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懷瑾心里其實忐忑不安,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實在不算好,父子二人幾乎沒什么感情,被父親“趕”出京城十二年,之前半封書信也未曾寫過,直至今年奉命回家,這才偶爾有了書信往來,也不過都是些官方至極的行程報告,那日貿(mào)然寫信求援,他其實不確定父親究竟會不會幫他,也不知道滄芷尊者要他如此行為的意義是什么。
蘇局長已經(jīng)上表陛下,但是唐懷瑾總想出些力,為這些被病痛折磨的百姓,也為那個日夜苦累的大夫,葉曉竹。
唐懷瑾心里煩悶,不知如何下筆,正遇上葉曉竹收拾好藥箱準(zhǔn)備再去看看隔離的病人,便也請求同行。
唐懷瑾除了剛來南川時去過一次城東,這些天幾乎都在蘇府里協(xié)助城中的大夫們,幫不上什么忙,只能跑跑腿,給辛苦研究的大夫們端上一盞溫茶,一步也沒出過大門,葉曉竹仔細(xì)的給他做好防護(hù)措施后,兩個人這才一起進(jìn)了隔離區(qū)。
隔離區(qū)只是暫時搭建起的一個安置所,密密麻麻的病床上躺滿了不斷咳嗽的百姓,他們有些還持續(xù)的發(fā)著低燒,有些虛弱的連喘氣都難,有些還算精神,只是瘦得有些脫相了,北楊局的士兵和城中來幫忙的藥房伙計們正忙著給病人喂藥。這個地方彌漫著死亡的氣息,讓唐懷瑾有些喘不過氣。
“老子不喝了,喝了快半個月一點用都沒有,你們這些庸醫(yī),不如一刀殺了我的痛快,何必在這裝樣子!”一個男人扯著嗓子大吼,打翻了面前的藥碗,拖著虛弱的身體還打算翻起身來毆打給他喂藥的那個小伙計,旁邊幾個伙計見狀急忙上去將那男人摁住,嘴里不停地安撫著,讓他別亂動,那男人嘴里不住地罵罵咧咧,按住他的幾個伙計身上也被那人打了幾拳,雖然是虛弱的病人,可若是真的發(fā)起瘋,那拳頭挨在身上也不是好受的。
葉曉竹急忙跑過去扎了那人的穴位,讓他睡了過去。這邊安靜了,周圍卻開始窸窸窣窣的躁動起來,病人們整日受病痛折磨,稍微一挑撥,情緒便開始激動起來,有不少人學(xué)著剛剛那人的樣子摔了藥碗,甚至有人將溫?zé)岬乃帩姷搅巳~曉竹身上,扯著葉曉竹的衣衫上手就要打人。唐懷瑾急忙將葉曉竹拉到一邊,那些人看見葉曉竹這樣更是火大,不禁口出惡言辱罵葉曉竹。
“一個女人也不知檢點,跑到這充大夫,裝圣人,要不要臉?!?p> “妖精模樣,到底是來勾搭男人還是治病,沒一點本事就在這添亂?!?p> “一個女人能懂什么醫(yī)術(shù),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還不是害怕被我們傳染,老子看你就是個掃把星,是不是你給我們下毒?!?p> “臭婊子,外鄉(xiāng)來的要害死我們,讓你治病還不如讓我們死之前快活快活。”
越來越多的人為了發(fā)泄自己的痛苦辱罵著這個不舍晝夜救他們命的人,粗鄙的話語就像刀子一般割在葉曉竹心上。唐懷瑾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心頭氣血翻涌,沖上去就要教訓(xùn)他們,卻被葉曉竹一把拉住。葉曉竹分明是極力忍耐著,握著唐懷瑾的手分明冰冷又僵硬,卻低頭沖著唐懷瑾搖搖頭,拉著他轉(zhuǎn)身往外走。
唐懷瑾被拉出了隔離區(qū),他很生氣,反手拉住葉曉竹,怒道:“怎么就這么走了,你給他們治病,他們還出言不遜,你該讓我好好教訓(xùn)他們才是?!比~曉竹看著氣急敗壞的唐懷瑾,無奈的說:“他們是病人,偶爾發(fā)發(fā)脾氣很正常,我是大夫,我怎么能對我的病人發(fā)脾氣,況且,易地而處,我們不一定會比他們更好。阿芷說,做大夫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耐心,要寬容?!比~曉竹嘴上這樣說著,眼淚卻早已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背過身去,努力的將眼淚逼回去,身后,那些隔離區(qū)的病人們不斷地口出惡言,辱罵著那些不分晝夜研究疫病的大夫們。唐懷瑾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怒氣更勝了,他猶豫再三伸出手,緊緊的將葉曉竹的耳朵捂住,想要將外面那些惡意隔離在外。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葉曉竹感受到耳朵上的溫暖徹底崩潰了,斷珠一般的眼淚落下,這樣的感覺對于她太遙遠(yuǎn)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捂著她的耳朵保護(hù)她了。
她捂著臉,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太大的聲音,她好怕驚走了那雙柔軟的手。
