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清寒,一路跑回絳梅軒,溫縈不僅沒有察覺到一絲寒意,反而熱得心火炎炎,胸前里似有火球一般,要將她燒穿。
軟云在門前守夜,看到她時嚇了一跳:“姑娘,您哪里不舒服嗎,臉怎么這么紅?”
“我干了一件蠢事?!睖乜M像是在對軟云說,又像在對自己說。她坐在床上,雙手掩面,弓著身子的動作持續(xù)了很久。她自詡酒量甚好,從前五瓶啤酒不在話下,可今日兩杯果酒卻將人喝成了智障,頭昏腦脹地做出了那般蠢事。
溫縈越想越難堪,心臟里像有萬只螞蟻在爬,爬得她心癢難受。她歪在床上,仰天長嘯:“為什么——”
軟云打了水來,一臉關(guān)切道:“姑娘,起來洗漱吧。”
“晚節(jié)不保了,還洗什么洗?!睖乜M悶悶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
軟云不解,卻也沒有往深里打聽。溫縈躺了半天,腦中眩暈不止,瞌睡全無。只好起來洗漱一番,換了衣裳。這一陣折騰后酒勁果然上來,躺進(jìn)被子里時眼皮已睜不開了。暈暈乎乎便睡了過去。
這一夜睡得并不算好,紛紛雜雜地做了一宿的夢。
夢里是初秋紅葉滿山的時節(jié),自己喝了一整壇花雕,醉的不省人事時遇見了寒蘇從梅林深處花影重重的地方走來。溫縈踉蹌地走上去,將滾燙的手放到他脖頸上,呢喃道:“好涼。”
寒蘇扶著她的胳膊,卻被她順勢摟住了脖子:“別動,我好熱。”
溫縈癱在他懷中,吸取著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和溫涼的體溫。寒蘇望著自己,輕聲喊道:“縈兒?”
“寒蘇哥哥,”溫縈閉著眼皺著眉頭,指著心臟的位置:“我這里好疼,怎么辦?”
寒蘇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地下頭吻住了自己的唇瓣,輕柔地吮吸著。溫縈頓了頓,回抱住了他。在愈加深入的吻里,心中痛地像碎裂的花瓶,扎得鮮血淋漓。最終她也只是靜靜地抱住寒蘇,眼角滑下一顆淚珠。
梅林中,晴光錯落。寒蘇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縈兒,不要哭?!?p> 再往下的畫面愈加少兒不宜,溫縈猛地從床上驚醒,只見外頭窗上霜花剪影,青霧層層,天已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那真實(shí)的觸感還在腦海中旋轉(zhuǎn)。溫縈敲了敲太陽穴,難道真是日有所思夢有所想,自己對寒蘇的心思已然不單純了?
若說昨夜昏了頭的吻還能怪罪在荔枝果酒上,那這個桃色的夢又該作何解釋?一想到夢里的唇舌糾纏,還有那一聲甜膩膩的“寒蘇哥哥”,溫縈瞬間無地自容,蒙著頭躲回了被子里。
一直磨磨蹭蹭到中午,肚子開始抗議,未到午膳時分,只好下床去廚房找些食吃。
正彎著腰穿鞋時,門突然推開,低著頭便道:“輕雨么,我要出去了?!?p> 一股飯菜的香氣飄進(jìn)了鼻腔,溫縈抬起頭,粹白云衫蕩漾如煙。寒蘇正端著飯菜,微笑著看著她。
“好冷?!焙K放下飯菜,往手心呵了一口氣,“懶蟲吃飯?!?p> 寒蘇端來一碗烏雞湯,一盤清炒蘆蒿,還有一碗熱油淋的刀削面。許是一路從廚房疾步過來的,飯菜仍冒著氤氳的熱氣。
經(jīng)過昨夜的事,還有那個無中生有的夢,溫縈心虛不敢看他的眼睛,坐在桌旁訕訕道:“我何德何能啊,能讓寒宮主親自送飯。”
“聽輕雨說你沒吃早飯,就來看看你在鬧什么情緒?!焙K把筷子遞給她。
“誰鬧情緒了,”溫縈低頭喊了一嗓子,“我喝了酒沒胃口罷了。”
雖然別扭,但肚子卻十分誠實(shí)。啜了一口雞湯,濃郁醇香的雞油味道充滿鼻腔,一路從喉暖到胃。
寒蘇撐著太陽穴看著她:“其實(shí)我來還有一樁事情要與你講。”
“說。”溫縈含著一片刀削面含混不清道。
寒蘇道:“長岳劍派的傅笙璃趁聽雪會武之機(jī)廣發(fā)請?zhí)鏖T派一月后赴奉天參與他女兒傅萱與上官家孫兒上官天瑜的婚宴。你想不想去?”
