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身的記憶來看,那位宗叔可不是什么易于之人,對待聶氏的子弟,頗為嚴(yán)苛。而他作為少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位堂弟,聶垣話比較少,不過每每能切中要害。聶桓話比較多,而且只管嘴上說的痛快,絲毫不避諱。
比如他們聊起丹水災(zāi)民的事情,聶垣比較含蓄的表示朝廷的不作為。聶桓則大罵朝廷的官員都是尸位素餐之輩,連帶著把他伯父,聶嗣的父親也給罵了。
對了,還有他自己的父親。
兄弟三人年余未見,一時(shí)間話也不少,各自聊著身邊的事情,偶爾也會提起雍州以北的白狄和北疆的肅慎,大抵說的東西都沒什么營養(yǎng)。
聶嗣本著‘熟悉’的心態(tài),慢慢的和兩個小堂弟交流。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下來。
“大兄,今夜咱們一醉方休!”聶桓說。
聶垣此刻也是頗為高興,大兄沒有了以往的啰嗦,言行也不似從前,讓他感到無趣。
“是啊大兄,咱們今夜可得好好暢飲一番?!?p> 聶嗣擺擺手,拒絕道:“今夜,我得陪母親用膳,咱們明日再聚吧?!?p> 聞言,兩人倒是沒有二話,紛紛表示明日一起去了宗祠,好好的大醉一場。
送走二人,恰巧聶祁氏身邊的女婢芷蘇走了進(jìn)來。
“少君,女君讓您前去用膳?!?p> “好,走吧?!?p> 畢竟第一天回來,還是得乖乖陪著母親用膳的。
二人一前一后,向著聶氏女君主院而去。一路上遇見不少仆從,他們紛紛向著聶嗣行禮,少部分女婢更是竊竊私語。
“芷蘇,他們議論何事?”聶嗣見此有些奇怪。
他回來的消息,不是一早就公開了么,怎么仆從還是議論紛紛,這有什么可說的?
一旁的芷蘇,紅暈早已從白嫩的細(xì)頸攀上了玉臉,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芷蘇?”沒聽到芷蘇回復(fù),他又喚了一聲。
“啊?!”芷蘇回過神,連忙道:“奴,奴也不知道?!?p> 看著不知所措的芷蘇,聶嗣無語,看樣子,他這張臉確實(shí)很有殺傷力。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讓芷蘇心不在焉的原因不是因?yàn)樗哪?,而是芷蘇自己。
畢竟,聶氏的仆從都知道,少君目前還沒有女妾。眼下芷蘇被女君派去服侍少君,這日后,身份定然水漲船高。要是再生下一兒半女,那可就是妾室了,怎么能讓人不議論。
抵達(dá)母親住處,聶嗣先是見了禮,旋即跪坐矮幾一側(cè),另一側(cè)跪坐著聶祁氏。原本他們應(yīng)該分坐兩張矮幾,只是聶嗣剛剛回來,聶祁氏想要近距離和兒子親近,是故就共用了一張矮幾。
相比較其他的矮幾,這張矮幾明顯要更大一些,很顯然是聶祁氏特地吩咐仆人送過來的。
聶氏的晚膳,菜色仍舊是那幾樣,以羹和肉片為主,另還有一些新鮮的菜葉。要么菜羹,要么肉羹,再要么就是生蔬菜和肉片。
“來,這是霸水那邊的莊子剛送來的鹿肉、羊肉、牛肉,都是新鮮的。這些葵和韭都是剛剛從地里取來的,快嘗嘗?!甭櫰钍夏弥L箸,一下又一下,將菜品送進(jìn)聶嗣的瓷碗中。
“母親,您也吃?!甭櫵眯χo聶祁氏夾了一片薄牛肉。
雖然還沒有完全熟悉聶祁氏,不過一開始見面的那種生疏感已經(jīng)漸漸消失。目前,雖說還做不到完全親近,但是他也能以平常心對待聶祁氏。
聶祁氏用膳頗為講究禮儀,每次嚼咽食物必得衣袖遮口,且不會有吃東西的聲音傳出。
聶嗣就沒那么多顧忌了,反正對面的人是他母親,他用膳顯得很隨意。不過吃飯的時(shí)候‘吧嗒嘴’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出來的。
一旁的芷蘇,今日也因?yàn)楸宦櫰钍吓扇シ搪櫵玫年P(guān)系,進(jìn)而跪坐聶嗣身邊,時(shí)不時(shí)給聶嗣添飯夾菜。
原本,聶嗣還以為這就是聶氏的日常吃飯流程,直到他們默默用完膳食之后,聶祁氏方才笑著道:“嗣兒,以后芷蘇就留在你身邊服侍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p> 聶嗣:“???”