葉曉竹學(xué)醫(yī)十幾年,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她沒見過那些怨恨的臉,沒聽過那樣傷人的話,她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明明是想要讓天下百姓健康快樂,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沒人告訴她,究竟她該怎么辦。
滄芷從沒告訴過她,極致的病痛是讓人變成妖魔的蠱毒。
“懷瑾,我到底哪里做錯了,我真的很努力的想要找到救她們的辦法,我,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變成這樣。我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難道就是為了救這樣的人嗎,懷瑾,懷瑾,我……”葉曉竹再也沒辦法壓抑自己的痛苦,她跑到一個不會被病人聽到的地方壓抑著小聲哭起來起來,唐懷瑾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能不能拋開世俗禮法,將這個女孩攬進(jìn)懷里,唐懷瑾沒得出答案,只能安安靜靜的跪坐在葉曉竹身邊,聽著她的痛苦像刀一樣扎進(jìn)自己的心里。
葉曉竹哭了不知道有多久,忽然感覺有一只手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一個軟糯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姐姐,吃糖?!比~曉竹抬頭,面前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站在她面前,女孩的衣服已經(jīng)被磨得破破爛爛,整個人像是從土堆里撈出來,一雙枯瘦的小手中躺著一塊包裝完整干凈的糖,小女孩將手往前又遞了遞:“娘說,姐姐是天上的仙女,仙女姐姐是救我們命的大恩人,姐姐別哭,給你吃糖,吃糖就不疼了。”葉曉竹輕輕地拿起小女孩手里的糖,用衣袖慌亂的蹭了蹭臉上的淚水,小心翼翼的剝開糖紙。
她將糖塊掰成兩半,喂給小女孩一半,葉曉竹哽咽著,卻努力讓自己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含著糖說道:“姐姐不哭了,你吃了糖也不許哭哦,你放心,姐姐一定會治好你的病?!比~曉竹將小女孩緊緊的抱進(jìn)懷里,緊緊的抱著,很久都沒有放手,唐懷瑾看著兩個人相擁的身影,再也顧不得什么禮法教條,他緊緊地將她們抱在懷里,不住地安撫著葉曉竹,他說著“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p> 時間是不等人的,冥王府的生死簿不會因為一個大夫的崩潰而改變,于是發(fā)泄過后的葉曉竹又和大夫們四處翻找醫(yī)書,研究藥材,一刻也不停歇,她知道,還有很多人在等她救命,她必須振作起來。
唐懷瑾看著忙碌的眾人也決定做些什么,這些天他又在南川城上空發(fā)現(xiàn)了妖氣,這次的疫病來的突然,或許與這妖氣有關(guān)。最近尊者不在蘇府,說不定也是為了這妖氣發(fā)愁。
唐懷瑾一路循著妖氣往東邊去,越往東走,妖氣越濃,進(jìn)了樹林,唐懷瑾心里開始有些害怕,這種程度的妖氣,他過去了也只是死路一條,他緩慢的挪動腳步,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忽然頭頂上傳來沙沙的聲音,唐懷瑾快速抽劍向上方擊去,劍穿過層層樹葉,撲了個空,轉(zhuǎn)身想要再擊,卻被人定住了身形,唐懷瑾幾乎嚇出了一身冷汗,想著自己今日恐怕要交代在這,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在背后響起:“這點修為,你想進(jìn)去送死?”
唐懷瑾一下就認(rèn)出了滄芷的聲音,劫后余生的欣喜漫上心頭,道:“原來是尊者,太好了,尊者為何在此,也是為了這林中的妖物嗎?”滄芷隨手將唐懷瑾扔到地上,淡淡說:“這妖狡猾,我去了多次都被她溜了?!碧茟谚又鴨柕溃骸澳沁@城中的疫病是這妖引發(fā)的?尊者可有什么解決辦法嗎?”滄芷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拎著唐懷瑾的衣領(lǐng),向樹林外飛去:“先回去,我趕了好幾天路需要好好睡一覺?!碧茟谚勓愿且苫螅溃骸白鹫哌@些天去哪了?怎么不叫上弟子一起,也好為尊者分憂?”滄芷顯然沒什么耐心回答他這些問題,飛出樹林后將唐懷瑾放下看著他說道:“太醫(yī)我給你們帶回來了,圣旨也已經(jīng)到了,為了不被那些驛站的凡人們察覺出異常,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你趕緊回去吧,我要回去睡一覺,明天未時到這等我。”
滄芷說罷便化作一縷煙消失在唐懷瑾面前,唐懷瑾將滄芷的話反復(fù)念叨了兩遍終于回過神來,這才急忙往蘇府趕去。
原來尊者這些天是替他們送信,還想辦法加快了太醫(yī)和使官的行程,原來尊者嘴上說著不插手凡間之事,心里還是掛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