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蘇說完那句話后,兩位長老拂袖而去,房間里頓時陷入凝重之中。
寒蘇閉上眼深呼吸了許久,才把情緒平靜下來。
溫縈看他沒有事了,才忽然感覺到自己腳腕生疼。她彎下腰撩開裙角,腳踝滲出的血跡已經(jīng)染紅了膝襪,扭傷的位置也腫痛得厲害。
寒蘇看到了她腳上的傷,驚訝之余幾分擔(dān)憂道:“縈兒,你的腳怎么了?”
溫縈拿起張延年留下的紗布和跌打損傷藥膏,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邊坐下翹起腿,忍著疼痛撒了些藥粉在腳腕上,說道:“沒什么,崴到腳了?!?p> 她受傷的次數(shù)太多,摸爬滾打竟也學(xué)會了包扎上藥。傷口的疼痛還可以忍受,但崴到腳的腫痛感十分劇烈,一碰渾身都會顫抖一下。上完藥,她出了一頭的汗,腳動也不敢動。
寒蘇想要坐起來,說道:“崴腳怎么會流血?你老實說,怎么弄的?”
溫縈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單腿蹦著蹦到了床前,把他摁住,說道:“真沒什么。觀霜殿門口的守衛(wèi)不讓我進,我只好翻墻了。我這輕功,就是一點皮毛,沒站穩(wěn),踩到碎瓦片上了?!?p> 寒蘇道:“你為何一定要進來,我不會有事的。”
溫縈低下頭小聲道:“我就是覺得秦長老忽然喊你不對勁,再加上前兩天鐘離長老沒事非要給你納妾,我有點擔(dān)心你。”
寒蘇聽了,久久沒有說話,眼神卻溫和下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頰。良久,他伸出手撫摸著溫縈的腮,說道:“縈兒,你怎么這么傻?!?p> 溫縈笑了笑,說道:“還好你有良心,我這傷就算值了。”
寒蘇輕聲嘆了口氣,眼睛又瞟向她裙擺的位置,說道:“給我看看你的腳腕?!?p> 溫縈抬起腿來,傷口本不算深,包扎過后已不再流血。寒蘇輕輕地戳了戳傷處,溫縈倒吸一口冷氣。腿縮了縮道:“疼,干什么?”
寒蘇說道:“你腳腕腫了,光上藥不行,得冰敷?!?p> 溫縈想說沒那么嬌氣,還沒拒絕,門口傳來輕微的敲門聲。寒蘇稍稍提高了聲音,說道:“進來。”
門被推開,凌陽虎頭虎腦地探了進來,眼珠漆黑明亮,懷里抱著一摞字帖,喊了一聲:“表哥,表嫂。”
此時正是每日凌陽來習(xí)字的時候。他看到寒蘇失色的臉,還有溫縈負(fù)傷的腿,驚道:“表哥表嫂,你們怎么了?怎么受傷了?”
那等少兒不宜的原因自然不能同凌陽講,溫縈滿肚子搜索借口,最終說道:“啊,我們兩個打架來著,沒收住,掛了點彩,沒有大礙?!?p> 凌陽臉上盡是狐疑之色,問道:“表嫂,你能傷到表哥?”
這語氣分明就是質(zhì)疑她在胡吹。溫縈覺得好笑,說道:“小崽子門縫里看人啊,我就是追著他打,他都不敢還手?!?p> 寒蘇無奈地笑道:“縈兒,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凌陽聽這兩人互相斗嘴,這才恍然笑道:“凌陽明白了,這叫閨房之樂,只是玩脫了?!?p> “嘿,”溫縈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屁孩跟人打熟之后有點嘴欠,“你從哪兒學(xué)來的這些話?”
