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牢房門被快速打開,獄卒面色親切且討好,腰背幾乎彎成了九十度。那副恭敬摸樣,就差沒把‘諂媚’兩個字寫在臉上。
聶嗣原本正在小憩,這么一聲輕微的聲響,他便醒了過來。
昨晚他對面的獄友布邪,廢話連天,從華陽郡吹到了司州,緊跟著又吹到了九州的各個地方??傊诓夹暗臄⑹鲋?,他是個行俠仗義,打抱不平,走遍天下的真‘豪俠’。
到了今日正午,布邪終于因為困頓的關(guān)系睡了過去,而聶嗣也松了口氣,小憩一會兒。
天下各處有奇人,聶嗣在南鄉(xiāng)郡丹水遇見了‘虎毒食子’的周氏主君,在牢獄中碰見胡吹的布邪,倒也算得上是奇遇。
“大兄!”
聶桓一把推開獄卒,大步走進(jìn)去。
他見聶嗣就這么衣不蔽體的躺在地上睡覺,頓時扭頭,伸手掐著獄卒脖子,將他給提起來。
“你眼瞎了么,我大兄安歇,你竟敢不送布衾,找死啊!”
嘴上說著,巴掌已經(jīng)朝著獄卒扇過去。
獄卒大驚,下意識緊閉雙眼,準(zhǔn)備承受這一巴掌。
“叔惇!”聶嗣急時出聲叫停他。
“大兄?”聶桓不解的看著他。
聶嗣揉了揉眼角,說道:“與他無關(guān),不得無禮?!?p> 聞言,聶桓朝著獄卒冷哼一聲,隨手將其丟出牢房。獄卒知道聶桓乃是郡丞之子,不敢放肆,只得低聲求饒。
“大兄,沒受寒吧?”聶桓小心翼翼的扶起他。
他身材高大魁梧,這么小心翼翼的扶著聶嗣,在旁人看來有些滑稽。
“說什么呢,七月末的天氣,怎么可能受寒。”聶嗣擺擺手,示意他不用這么小心。
“你怎么來了?”聶嗣扭著脖子,活動筋骨。
“我來接你出去啊?!?p> “出去?”聶嗣一怔,“糧食找到了?”
“找到了,昨日就找到了。”聶桓興沖沖道:“大兄,你知道在哪兒找到的么?”
“哪兒?”聶嗣精神回歸,劍眉深皺。
“劉氏莊園!”
“劉氏?”聶嗣瞳孔微縮,“劉歆?”
“是啊,就是那賊子的莊子里面,萬石糧食一顆不少!”聶桓哼道:“真沒想到,原來是這家伙勾結(jié)的賊寇?!?p> 聶嗣沒有欣喜若狂,反而怔仲的愣在原地。
糧食是在劉氏莊園找到的,這只能說明劉歆勾結(jié)了賊寇。可問題是,他推斷的結(jié)果是太守楊崧才是幕后真兇。
不對,還有一種可能。楊崧確實是幕后兇手,但也可以劉歆是他的狗腿子,這么解釋應(yīng)該可以說得通。
但是,聶嗣總感覺有不對勁的地方。而且,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在心里面非常的濃烈。
他感覺自己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或者說細(xì)節(jié)。
到底什么細(xì)節(jié)被忽視了呢?
見聶嗣沉默不語,聶桓小聲道:“大兄,怎么了?”
“沒事?!甭櫵脫u搖頭,心中卻是在想著被自己忽視的‘細(xì)節(jié)’。
倆人走出牢房,獄友布邪連忙出聲叫住聶嗣。
“兄弟,拉我一把啊!”
早在聶桓將獄卒丟出去的時候他就醒了,見獄卒那副討好摸樣,他就知道聶嗣身份不簡單。
“大兄,你認(rèn)識此人?”聶桓問道。
認(rèn)識個屁!
沒被他煩死算好運了。
聶嗣心中吐槽,平靜的搖搖頭。
“一面之交?!?p> 這么一說,布邪頓時急了,“兄弟,話不是這么說的,昨夜我們還歃血深交,你不能不救我??!”
聶嗣腦門發(fā)黑,這混蛋說什么屁話呢。
“再多說廢話,你信不信我讓獄卒好好招待你!”
聞言,表現(xiàn)欲強(qiáng)烈的獄卒立刻站出來呵斥,“還不滾回去,你這賤骨頭,狗屎吃多了迷了心,竟敢對聶少君出言不遜,找死啊!”
這個‘找死啊’學(xué)的很精髓,看來剛剛聶桓給獄卒的印象非常深刻。
聶嗣轉(zhuǎn)而問獄卒:“他犯了何罪?”
