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書院賑災(zāi)斷糧已有三四日的功夫,災(zāi)民們再度陷入了饑荒中。相比較上一次饑荒,這一次無疑更讓他們感到悲傷絕望。在生的希望中逐漸走向絕望,無論換成是誰,都無法接受。
當聶嗣率領(lǐng)著宋氏粟糧隊伍抵達書院的時候,他看見成千上萬的災(zāi)民在路上游蕩,無數(shù)尸體倒在路邊。
活著的人沒有生氣。
死去的人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枝頭的烏鴉‘呱呱呱’的叫著,仿佛勾魂鎖命的使者,為這本就絕望的氣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死氣。
“生者,不如死亡?!?p> 聶嗣坐在車中,雙眸之中難掩憂慮。
“大兄所言有理,或許死亡才是這些災(zāi)民最好的歸宿?!币慌缘乃喂巛p聲說。
依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死亡真的是這些災(zāi)民最好的歸宿。死了一了百了,不用煎熬著饑餓的痛苦,長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問題是,朝廷真的沒有選擇嗎?
聶嗣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酆朝中樞的大臣們是何等摸樣了。
“大兄,我們現(xiàn)在只剩下五千石粟糧,怕是無濟于事。”
這是宋圭弄不明白的地方,先前他們二人已經(jīng)聊的很清楚了,若沒有朝廷出手賑災(zāi),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為何大兄還是不死心要繼續(xù)賑災(zāi)呢?
他想不明白。
“我知道?!甭櫵幂p聲道:“季玉?!?p> “嗯?”
“為兄做事,不求對得起皇天后土,但求問心無愧?!?p> 問心無愧?
宋圭細細咀嚼著,似乎有些明白大兄的意思。
不多時,聶嗣再次見到范瓘。同樣的,還有夫子的好友閆癸。
幾日不見,夫子似乎較之以往,臉上少了些生氣,多了些哀氣。想來,災(zāi)民的事情,怕是讓夫子心情沉重吧。
“夫子,弟子送來五千石粟糧。”聶嗣拱手道。
范瓘詫異了一會兒,旋即道:“伯繼,你應(yīng)當明白眼下災(zāi)民的處境,區(qū)區(qū)五千石粟糧,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回去之后前思后想,還是決定盡最后一份心意。”聶嗣眼皮垂了垂,接著言道:“不論成功與否,弟子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圣賢?!?p> 所謂對得起圣賢是他胡扯的,他只是想自己內(nèi)心好過一些。
說來好笑,災(zāi)民的事情,可以說和他聶嗣半點關(guān)系沒有,可是他卻無法狠下心置之不理。
說到底,靈魂深處的那個人,不是‘聶嗣’。
范瓘笑了,“好啊,你有如此心意,不枉予的一番教導。伯繼,你有心了?!?p> 閆癸亦是贊賞道:“櫟陽聶氏,仁善之家?!?p> 一直跟在聶嗣身后沒說話的宋圭,聽了閆癸的話,下意識瞅了一眼閆癸,沒有過多言語。
當書院上空飄蕩起炊煙之時,原本雙目無神的災(zāi)民們紛紛眼露金光,仿佛看見了寶貝一般。
“放糧了!”
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緊跟著災(zāi)民們?nèi)缤淙阂话?,烏泱泱的朝著書院涌去?p> 看著爭先恐后奔來的災(zāi)民,聶嗣心底安慰了些許,同時又感到慚愧。
他親手給了災(zāi)民希望,可是不久的將來,時間會撕碎這一抹希望,只留下絕望讓災(zāi)民們品嘗。
“大兄,你做這些有何用?”宋圭搖搖頭,“這些災(zāi)民可不會知道是大兄拿出糧食救濟他們?!?p> “或許吧......”
話沒說完,一名壯漢來到聶嗣身前。
“多謝明公相救!”
此人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欒冗。
宋圭看著抱拳言謝的欒冗,嘴巴動了動,有些小尷尬。
“不必如此?!甭櫵锰痔摲觯旌闷鎲柕剑骸皺栊质侨绾蔚弥?,這些糧食是我送來的?”