溫縈頓了頓:“長岳劍派在奉天對吧?上官家是那個門派,我怎么沒聽說過?”
寒蘇耐心解釋道:“上官家不是習(xí)武之家,是奉天最大的商戶,家中產(chǎn)業(yè)遍布多個城鎮(zhèn),富可敵國。上官天瑜是上官家的嫡長孫?!?p> “原來如此。”溫縈嚼著一塊烏雞肉,“去,當(dāng)然要去。我家便是奉天的,也該去祭奠祭奠親人?!?p> 溫縈埋頭苦吃,沒看見寒蘇聽見這話后臉上慢慢浮起的陰郁神情,半晌,他站起來走向門口:“讓輕雨軟云替你收拾行李,后日聽雪會武結(jié)束便啟程?!?p> “嗯?!睖乜M愣了愣,沒有明白寒蘇這突如其來的冷淡是怎么一回事。
兩日后,聽雪會武正式結(jié)束,新一輪排行榜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唯有銀月宮高居榜首,地位不可撼動。
滿星澤外停著三四輛青綢翠幄裝點(diǎn)的馬車,幾個護(hù)法和隨行的弟子正在馬車前交談。見溫縈來,江微瀾指了指最大的一輛馬車:“你和宮主坐這輛?!?p> 溫縈掀開車簾,座位上鋪著鵝絨羽墊,擺放著幾個平金手爐,中間一紫玉茶幾上,幾個凹槽中擺著紫砂茶具。寒蘇卻不在里面。
“寒宮主呢?”她放下簾子問道。
“來了。”江微瀾指了指溫縈身后。
溫縈轉(zhuǎn)過頭來,寒蘇正在九曲木橋上緩緩向這邊走著。天氣轉(zhuǎn)寒,他披上了獺兔毛天水碧的斗篷,高高束起的長發(fā)吊眉眼梢,看上去有三分像天山上的狐。
“穿這么少?!币灰姷綔乜M寒蘇便皺起了眉,“奉天天氣寒冷,你穿成這般是要去選秀?”
溫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繪臘梅水紅綾裙,外罩了個對襟云錦褂,雖不厚重但也足夠保暖:“這又不是奉天,我?guī)Я撕褚路摹!?p> 寒蘇搖了搖頭,走進(jìn)車?yán)铩?p> 溫縈猶豫片刻,也鉆進(jìn)車?yán)铮s在一側(cè)。馬車漸漸前行后,寒蘇端坐著喝茶,甚少說話。溫縈抱著一個流蘇抱枕歪在一邊,不一會兒就被顛地哈欠連天,不省人事了。
再度醒來時,到了一片一馬平川的荒原上。初冬草木枯頹,天空卻極盡潔凈,澄云大朵大朵流淌過天際。比起從前一吸一肚子霧霾味兒,這種干凈清新的自然,已是許久不曾接觸過了。
往后的二十來天里,車馬喧囂,兩人偶爾聊聊路過當(dāng)?shù)氐拿袼罪L(fēng)情,別的也甚少提及。寒蘇自從啟程之后話便少許多,但從他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看不出他心情如何,在想什么。但溫縈就是感覺到他不對勁。
舟車勞頓二十多天,馬車終于進(jìn)了奉天境內(nèi)。中原的十一月末剛迎來飛瓊般的初雪,奉天卻鵝毛萬里雪飄,城外的樺林白蒙蒙的似是披了一襲素緞。天氣寒冷,呵一口氣都似能在睫毛上凝成淞霜。
奉天朱漆的城門高聳入云,瑰麗雄偉。作為舊朝故都仍保持著其曾經(jīng)繁華的尊嚴(yán)。城門外車水馬龍排了一長溜兒,皆等待守衛(wèi)檢查后入城。
等得百無聊賴之時,馬車外響起了敲擊華蓋的聲音。本以為是聽錯了,楚明心的聲音響起:“凌公子,這么巧?!?p> 凌雅之長眉若柳,飄逸神閑,手中握著一把描繪桃花芳景的折扇,笑道:“楚護(hù)法有禮了,不知寒蘇可在車內(nèi)?”
