù)黑鴉盤旋在夜空之上，發(fā)出死亡的尖嘯。

　　她長嘆一口氣，站在鐘樓的門前，自從這里裝上了機(jī)械鐘，已經(jīng)很久沒有敲鐘人了，也就是每年春節(jié)前會有人上去檢修一次，換換零件什么的。

　　它的大門也沒有上鎖，白天的時候，也有不少旅人會在這兒登高望遠(yuǎn)，但自從她母親跳塔以后，就沒有什么人再敢上去了。

　　人們說，這鐘樓是個不詳?shù)牡胤剑砩?，那些在這兒死去的人都會變成亡靈在此徘徊……

　　其實(shí)，程瀾衣一點(diǎn)兒也不怕亡靈，如果真的有……

　　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母親了，她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面。

　　程瀾衣正要推開鐘樓的門，身后卻傳來了神秘男人熟悉的聲音：

　　“你來了?！?p>　　程瀾衣嚇了一跳，她之前明明什么人也沒看到。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

　　“我看得到?！蹦腥酥钢约旱念~頭說。

　　“看得到？怎么可能呢？”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說道：“跟我來?！?p>　　“等等，我今天……是想來答謝你的好意……”

　　程瀾衣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大晚上孤男寡女的，多多少少不習(xí)慣。

　　男人不說話，打開鐘樓的門。

　　程瀾衣慢慢拿出那把剪刀，鼓起勇氣說：“請收下我的好意?！?p>　　見到男人一直保持沉默，她遞剪刀的手一直僵在半空。

　　她慌亂地想，是不是自己送的東西不夠好，人家看不上？

　　“進(jìn)來吧?！?p>　　“進(jìn)……進(jìn)來？”程瀾衣呆呆地說，“那剪刀……”

　　“你自己留著?！?p>　　男人自己走了進(jìn)去，程瀾衣猶豫一會兒，也慢慢地跟緊。

　　他要做什么呢？在跨進(jìn)鐘樓的時候她忽然有些害怕和后悔，萬一……他不是什么好人呢？

　　可是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壞人。

　　程瀾衣從來沒有進(jìn)過鐘樓的內(nèi)部，她抬頭望去，頭頂竟是深遠(yuǎn)的天井。

　　一層層階梯如同巨蛇一樣，沿著墻壁螺旋攀升。

　　“您是……鐘樓的主人嗎？”程瀾衣好奇地問，她的聲音一下回響在寂靜的天井里。

　　“鐘樓的主人是我朋友?！蹦腥嘶卮鹫f，“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

　　“死了？”

　　“四十年前因病去世了?！?p>　　“四……十？可是您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程瀾衣驚訝地說。

　　她不由得開始猜想，難道說，那張饕餮面具之下，會是一張滿臉皺紋的大叔的面容嗎？可是聲音聽起來卻很年輕，頂多就是二十幾歲的人才對。

　　程瀾衣不敢多說，生怕惹惱了大恩人。

　　他們拾級而上，鐘樓指針的聲音清晰回蕩——嘀嗒、嘀嗒、嘀嗒……

　　程瀾衣甚至聽到了齒輪咬合時發(fā)出的聲音。

　　“你知道，這個塔樓的作用是什么嗎？”男人莫名提問道。

　　嗯……報(bào)時？地標(biāo)？紀(jì)念？答案應(yīng)該不會如此簡單。程瀾衣只好搖搖頭。

　　“為了更接近月亮，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p>　　程瀾衣微微一怔，男人帶她走上了塔頂。

　　高處不勝寒，晚風(fēng)吹拂她黑如醋栗的長發(fā)，她第一次到這樣高的地方來。

　　她看著遠(yuǎn)方的城市，黑夜里，路燈和廣告燈交相輝映，斑斕璀璨，就像神話里的長明火一樣。

　　一只雙眼血紅的烏鴉落在男人的肩頭，抖動翅膀，悄然看著程瀾衣的臉龐。

　　她伸手想逗一逗塔頂那些漆黑的天使。

　　“是你跟我弟弟說，當(dāng)月亮變成黑色的時候，神明便會實(shí)現(xiàn)我們的愿望？”她問。

　　男人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說了一句晦澀難懂的話：“天旦未曦，玄暉長臨?！?p>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本該天亮的時候，晨曦卻沒有降臨，唯有玄暉永世長存?！蹦腥苏f著，看向了她的眼睛。

　　被這么一瞧，程瀾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抱歉，我聽不明白?！?p>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額頭被輕輕點(diǎn)了一下。

　　她抬眼望去，卻發(fā)現(xiàn)男人面具下的雙瞳竟然變得像鮮血一般紅，仿佛被尖針刺破虹膜一樣，紅得可怕，紅得瘆人。

　　“你……您的眼睛怎么……”

　　男人喃喃低語著什么。同樣赤紅的月光點(diǎn)燃塔頂灰白的石磚。

　　她的后背慢慢靠向冰冷的欄桿。

　　程瀾衣感覺不太對勁，男人絲毫沒有要收手的意思，口中的念詞逐漸加快。

　　“您怎么了？您要干什么？”

　　天空的鴉群躁動不安地狂叫，它們鋪滿天空，像一層籠罩鐘樓的烏云。

　　男人眼中的猩紅劇烈擴(kuò)散，化成鮮血流淌過面具，他低聲說道：“實(shí)現(xiàn)你心中所想?！?p>　　說完，他猛地一推。

　　程瀾衣墜下了冰冷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