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穆廣找到戴秉鈞的家。他家住的是一個單門獨院,院門輕掩,從院墻頭看去,樹木蔥蘢,屋脊不高,看樣子是平房。
穆廣逡巡不敢進,估計這會兒家里也沒人,準備晚上再來。晚上好,一來可以根據(jù)燈光判斷家里有沒有人,二來沒別人看見。他轉(zhuǎn)身跨上自行車,沒騎多遠,就聽到后面“呀”地一聲。他雙手捏閘,也是“呀”地一聲,把自行車停下?;仡^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出來了。哎呀打眼一看,老太太那個相貌,穆廣就知道這是一定是戴秉鈞的老娘。
穆廣想去搭訕,老太太跟路過門口的另一個老太太拉起家長來。穆廣耐心等待,一會兒,老太太又跟一個新的老太太并肩往前走。嘿,這老太太人緣還挺不錯。穆廣想,說不定可以從她這里打開缺口。他就推著自行車,悄悄地、慢慢地跟著。
走了一條街,越過一道牌坊,穿過一條巷,再跨過一條街,來到街的盡頭。那里是個小廣場,遠遠地就看見天空中飄著五顏六色的風箏。小廣場有很多地攤。多數(shù)商品是日用陶瓷。
老太太一家一家地看,穆廣把自行車鎖在停車場,耐心地跟蹤她。老太太連續(xù)看了幾家,穆廣明白了,她不是來逛街的,她是來購物的。從她停留詢價的攤位看,她想買陶瓷洗衣盆。大大小小的洗衣盆,各種功能的洗衣盆,老太太愛不釋手,但就是自己腰里的東西舍不得出手。
到了最后一家,擺攤的遠遠就認出來了,笑臉相迎:“戴奶奶,今兒個下決心了吧?碰到如意的物件,您該出手時就出手哇?!?p> 戴奶奶悄悄捏了捏口袋,笑了笑,然后蹲下來,摸那個洗衣盆。賣盆的說:“奶奶您還怕扎了您老的手哇,上了釉的。上好的釉,又光滑,又鮮亮。您一路看過來,注意沒有,誰家也沒有我這個盆大。您想想,您兒孫滿堂,人丁興旺,幸福的一大家子人,沒這么大的盆,衣服裝不下。盆小了,水漫出來,冬天會把您老鞋子弄潮的。您再瞧瞧,里面還帶搓衣板呢?!?p> 戴奶奶拿手在陶瓷搓衣板上輕輕地來回蹭著,仿佛被人按摩著一樣,瞇瞇地笑著。賣盆的說:“奶奶您使勁蹭,一點不糙手,您注意沒有?”
“我喜歡的就這個搓衣板,做的巧?!?p> “喜歡就買啊,心動不如行動,還猶豫什么呢?”賣盆的跳到老太太這邊,湊近她,說,“奶奶我您老講,就這盆,我今天就賣了仨。真不騙您!批發(fā)部跟我想,下一批可能要漲價?!?p> 奶奶鄙夷不屑地慈祥地一笑:“凈瞎說!”
賣盆的瞅了瞅老太太,岔開話題:“奶奶,上回您說腰疼,可好了?”
“老了老了,哪能好得了?!闭f著話,小拳頭在腰眼上捶了捶。
“話不能這么講,我猜啊,您老的腰疼,就是彎腰洗衣服落下的。家里裝上這個洗衣盆,我保險您老的腰不治自愈。不信,到時候您退還我?!?p> “想不到你還是郎中呢?!?p> 穆廣搖搖頭,自語道:“都不易啊,賣一個盆都這么難,何況我賣成批成批地賣電熱器呢?!?p> “不是,我姥姥就跟您一樣。你們這一輩子老人家,就是這點不好,累一生,苦一生,為兒孫花錢不眨眼,為自己,花一個銅板,三遍鑼鼓都出不來?!?p> 戴奶奶偏著頭,眼神特別親切:“價格上怎么講?”
“奶奶,昨兒不是說好了嗎?”
“能便宜嗎?”
“哎呀,奶奶,您兒子在經(jīng)委當大官,現(xiàn)在又在那么大的塑料廠當廠長,您老還這么精明,存那么多錢,別把箱底子壓破啰?!?p> 老太太得意地說:“那是兩回事?!?p> “算了吧,再讓你兩塊錢,三十八塊一個,能拿您就拿去,不能拿我也沒辦法了。強如給您帶的了,一分錢不賺?!辟u盆的伸出小手指,“騙您這么大!下回,我到秉鈞廠長那里買塑料制品,我一定要狠他一把,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闭f完,一臉委屈的樣子,蹲下來整理他的瓷器。
“那我把錢付了,東西先放你這兒,回頭讓秉鈞下班的時候來拿?!?p> 賣盆的站起來:“一句話!”
戴奶奶正要掏錢,穆廣跨前一步,說:“戴奶奶!”
戴奶奶一把捂著包錢的手帕,穆廣笑了:“奶奶,瞧把嚇得。我是下白馬山塑料廠的。”
“這孩子,冒冒失失的!”戴奶奶一臉慈祥,“秉鈞讓你來的?”
“是啊,他讓我?guī)湍憧赶匆屡枘亍!?p> 戴奶奶笑逐顏開:“他干什么了?他倒真會使喚人。”
“廠長忙大事,又是開會,又是上頭來人。廠子里,又是工地的事,又是車間的事,又是供,又是銷,不可開交了,都忙得在那里?!?p> “忙忙忙!一年三百六十日,整個廠子就數(shù)他最忙?!贝髂棠炭纯促u盆的,感覺說話不妥,忙朝穆廣一笑,“數(shù)落你們廠長,你別那個。”
“奶奶,我怎么會呢。好多事啊,戴廠長不親自管,別人也管不了,不會管。沒法子!”
賣盆的說:“這就叫能人多勞,哪里都一樣?!?p> 戴奶奶:“就他能?!”
賣盆的問穆廣:“同志,你們戴廠長現(xiàn)在還親自管供銷?”
“是啊!”
“哎喲,那可不得清閑。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那些滿世界跑的推銷啊,吃江水,講海話,也不曉得多難纏的啦!”
戴奶奶:“是喲,那些推銷員、業(yè)務(wù)員啊,整天往家里跑,我都煩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