“回聶少君話,此人乃是爭勇斗狠的游俠,平日里無惡不作......”
“放屁!”布邪粗暴打斷,“乃公從沒有作惡,都是郭孝隼那個混蛋污蔑的!”
“找死!”獄卒大罵一聲,抽出腰間長鞭,正欲動手。
“住手?!甭櫵媒凶—z卒,旋即看向布邪,“若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我會搭救你出去?!?p> 言罷,不給布邪嘴炮的機(jī)會,領(lǐng)著聶桓離開。
看著聶嗣的背影,布邪撇撇嘴,顯然沒將聶嗣的話放在心上?;蛘哒f,他也只是隨意口嗨的而已,根本沒指望這個認(rèn)識沒多久的人能拉他一把。
走出牢獄,刺眼的光芒射進(jìn)雙眼。聶嗣伸手擋住陽光,卻又靜靜的感受著陽光帶來的溫暖。
這是一種很細(xì)膩的感觸。
丁奚和聶垣二人迎面走來。
“伯繼,這兩日睡得不好吧?!倍∞纱蛉さ?。
聶嗣微微一笑,朝著丁奚抱拳一禮,“多虧世叔照顧?!?p> “唉,用不著多禮?!倍∞尚χ溃骸斑@次都是劉歆作祟,你是被冤枉的?!?p> 聶嗣不置可否,轉(zhuǎn)而問道:“劉歆之事,太守是如何懲處的?”
丁奚道:“劉歆勾結(jié)賊寇,劫走朝廷糧食,陷害官吏,罪大惡極。經(jīng)由太守、郡丞、郡尉等人一致決定,判處斬刑。其家眷,男丁未滿三歲,充入宮廷,三歲以上男丁,盡數(shù)斬首,女眷罰為賤奴。劉氏田產(chǎn)、金帛,全部充公?!?p> 家破人亡!
聶嗣暗自咂舌,這就是官場斗爭么,輸?shù)舻娜?,連同他的家族都將會全部消失。
便在他感慨劉歆家族的慘狀之時,幾名獄卒押著劉歆及其家族男丁正巧迎面走來。
聶嗣望去,卻見劉歆口中無舌,只能張著嘴,‘咿咿啊啊’的發(fā)出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
“他這是怎么了?”
丁奚解釋道:“他罪孽深重,不知悔改,反在官衙肆意攀咬太守,已被獄卒割了舌頭。”
攀咬,只怕不見得吧。
在聶嗣想來,定是太守見劉歆無法相救,遂棄車保帥,舍棄了劉歆。為防止劉歆胡言亂語,便將其割掉了舌頭,讓其徹底變成啞巴。
劉歆看見丁奚一眾人,頓時劇烈掙扎,神情激動。
“老實點!”獄卒一棍重?fù)粼趧㈧⊥?,將其打得跪倒在地?p> “你們不得傷我父親!”劉涂在一旁大叫。
獄卒冷笑,“階下之囚,也敢對我呼來喝去?”
說完,幾名獄卒約定好的一般,頓時朝著他們?nèi)蚰_踢。一頓暴打,劉歆父子老實許多,垂著腦袋,跟著獄卒走入牢獄。
丁奚等人全程旁觀。
“行了,三日后劉歆便會被斬首。伯繼若是嫌惡氣還沒出完,到時候可以去東市井瞧瞧?!倍∞膳呐乃绨颉?p> 不多時,丁奚因公務(wù)離去。
聶嗣兄弟三人離開牢獄,騎上馬,出了櫟陽城,朝著聶氏塢堡而去。
路上,聶嗣兩只手拉著韁繩,還在回想著剛剛劉歆的慘狀。
棄子的下場,自然是慘烈的。作為太守的馬前卒,過了河,那自然是不能再回頭的。
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就是這種下場。
不過,事情到這里真的結(jié)束了嗎?
為什么,他總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大兄,你還在生氣呢?”一旁的聶垣,見聶嗣離開櫟陽牢獄之后便一言不發(fā),心中猜測聶嗣是不是還在因為劉歆的誣陷而生氣。
聶嗣回過神,舒口氣,“沒有,我只是還有些奇怪?!?p> “奇怪?”
“嗯。”聶嗣輕輕頷首,悵然道:“感覺好像太順利了一些。”
聞言,聶垣若有所思道:“說起這個,當(dāng)時我們找被劫的糧食一事也非常的順利?!?p> 糧食?!
聶嗣腦中忽然劃過一絲光亮,他感覺心底沒有抓住的細(xì)節(jié)好像出現(xiàn)了。
“仲才,你將搜尋糧食的事情,前前后后告訴我,一個字也不許漏掉!”