欒冗道:“大家都知道,若不是范夫子和書院的學子們慷慨解囊,我們早就餓死了。且,斷糧至今,唯有明公前來,一想便知,一定是明公送來的糧食。”
聶嗣笑了笑,無意見瞥見欒冗手上滿是缺口的陶碗,碗中的稀粥還散發(fā)著熱氣。
“欒兄,這點糧食,你應(yīng)該吃不飽吧。”
“不瞞明公,這點稀粥,某塞牙縫也不夠。這都是給老母親吃的,某隨便挖些野菜便能對付?!睓枞吣樕下冻龊┖竦男θ荨?p> 野菜?
怕是早就被災(zāi)民們挖完了吧。
“欒兄至孝?!甭櫵帽?p> 不用想聶嗣也知道,欒冗怕是經(jīng)常餓肚子。
“對了,有件大事差點忘記了!”欒冗一拍額頭,看著聶嗣,言道:“明公,昨夜某上山尋野味,碰巧救下一人。此人蘇醒之后,直言要見范夫子,可是方才某尋了半天也未見到夫子,還望明公相助?!?p> 這個時候,宋圭不滿道:“你這莽漢,好不知趣,我大兄與你攀談,乃是給你顏面,你卻叫我大兄為范夫子引見生人,是何道理?!?p> “季玉?!?p> 聶嗣打斷他,旋即看著欒冗,解釋道:“欒兄有所不知,近來夫子為了賑災(zāi)之事殫精竭慮。他老人家本就上了年紀,這些日子精力消耗,眼下正在安歇。若是生人,我怕是也不好為你引見。”
欒冗并未將宋圭的話放在心上,說道:“明公,那人說自己叫賈璠,乃是書院學子。”
“賈璠?!”聶嗣一驚,“他真的說自己叫賈璠?”
“不敢欺瞞明公,眼下那人正在窩棚中安歇?!?p> 聶嗣稍一沉吟,便叫欒冗帶路。若那人真是賈璠,那他一定是認得的。
須臾,幾人來到欒冗安置母親的窩棚。
亂糟糟的,空氣中彌漫著災(zāi)民匯聚的惡臭味道。
聶嗣一眼便看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賈璠,只見他渾身衣裳破爛,一條手臂不翼而飛,傷口被黃泥堵住,滿臉蒼白,倒在柴禾上不省人事。
“果真是他?!?p> 對于這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的贅婿,聶嗣印象比較深刻,一眼就認了出來。
“德昂,這幾位是?”欒母看向聶嗣等人。
“母親,這位就是孩兒說的那位明公,這次也是明公送來的糧食?!睓枞咴谝慌越忉尅?p> 聞言,欒母頓時躬身一禮,“多謝明公相救之恩?!?p> “不敢,老人家請起。”聶嗣將之扶起,慚愧道:“當不得明公二字,我只是略盡薄力?!?p> “若非明公,老身早已亡故,明公仁善之舉,老身銘記于心?!?p> 聶嗣笑笑,旋即走到賈璠身邊。
緊跟著,欒冗走過來蹲下,指著賈璠的斷臂,解釋道:“昨夜某上山尋獵,碰巧看見此人陷落虎口,于是將此人救下。只可惜,救的晚了些,他的一條手臂還是被惡虎給吃了?!?p> 宋圭嗤笑,“你這漢子,口氣倒是不小。我承認你身高體壯,可你說,此人是你從虎口救下,真是天方夜譚。”
“你不信?”欒冗看向宋圭。
“我不信?!彼喂缇痈吲R下,鼻孔看人。
欒冗看向聶嗣,只見聶嗣也是眼露出疑惑。
說實話,聶嗣確實不太相信,從虎口救人,怎么想怎么覺得扯。
“好,你們等著?!?p> 說完,欒冗起身走到窩棚里面,掀開柴禾,從里面搬出東西,‘哐’的一聲,扔在宋圭腳底下。
正是一頭被扒皮削肉的虎骨!