凌陽不好意思地小聲說:“可不就是么。”
寒蘇在一旁笑了半天,揮揮手道:“行了,別貧嘴了。再胡說八道,你嫂子可就要打人了?!?p> 溫縈道:“胡扯,誰像你那么暴力?!?p> “嫂子賢良淑德,才不會打我?!绷桕栠m時地拍了個馬屁,轉(zhuǎn)而對寒蘇道:“表哥,你身體不舒服,那我改日再來?!?p> 寒蘇抬手制止他,說道:“你就坐在那,抄一篇文賦出來,抄完給我看?!?p> “是。”凌陽走到書案邊放下字帖,煞有介事地在一排湖筆上挑,而后磨墨倒水,姿勢頗為專業(yè)。
他鋪開一張大宣,提筆沾滿墨汁,也不去抄書,而是默寫。溫縈甚是好奇他真么多日子以來的成就,便跳過去看了看。
只見凌陽的字已經(jīng)初具形體,和寒蘇的字一樣方方正正,雖然有時還控制不好字的大小,但早已擺脫了“狗爬字”的范圍。
凌陽默寫的是一篇《西京賦》。詩詞歌賦中,最屬辭賦饒舌冗長?!段骶┵x》很大篇幅描述長安城繁華奢靡之景,溫縈曾經(jīng)看過,但被繞口雜難的長短句子勸退,從此再沒看過辭賦。
凌陽雖然寫得慢,但一字一句毫無卡頓,想來是把整篇《西京賦》背的滾瓜爛熟。溫縈不由得問道:“這么長的辭賦,你都背下來了?”
凌陽說道:“這是表哥布置的任務(wù),我自然不敢懈怠?!抖┵x》我只背下來《西京賦》,《東京賦》還沒背熟?!?p> 寒蘇說道:“不僅要背,還要熟悉詞意,融會貫通,明日我檢查,說不出來罰抄一百遍。”
凌陽的身子一滯,趕忙稱是。
溫縈覺得寒蘇他不僅是個嚴(yán)師,甚至還可能是個暴師。她忽然有些可憐凌陽,上趕著讓這么個殘暴不仁的師父教。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凌陽已寫了滿滿一整張大宣。又過了一盞茶,他才停筆,捏著宣紙的兩頭提到半空,對著未干的墨跡上上下下地吹了一遍。
凌陽恭敬地將文賦交給寒蘇。寒蘇拿著宣紙,皺眉細細看了半天。凌陽瞟著他的臉色,心里直打鼓,冷汗從手心冒了出來。
過了半天,寒蘇把宣紙還給了凌陽,說道:“上次教你‘錐畫沙’,字跡力透紙背,守拙藏鋒。你再看看你的字,鋒芒畢露,可有一點書跡渾圓的樣子?”
凌陽本自信滿滿,聽到他的評價,略有泄氣,說道:“凌陽知道了。”
寒蘇的目光錯過凌陽向后看去,溫縈正在書案上提筆寫字,神情很是認(rèn)真。他疑惑道:“縈兒,你寫什么呢?”
溫縈許久不寫字了,憑借著腦海里幼時學(xué)字的記憶,在紙上寫了兩行詩“人生到此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而后把紙?zhí)崃似饋恚Φ溃骸鞍ィ趺礃?,寫得不算難看吧。”
凌陽驚嘆道:“表嫂好俊的字!”
寒蘇笑道:“行云流水,秾纖間出,好看?!?p> 兩人都在夸贊,用語卻不相同,凌陽回味著自己毫無文學(xué)水平的夸贊,頓感羞愧。
溫縈看著自己的字,心頭總有一種奇怪的纏綿感。這躍然紙上的仿佛不是一個個字,而是一個人驚鴻一面的剪影。
紫晶戒指還在手上,總是隔三差五便會想起那個明亮的奉天少年。
寒蘇看她有些愣神,忽然說道:“你的字,和桓君宇的字很像?!?p> 溫縈已經(jīng)避免自己不在他面前提起桓君宇這個名字,但沒想到他毫不避諱地提了起來。溫縈驚詫地望向他,但寒蘇臉上并沒有什么不悅的神色。
凌陽很不是時候地插嘴道:“桓君宇是誰?。俊?p> 寒蘇自然不會回答。溫縈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我哥哥?!?p> “凌陽,”寒蘇忽然喊他:“我有件事,一直想問問你?!?p> 凌陽正色道:“表哥請講?!?p> 寒蘇道:“你武道天賦極高,又勤學(xué)吃苦,未來不可限量。你可想過,等你長大了要做什么?”