“奴,見過少君?!避铺K伏地一禮。
腦子稍微一懵,旋即他扶起芷蘇,不解的看著聶祁氏,“母親,這是?”
聶祁氏淡淡道:“奢奴畢竟是個男人,有些地方,難免服侍的不夠仔細(xì)。日后有芷蘇服侍你,我也放心些?!?p> 其實(shí)她心里想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每次一想到兒子很可能有龍陽癖好,她就不寒而栗。
必須糾正!
“母親,孩兒有手有腳,不需要人服侍。”聶嗣言道。
確實(shí),他現(xiàn)在除了洗頭發(fā)有點(diǎn)麻煩之外,穿衣服什么的,完全不需要人幫忙,而且他也沒那么矯情。
“嗣兒,聽母親的沒錯?!辈唤o聶嗣拒絕的機(jī)會,聶祁氏看向芷蘇,“芷蘇,日后服侍少君,一定要仔細(xì),事事以少君為先。若有怠慢,休怪吾不念舊情?!?p> 好強(qiáng)硬的母親......
聶嗣暗自嘀咕,雖然接觸的時(shí)間不長,但是聶嗣還是察覺到自己母親性子頗為強(qiáng)硬。基本上決定的事情,便不容許別人反對。
不過聯(lián)系到母親掌管著諾大的聶氏,貌似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
芷蘇清麗的小臉為之一肅,朝著聶祁氏盈盈一拜,“奴婢一定盡心服侍少君,請女君安心?!?p> 聶祁氏笑著頷首,囑咐道:“只要你能服侍好少君,吾會好好照顧你的?!?p> “奴婢多謝女君?!?p> 這一切,聶嗣像個旁觀者一樣。雖然事件的主角是他,可是卻沒有他插嘴的余地。
陪著母親聊了會兒,聶嗣告辭離去,與他一起走的還有芷蘇。
行在路上,聶嗣在前,芷蘇在后。
他不是傻子,能明白聶祁氏為什么要讓芷蘇做他的貼身女婢,左右逃不了‘開枝散葉’幾個字。
芷蘇的出現(xiàn),麻煩倒是談不上,畢竟多個人服侍你,總不可能是壞事。他只是有些不習(xí)慣,心里面有些別扭。
“芷蘇?!彼p輕喚了一聲。
“奴...在?!彼曇粢?yàn)榫o張而變得有些顫抖。
聶嗣揉了揉眉心,語氣放緩,閑聊似的問道:“你家住哪里?”
芷蘇似是沒想到少君會問這些,稍微停頓了一下,說道,“少君,奴是藍(lán)田縣石鄉(xiāng)人。”
“家中還有其他人嗎?”
“父母親俱在,還有兩位長兄,一位已經(jīng)出嫁的阿姊。”
聶嗣點(diǎn)點(diǎn)頭,走著走著拐了一個彎,繼續(xù)向著自己的院落而去,“那你是怎么入府的?”
他速度放的比較慢,畢竟芷蘇穿著曲裾深衣,走路步子很小。
芷蘇眼眸垂了垂,說道:“父母親負(fù)擔(dān)太大,兩位兄長要娶新婦,實(shí)在......”
“好了,不用說了?!甭櫵么驍嗨?。
“奴有錯,惱了少君。”
聶嗣道:“別胡思亂想,我只是隨便問問。如今你在府中,可有受過委屈?”