“好,事情是這樣的......”
一炷香時間過去。
聶嗣聽完后,腦子里面立刻出現(xiàn)一個疑問。
仲父為什么那么準(zhǔn)確的就知道糧食是被劉歆劫走的?
而且,連具體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如果說第一個問題,可以用‘聶績和劉歆積怨已久’來解釋。那么第二個問題要怎么解釋?
劉氏莊園少說十幾個,聶績是怎么確定,被劫走的糧食一定是藏在櫟陽城外的莊子。
臥底?
那也未免太扯了一些,就算聶績在劉歆身邊埋伏了眼線,可這種巧合實在太讓人懷疑其真實性了。
不對,他好像想岔了。
重新捋捋......
按照他一開始想的那樣,幕后真兇是太守楊崧,以‘自己’為突破口對付仲父聶績。劉歆是太守楊崧的狗,是他的刀子。在陰謀敗露之后,刀子被丟棄,劉歆將死。
這是簡單的思路,可是目前這個思路中存在一個疑點。那便是,他的仲父聶績,到底是怎么知道糧食被劉歆劫走的,且,還知道糧食存放在劉氏的莊園之中。
如果這個疑點不解決,那么他之前所猜測的都有可能會被全部推翻。
“仲才,仲父有沒有告訴你,他是怎么找到的糧食?”聶嗣問。
聶垣搖搖頭,“我問過父親,他沒說。我也問過丁校尉,他告訴我是義士相告??墒俏矣X得,這有點敷衍?!?p> 義士?
聶嗣心中冷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排除了‘眼線臥底’的選項。如果是有眼線在劉歆府中,仲父沒必要瞞著聶垣。
畢竟,現(xiàn)在劉歆已經(jīng)是將死之人,眼線臥底暴露也沒什么。更何況,還是暴露給自己的兒子。
可如果不是‘眼線臥底’傳回來的消息,那么會是誰呢?
誰還知道糧食的事情呢?
馬兒邁著輕快的蹄子,聶嗣皺眉苦思。
見大兄一路上沉思,聶桓大大咧咧道:“管他誰告密的,現(xiàn)在大兄洗脫罪名就是好事。更何況劉歆伏法,太守就算再怎么和父親不合,他也得給大兄官復(fù)原職!”
聞言,聶垣翻了翻白眼,不想去和一根筋的兄弟說話。他轉(zhuǎn)而問聶嗣,“大兄,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聶嗣沒有回答他,只是忽然看向聶桓,“叔惇,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什么?”聶桓眨巴著眼睛。
“就是剛剛,把你剛剛的話重復(fù)一遍!”聶嗣語氣略顯急躁。
聶桓皺著濃眉,仔細(xì)回想剛剛說的話,“管他誰告密的......”
“不是這一句,后半句!”聶嗣打斷他。
“唔,好像是...太守也得給大兄官復(fù)原職......”聶桓點點頭,“就是這個,我說的就是這個。”
劈里啪啦!
宛如九霄雷鳴在腦海炸響,聶嗣臉色霎時間蒼白。
原來,一開始給他的推斷條件就是錯誤的,難怪很多東西不對勁,很多的結(jié)果都是強(qiáng)行解釋。
如果,他現(xiàn)在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無論是‘杜城縣尉’的職位,還是‘被劫糧食儲藏地點’,甚至是‘仲父的隱瞞’,這一切都能解釋,全都能說通!
手掌死死攥緊韁繩,手面青筋凸起。
搞了半天,他想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原來真相是這個!
“大兄,你臉色不對,是不是在牢獄受了風(fēng)寒?”聶垣見他臉色蒼白,有些擔(dān)心。
聶嗣搖搖頭,深深吸口涼氣。
“沒事,我們回去吧?!?p> 在確認(rèn)事實真相之前,他需要回去好好的思考,將完整的脈絡(luò)厘清。
就算是吃虧,他也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櫟陽,程氏府邸。
后花園,兩道人影并立。
其中一人,正是程氏主君,華陽郡郡尉程裴。另一人是他的私生子,郭孝隼。
“劉歆伏法的消息你聽說了吧?!背膛崞届o的看著他。
郭孝隼點頭,“孩兒有所耳聞?!?p> 啪!
出其不意,程裴突然一巴掌扇在郭孝隼臉上。這一巴掌手勁兒極大,直接將名聲在外的豪俠郭孝隼打倒在地,捂嘴吐血。
“孽畜,誰借你膽子去和劉歆勾結(jié)了,啊!”