凌陽眼睛向上抬起,一臉憧憬道:“我想當(dāng)大俠,懲惡揚善,讓天下人都知道銀月宮出來的人都是英雄好漢?!?p> 寒蘇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頭,說道:“那你可曾想過,將來做個一派之主,引領(lǐng)群雄?”
凌陽歪了歪頭,說道:“那可不行,我既然出身銀月宮,哪里有再去開宗立派的道理啊。”
寒蘇頓了頓,說道:“那你可有想過為銀月宮做些什么?”
凌陽有些驚喜,說道:“我、我可以嗎?”
寒蘇道:“看你想不想了?!?p> 凌陽斬釘截鐵道:“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想了。其實,我若能像祁大哥一樣,成為銀月宮的護法,我就很開心了。”
寒蘇道:“若你肯下功夫,別說是護法,就連這銀月宮主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企及的?!?p> 凌陽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他似乎沒有聽懂寒蘇在說什么,亦或是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嚇了個半死。他的眼睫毛抖了兩下,不可置信地顫聲道:“???”
不僅是凌陽驚呆,就連溫縈也被這話驚了一驚,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他。
寒蘇笑道:“你們緊張什么,以凌陽現(xiàn)在的資歷連少宮主之責(zé)都擔(dān)不起,我不過順嘴一說罷了?!?p> 凌陽松了一口氣,抹了抹額角差點滴下來的冷汗,說道:“表哥,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么沒譜,嚇?biāo)牢伊??!?p> 寒蘇笑道:“行了,男子漢大丈夫,別一驚一乍的。你先回去吧,記得把《二京賦》背熟。還有《飛流劍訣》的招式,我會抽查?!?p> “是。”凌陽趕緊行禮拜別。出門的時候太過緊張,還絆了一下。
溫縈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對寒蘇說道:“蘇蘇,你剛剛那話,不是隨口亂說的吧。”
寒蘇不置可否,捋了捋袖子,說道:“鐘離長老和秦長老雖然做法激進了,但是他們說的沒錯,銀月宮不可無主。我命途如此,不再強求,但是銀月宮的前路卻不能斷送在我手里。我死后,還是要有人來執(zhí)掌銀月宮。”
聽到“死”這個字,溫縈有一瞬的黯然。她在他身邊坐下,拿過他垂在胸前的一縷頭發(fā)纏在手指上,一邊說道:“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開始挑繼承你位置的人選了?”
寒蘇釋然道:“也不算太早,最近兩年才開始著意?!?p> 溫縈道:“你都想過誰???”
寒蘇道:“曾想過江微瀾。她為人最沉穩(wěn)聰慧,性情上是最適合銀月宮主的。但她的武學(xué)資質(zhì),比起尋常人是還不錯,但實在稱不上絕佳。我想著,能繼宮主之位的人,最起碼也要有凌雅之那般的武功??墒沁@樣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p> 溫縈記得寒蘇從前夸過凌陽的筋骨極好,可能從那時起,他就在著意關(guān)注凌陽了。她說道:“但凌陽沒有寒氏血統(tǒng),又傻不拉幾的沒有心眼,江湖水這么深,真的能擔(dān)得起這一宮之主的責(zé)任嗎?”
寒蘇道:“沒有寒氏血統(tǒng),難道銀月宮就不存在了么。凌陽的資質(zhì)不輸凌雅之,人也勤奮。至于傻不傻,凌陽腦子不笨,就是未經(jīng)世事單純了點,入世只后自然會好起來。”
溫縈道:“可他還這么年輕,不得歷練幾年?你這么貿(mào)然提起宮主的事,想嚇?biāo)浪 !?p> 寒蘇卻不以為然道:“年歲并不十分重要。我十二歲時便是少宮主,十四歲執(zhí)掌銀月宮,多年來不說做得好,也并不愧對先祖。再者,我又沒說一定會把宮主之位交予誰,能否成事,還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溫縈想了一會,笑道:“說了半天你這是在給他畫大餅,讓他有個目標(biāo)有點壓力,好好練武習(xí)文對吧,你真奸詐?!?p> 寒蘇笑著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一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說道:“縈兒真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