“沒有?!彼龘u搖頭,面帶微笑,“女君待奴很好,其他阿姊也對奴很好?!?p> “那就好?!?p> 不多時(shí),聶嗣回到自己的院子。他的院子面積可不小,有些類似四合院的構(gòu)造,里面五臟俱全,基本的生活設(shè)施全都有,灶、廁、書房、主臥、甚至院子后面的小花園還挖了一口池塘,里面盛開著荷花。
將近三十余名仆從專門服侍聶嗣的衣食住行。
回來凈手洗面之后,聶嗣便去了書房。欒冗守在門外,芷蘇跟著他一起進(jìn)了書房。
“芷蘇,你先下去休息吧,不用陪著我?!甭櫵脭傞_竹簡,拿起毛筆,看著她說道。
芷蘇搖搖頭,“奴不會打擾少君的,奴留在這里,少君若有吩咐,奴也好替少君去做。”
她一臉的堅(jiān)定,聶嗣也不好強(qiáng)制讓她出去。
“好吧,你若是累了,可以隨時(shí)下去休息?!?p> “奴知道了。”
收回心思,移動矮幾上的火燭,停留在竹簡側(cè)邊?;鸸饷銖?qiáng)照亮泛黃的竹簡,這是一卷空白竹簡。
聶嗣閉著眼想了想,旋即提起筆,在竹簡上面寫下‘樹皮’‘漁網(wǎng)’‘桑皮’‘竹子’‘藤皮’‘麥稈’,頓了頓,他停下筆,想了想,又在上面補(bǔ)充了幾樣?xùn)|西。
緊跟著,竹簡后半段被他補(bǔ)充上‘挫’‘搗’‘炒’‘烘’‘蒸煮’等等。
寫完后,復(fù)查兩遍,發(fā)現(xiàn)確實(shí)沒有什么遺漏,他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旋即拿起刻刀,將竹簡后半段記錄全部削平。前面的內(nèi)容泄露無所謂,后面的技藝可不能泄露。
有件事情他忍很久了,這次回來必須要著手解決。
“芷蘇,去將奢伯喚來?!甭櫵谜f道。
“唯。”
芷蘇領(lǐng)命而去,不消片刻,奢奴跟著芷蘇走進(jìn)書房。
“少君,喚奴婢可是有事吩咐?”
聶嗣道:“奢伯,家里可有靠近水源的莊子?”
聞言,奢奴眨眨眼,旋即笑著道:“少君,這渭河、霸水、豐水、成國渠等幾條河流,水草豐盛之地,都是聶氏的,豈會沒有靠近水源的莊子。據(jù)奴婢所知,豐水周邊就有三十多個莊子?!?p> “好,過幾日我會去看看。對了,你讓人搜集這些東西,順便,找些信得過的人,我有大用?!闭f著,聶嗣將手中竹簡遞給奢奴。
奢奴接過竹簡,沒有立即觀看,而是說道:“少君放心,奴婢明白?!?p> 聶嗣提醒道:“記好了,找的人必須是絕對忠心的,最好都是實(shí)誠的百工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少君且安心,附屬聶氏的佃農(nóng)之中,就有不少人擅長百工技藝,且他們深受聶氏恩德,與聶氏一衣帶水,絕對忠心。”
“嗯,你去吧?!?p> “唯。”
自始至終,奢奴都沒有問過聶嗣想干什么,這讓聶嗣很滿意,如果一個人好奇心太重,那可算不得一件好事。
不出意外,他應(yīng)該能把那玩意弄出來,雖然很粗糙,但是用來解決人生大事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
不知不覺,夜已深了,火燭即將燃燼,聶嗣也有些乏了。這一日回來,見這個,見那個,精神和肉體雙重折磨。
待他回到寢房,上榻準(zhǔn)備休息的時(shí)候,愕然的看著已經(jīng)縮在榻上,裹著被子的芷蘇。
“芷蘇,你這是做什么?”