寒蘇撩開側(cè)簾一角,說道:“凌雅之,你找我做什么?”
“喲,寒宮主?!绷柩胖χ徽堊詠?,爬上了車。溫縈躲閃不及,裙角被他踩出一個腳印。凌雅之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凌雅之上下打量她一番,裝模作樣地晃著折扇:“寒蘇啊,許久不見,原是有這等絕色佳人在側(cè),不舍得出門了?!?p> 溫縈微微一怔。敢這樣調(diào)侃寒蘇的人,大多已在滿星澤湖底沉睡多年。聽著凌雅之的揶揄,寒蘇并不在意:“你孤家寡人一個,便不要來酸我了。”
“溫縈,”寒蘇看著她,一手指著凌雅之,“這是凌雅之?!?p> 溫縈勉強(qiáng)笑道:“我知道,聽雪閣豪杰排行榜第三,人贈外號絕筆書生?!?p> 凌雅之是無門無派的獨(dú)行俠,為人風(fēng)流瀟灑,因?qū)懙靡皇挚氨韧豸酥暮米趾彤嫷面敲绤堑雷拥牡で?,被人尊稱“絕筆書生”。他來奉天,八成也是受了長岳劍派邀請。甚沒想到,深居銀月宮的寒蘇竟與他還是好友。
“是第四了。”凌雅之略顯憂傷地晃了晃扇子,“我這一年四處游歷疏忽習(xí)武,竟敗給白嚴(yán)聲那個糟老頭子。我的一世英名,就這么斷送了!”
“所以你跑到我車上來做什么,”寒蘇瞥了他一眼,“奉天秦樓楚館的姑娘竟沒讓你早飛了去?”
“戒色,戒色?!绷柩胖畵u著頭,“我要戒色,下屆聽雪會武不奪回前三我名字便倒著寫?!?p> 寒蘇嗤之以鼻:“信你的邪?!?p> 言談間,楚明心已驅(qū)車進(jìn)了奉天城。奉天乃連接北國與中原的通衢之路,城內(nèi)車水馬龍。積雪被掃得七七八八,嚴(yán)寒之下依舊花天錦地。因著有長岳劍派和上官家結(jié)姻的大事,城內(nèi)四處懸彩,明燈高掛,一片火樹銀花。
人群嘈雜,叫賣的、說書的、高談闊論的比比皆是。而最惹人側(cè)目的是突然響起的楚明心尖銳的嗓音:“喂,你給我站??!”
凌雅之掀開側(cè)簾好奇道:“什么事?”
楚明心手上拿著數(shù)枚銀針,抓住一人的脖領(lǐng)子往懷里一拽,轉(zhuǎn)過頭來道:“此人是路邊賣盜版的小商販,我瞧見他向人推銷《濺玉劍法》,招搖撞騙,實(shí)在不像話?!?p> 被抓的小商販身穿黑襖,頭戴一頂狗皮帽,長相小眼大嘴,一臉麻子,懷中抱著一摞盜版秘籍,從地上散落的一層來看,除了《濺玉劍法》,還有《銀月暗器》、《墨梅心經(jīng)》等銀月宮獨(dú)門珍藏秘籍的字樣。小商販大言不慚道:“這位姑娘休要信口胡說,咱們這都是正版,從銀月宮抄來的秘籍。咱與寒蘇宮主是朋友,絕對有保障。你放過我,我給你打八折,如何?”
這次前往奉天行程低調(diào),銀月宮人衣衫皆穿常服,小販顯然沒有認(rèn)出真主。楚明心大怒,手中銀針蓄勢待發(fā):“你再胡扯一句,我扎死你!”
“明心。”寒蘇撩開簾子從車上走了下來。小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這位公子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天資聰慧,頗有武道慧根,要不來上一本?包你三月之內(nèi),武功大成。”
寒蘇拈過一本秘籍翻了翻,里面畫著正在打拳的小人,還很貼心地標(biāo)出了穴道和招式名稱,可謂是一本正經(jīng)地一派胡言。
“你既然是寒蘇宮主的朋友,我便買了。”寒蘇把秘籍還給他,“不過我想多買幾本,送幾個習(xí)武的朋友,不知還有沒有貨?”
“有有有?!毙∝溝采厦忌?,“我家住水荇莊,我娘子那里還存著許多。諸位真心想買,我便帶諸位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