聶嗣倒吸口冷氣,這具虎尸,被吃掉了一半的肉,還剩下后半截,鼻翼稍微動一動,能聞得見虎尸上傳來的血腥味。
“信了嗎?!睓枞呖粗喂?。
宋圭瞪得眼珠子快跳了出來,以他的眼力,自然明白這頭惡虎剛死不久。
這莽漢,竟有搏虎之力?
“信了?!彼喂绲哪?,變戲法似的,換上一副笑臉,拱手道:“欒兄真乃猛士也!”
“不敢當,某只是吃得多,力氣大些罷了?!睓枞哒Z氣硬邦邦的回答,想來是因為宋圭的質(zhì)疑,讓他感到不爽的緣故。
聶嗣道:“不管怎么說,欒兄乃是我見過的第一位,能搏殺惡虎之人?!?p> 太夸張了,居然真的有人能殺掉老虎,聶嗣被震的不輕。
面對聶嗣,欒冗語氣變得緩和,“某不敢言勇?!?p> 宋圭舔了舔嘴唇,問道:“欒兄,那惡虎的皮毛呢?”
話說出口,聶嗣就知道宋圭打得什么主意,不過他也沒空想這些,而是輕輕呼喚賈璠,看看能不能將之喚醒。
欒冗道:“虎皮某一直留著。”
“我出一千錢,欒兄能否割愛?”宋圭露出他商賈的本質(zhì)。
欒冗搖頭。
“兩千錢?!彼喂缂觾r。
他還是搖頭。
“五千錢!”
欒冗拒絕道:“虎皮某不賣?!?p> “那你要多少,出個價吧?!彼喂缲敶髿獯?,“只要虎皮完整,任你開口?!?p> “多少某都不賣?!睓枞叩溃骸澳腔⑵?,某要送給明公?!?p> 正在呼喚賈璠的聶嗣,聽了欒冗的話,不解的看著欒冗。
“為何要送給我?”
“若非明公無私相救,某與母親,怕是早已身亡。某雖不識圣賢之論,卻明白,受人恩惠,當償還之?;蛟S明公看不上,但這是某的心意?!?p> 這話他倒是沒說錯,剛來丹水之時,他與母親饑腸轆轆,若不是丹水書院的一碗稀粥吊著,怕是早早的被司命勾去了魂魄。
對于虎皮什么的,聶嗣只是感到好奇,并沒有一定要得到手的占有欲。
“欒兄,這位乃是我的親善兄弟。眼下,你正缺糧,若是你愿意將之賣給他,我愿從中說項,為你講個好價錢。如此,欒兄得了金帛,便能換得一些糧食,也好充饑?!甭櫵玫馈?p> “若是明公本意,某愿從之?!?p> 這就讓聶嗣遲疑了,他勸欒冗賣虎皮,有兩個打算。一是看自家小老表確實想要,二也是想給欒冗換些糧食。
他的本意,可不是這個啊。
就在聶嗣左右為難的時候,賈璠‘嗚咽’一聲,悠悠的醒了過來。待他視線逐漸清晰之時,便看清了身邊的男子乃是自己的同席,聶嗣。
“伯繼......”
這一聲,打斷了聶嗣的思緒,他連忙看向賈璠。
“你沒事吧?!?p> 賈璠稍微動了動,斷臂傷口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咬著牙吸了口冷氣。
“你最好不要亂動,某不是大醫(yī),只能用黃泥為你止血。”欒冗沉聲道。
賈璠頷首,看著聶嗣,虛弱道:“本想去見夫子,但是見到伯繼,也足夠了?!?p> “需要我為你通知賈氏,讓他們派人接你回去嗎?”聶嗣看了一眼斷臂處的黃泥,不由得感慨賈璠真是命大,這都能吊著一口氣不死。
“千萬不要!”賈璠神情激動,傷口處傳來的痛楚,讓他臉頰扭曲。
聶嗣疑惑的看著他。
賈璠慘笑兩聲,旋即道:“伯繼,我懷中有一份帛書,上面記載之事,事關(guān)重大,你一定要將之交給夫子?!?p> “好,我知道了,可是你身受重傷,若是不及時醫(yī)治,恐有性命之危?!甭櫵玫?。
賈璠搖了搖頭,神情變得坦然。
“這一切都是我的命,早在幾年前,我就該死了。拖到如今,不過是咽不下一口氣。如今......如今,我亦不甘,不能手刃那賤婦,我不甘心吶!”