芷蘇臉紅的像是發(fā)高燒一樣,低聲道:“服侍少君就寢?!?p> 聶嗣咽了咽口水,默念一句‘罪過’。
“那個,芷蘇,你今日不用服侍就寢了。今日我有些累,想好好休息。”
他當(dāng)然不是圣人,他此刻也很心動,只是心里終究還是有些小疙瘩,或許等他徹底適應(yīng)一切之后,心里的小障礙就會消失。
現(xiàn)在,還不是時(shí)候。
芷蘇似乎是沒想到自家少君居然會拒絕她,她聽其他阿姊說過垣君子和桓君子的事情,那兩位君子可是十分熱衷這種事情。
‘難道少君是在假意推辭?!?p> 這么想著,她堅(jiān)定道:“少君,這是奴的職責(zé)。”
還職責(zé)?
聶嗣心中嗤笑,言道:“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日后有興趣我會喚你的?!?p> 別開玩笑了,芷蘇看摸樣也不過十五六歲這樣,這要是能下得去手,與禽獸何異?
最終,芷蘇紅著臉穿上衣裳離開了。
聶嗣坐在榻上,沉思半刻,旋即苦笑一聲,起身吹滅火燭,上榻休息。
一夜安寧。
翌日,聶垣和聶桓二人在卯時(shí)初抵達(dá)聶嗣的院子,三人會合,前往宗祠。
聶氏是個大家族,傳承有上百年,自然少不得凝聚族人的宗祠。對宗祠,聶嗣倒是不陌生,聽名字他也知道是做什么的。宗祠的位置在塢堡中靠西北的角落,門口守著幾名褐衣老人。
“見過幾位宗叔。”兄弟三人乖乖向著幾名老人行禮。
“嗣兒回來了,進(jìn)去吧?!?p> “唯。”
三人整理衣裳,面色肅穆的走進(jìn)宗祠。
里面是一處廣闊的院落,地上鋪著青石板,四周種著幾株白果樹,此時(shí)正值七月,白果花盛開,金黃色的葉子四散周圍,煞是好看。
聶嗣看了一眼,心想這不就是銀杏樹么。
在他們的正前方,一座大石堆砌的宗祠矗立,有三層,層層遞進(jìn)的同時(shí),建筑體偏向‘寶塔’狀。
在宗祠門前,一名灰衣老人正在打掃地上的金色銀杏葉。此人名聶巢,乃是聶嗣大父的庶出兄弟,如今掌管宗祠的宗長。
“孩兒進(jìn)學(xué)歸來,特來拜祭先祖。”聶嗣撫平深衣下擺,緩緩跪在地上,行大禮。
聶垣和聶桓自然也是一左一右,距離聶嗣半個身位,跪在地上。
聶巢停下手中動作,看著三兄弟。
“進(jìn)去吧?!?p> 聞言,聶嗣又是一拜,旋即起身走到聶巢身前,躬身一禮,“見過仲大父?!?p> 聶巢輕輕點(diǎn)頭,自顧自掃著地。
三人走進(jìn)宗祠,里面火燭明亮,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灰的氣味。
聶嗣舉目望去,在高臺之上,矗立著聶氏一代代先祖的牌位。
三兄弟按照以往的規(guī)矩,認(rèn)認(rèn)真真行了大禮。
“仲才,為何初代先祖的牌位是無字牌位,且上面刻的是什么?”聶嗣視力很好,隔著約莫一丈直線距離,仍舊看得見最上面的初代先祖牌位。
讓他奇怪的是,初代先祖牌位不僅無字,且刻著奇怪的圖紋。那圖紋,倒是有些像是‘火苗’狀?
聶垣道:“我也不知道,伯父與我父都沒有說起過。從前倒是問過宗長叔,不過他老人家也沒有解釋過?!?p> “估計(jì)先祖沒名吧。”聶桓隨嘴胡扯。
聶嗣沒好氣道:“叔惇,這是宗祠,說話小心點(diǎn)?!?p> 聶垣也是瞪了口無遮攔的聶桓一眼,警告道:“你自己犯渾,若是招致宗長叔懲罰,莫要牽連我與大兄?!?p> 聶桓撇過腦袋,一副不在意的摸樣。
拜祭先祖只是這次前往宗祠的一個目的,第二個目的是接受聶巢的說教。
這也算是聶嗣以往回來必須要走的流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