說著,程裴上去就是兩腳,狠狠踢在郭孝隼臉上。
程裴能坐上郡尉的職位,自然是有武藝和力氣的。故而這兩腳下手極重,踢的郭孝隼臉頰開花,鼻血直流。
“你這個畜生,你好大的膽子啊。以往你在霸城的所作所為,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dāng)沒看見,萬萬沒想到你竟敢如此膽大包天。聶績和劉歆的博弈,那是你能插手的么,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你是不是想害死程氏!”
越說,程裴越是生氣,直接拔出腰間佩劍,用劍背狠狠抽在郭孝隼頭上,將郭孝隼打得連連求饒,哀嚎不已。
足足打了半炷香時間,打得郭孝隼滿頭血。
“父親,孩兒知錯,孩兒知錯。”郭孝隼不顧滿頭血,抱著程裴大腿,苦苦求饒,“孩兒不敢了,孩兒以后一定不敢了,求父親饒了孩兒這一次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很難瞞住父親。因此,他沒有否認(rèn)自己勾結(jié)劉涂的事情。
郭孝隼更不是傻子,他明白,沒有一個郡尉父親,以他在霸城所做的事情,足夠別人找借口對他動手。
縱使他是名震一方的豪俠,可是在朝廷面前,那也不過是風(fēng)中殘燭,難以抵擋。
父親的原諒,父親的庇護(hù),至關(guān)重要!
兒子給父親磕頭求饒,不丟人!
“畜生!”程裴看著郭孝隼的臉就感到非常厭惡,又是一巴掌抽過去,打完之后,罵道:“你這個孽畜,你給程氏惹了大麻煩,你知不知道!”
郭孝隼痛哭流涕,連忙認(rèn)錯,“孩兒知道,孩兒知道,求父親饒了孩兒這一次吧?!?p> 見狀,程裴又是痛罵幾句,方才讓郭孝隼站起來。
“你明日,親自去找聶氏少君賠罪,哪怕他要你跪下當(dāng)狗,你也要給我跪下!”
聞言,郭孝隼道:“父親,孩兒確實和劉歆之子有交易,可是孩兒都沒有留下任何的字據(jù),聶氏就算追查,他們也查不到孩兒頭上來吧?!?p> 啪!
又是一巴掌,打得郭孝隼踉蹌一下,身子搖搖欲墜,他被程裴一番暴打,渾身都痛。
現(xiàn)在程裴每打他一巴掌,他都如遭重?fù)簟?p> 程裴提劍直指郭孝隼鼻尖,此刻,程裴怒到了深處,“我怎么生了你這個蠢貨,早知道當(dāng)日就該將你溺死在茅坑里!”
“聶績能在三日之內(nèi)找到被你們劫走的糧食,你以為他查不出來是你干的么!”
“而一旦確認(rèn)你是兇手,你以為聶氏是什么良善之家么。憑你在霸城做的事情,足夠聶績弄死你上萬次,甚至,我也會被你牽連!”
面對父親的責(zé)難,郭孝隼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事實上,劉歆伏法的時候,他還不是很擔(dān)心,因為他派出去的人都是其他地方的游俠,根本不擔(dān)心被查到。
可是現(xiàn)在父親這么說,他開始擔(dān)心了。
是啊,聶績能在三日內(nèi)找到糧食,以聶氏的力量,想要追查同伙,完全有可能查到自己。
“父親說的是,孩兒一定照辦。”郭孝隼鄭重點頭答應(yīng)。
程裴陰沉著臉提醒,“你不要想著逃跑,否則,我第一個大義滅親!”
“唯,孩兒知道輕重?!?p> 程裴很清楚,出了這樣的事情,郭孝隼要是不站出來賠罪,聶氏一定會想辦法對付他自己。
所以,他警告郭孝隼不要逃跑,實則是為了程氏安全。
“父親,孩兒此去,需要親自去向聶績賠罪嗎?”郭孝隼小心翼翼的問。
程裴不屑冷笑,“你以為你是誰,聶績會見你?你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聶氏少君原諒你,至于聶績那邊,我會親自去賠罪!”
“孩兒知道,孩兒知道。”郭孝隼連連點頭,“孩兒連累父親,罪該萬死!”
“你知道就好?!背膛崂浜?,“錯非你是我親生兒子,我早將你大卸八塊!”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一想到要低三下四的去向聶績賠罪,程裴心里就是一陣膈應(yīng)和不情愿。
可是,不管再怎么不愿意,他都知道,自己必須要親自去向聶績賠罪。否則,以后他在華陽郡將會處處受到聶績責(zé)難。
誰讓杜城縣尉是聶氏少君呢,誰讓自己的蠢兒子犯了大錯呢!
一想到這里,他就恨不得打死郭孝隼這個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