說到最后,賈璠臉頰變得潮紅,他緊剩的一條手臂抓著聶嗣,目眥欲裂,“伯繼,我恨??!”
“這蒼天,何其不公。這世道,何其渾濁。肉食者歡,庶民者卑,無序無常,無歡無樂。守序者苦,鼠輩猖狂!”
仿佛是窮盡畢生的力氣,賈璠喊得讓人心顫。
瞳孔中的生機逐漸渙散,失去焦距,抓著聶嗣衣袖的手漸漸松開,賈璠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聶嗣緩緩伸手,探他鼻息。
“他...死了。”
直到這一刻,聶嗣仍舊不明白賈璠的話是什么意思??墒撬芨惺艿劫Z璠心中的不甘心,怨恨,甚至瘋狂。
到底,他經(jīng)歷了什么?
宋圭等人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他們也能看得出來,賈璠死的不甘心。
“明公,此人,該怎么辦?”欒冗問道。
聶嗣遲疑道:“交給夫子處置吧?!?p> 他原本想將賈璠送還賈氏,可是聽賈璠的言語,似乎深恨賈氏。而且,聶嗣隱隱覺得,賈璠的死,很可能和他口中的‘賤婦’有所牽扯。
這個賤婦,若是他猜測的沒錯,應(yīng)該說的是其妻賈婦吧。
“對了大兄,剛剛他說,他懷中有一份重要的帛書?!彼喂缣嵝训馈?p> 聞言,聶嗣忍著心中對尸體的排斥,伸手從他懷中取出一份帛書。
帛書上所寫是一封信,一位名叫賈咼的人,寫給義陽王的信。信中的內(nèi)容,主要講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和災(zāi)民有所牽扯,大致意思是說,他已經(jīng)和丹水縣令張德達成一致,成功將災(zāi)民逼迫至絕境。
其次,講的是丹水書院賑災(zāi)之事,他略施手段,將荊北諸郡縣的災(zāi)民都引了過來,成功破壞丹水書院賑災(zāi),并且大賺一筆。
最后,賈咼準備和一位姓馬的望氣士實施最后的手段,將災(zāi)民盡數(shù)扼殺在丹水,進而逼迫災(zāi)民造反,引大軍進入南鄉(xiāng)郡。
看完后,帛書被聶嗣手掌揉成一團,死死的捏在手心。他捂著頭蹲在賈璠尸體側(cè)邊,雙眸緊閉。
頭疼死了!
原來,從一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妄,災(zāi)民也好,朝廷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也罷,全都是人禍!
可憐的災(zāi)民,只是某些陰謀家想要造反的工具!
原來是這樣,冷酷的不是天,不是朝廷,而是人!
他早該想明白的,早該想明白的。他不該心中留著那份不知所謂的天真,不該做這些啼笑皆非的蠢事。
他是個笨蛋!
聶嗣啊聶嗣,你早該看明白的,早該看懂的!
“大兄,你怎么了?”宋圭走過來蹲下,拍著聶嗣肩膀,神情擔憂。
他不明白,為何大兄看了帛書,會面露痛苦之色。
難道,這帛書說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額頭出現(xiàn)細密的汗水,聶嗣緩緩睜開雙眸,眼中神色漸變。
心中某一塊地方,有一樣東西,‘啪啦’一聲,粉碎!
“我無事,當務(wù)之急,立刻去見夫子!”
欒冗抱拳道:“某愿相助明公?!?p> 聶嗣站起身,朝著欒冗點頭,“有勞欒兄。”
言罷,眾人帶著賈璠的尸體,直奔書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