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告別
路西菲格斯的天空依舊是那么昏暗,云朵像是發(fā)黃的棉花無精打采的掛在天空上,把太陽遮蓋住。白一凡坐在染料坊一樣的房頂,望著遠處裊裊升起的煉金煙霧。
他在等一個人,只要對方出現(xiàn),他眼角的余光就會迅速捕捉到,然后躲在屋檐上靜靜地看那小子一眼,也許阿希斯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精神頭,一邊走路一邊用臉蹭著小夢毛茸茸的臉,小家伙站在他肩上,黑寶石般的小眼睛一閃一閃,最后他心滿意足,無聲的離去,這樣就好。
然而這只是他的幻想,那張曾經(jīng)熱情洋溢的臉現(xiàn)在還能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嗎,一切都是拜他所賜,是他的到來讓那張笑臉逐漸染上悲傷,白一凡甚至覺得他沒資格這樣去想。
他來到這時,店門關(guān)著,掛上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于是白一凡翻上屋頂,摸了摸煙囪,被染上彩色的石磚有一股沁人的涼爽觸感,煉金爐沒有開啟過,那小子出去了,白一凡就這樣穿著隱身衣在屋頂?shù)戎⑾K够貋?。他不知道最終結(jié)果是什么,不安的五指不斷開開合合,白一凡覺得他像是個等待審判的罪人,由于他的十惡不赦,無論判決書是好是壞他都必須接受,他甚至不配擁有律師,連唯一用來辯駁的嘴都被塞住。
他的愧疚感讓他想要逃走,但是那微薄的期望又支撐著他繼續(xù)望著前方。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綁在石柱子上風干的龍族,懷揣著渺茫的希望的等待同族原諒。
在他被等待的痛苦折磨了將近兩個小時后,阿希斯帶著小夢從遠處走來,他還是老樣子,不工作的時候就把護目鏡戴在額頭上方,這面眼鏡的反射的微小光束刺到了白一凡的眼睛,擔心隱身斗篷露餡,他藏在煙囪后。
偏偏是這樣昏暗的天空上,太陽突然露出一角戲弄了他,那一瞬間白一凡沒能看清阿希斯臉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他只看到,阿希斯回來時,拿著一束藍色的風信子。
等他再次露出半個頭,阿希斯已經(jīng)帶著小夢走進店中,還沒有得到答案,就這樣離開跟沒來過有什么區(qū)別,少年縱身躍下,雙腳觸地不發(fā)出一絲聲響。
無論結(jié)果是什么,他都決定面對。
阿希斯背對著白一凡,他小心翼翼的把風信子插在花瓶里,幽藍色花瓣上附著的晶瑩晨露落在粗糙的桌面上。
這時一直在阿希斯肩上乖乖呆著的小夢聳聳鼻尖,似乎嗅到了什么熟系的味道,兩個可愛的小眼睛突然變得靈動,用尾巴拍了一下阿希斯的腦袋,興奮地滿屋子跑起來,畢竟是個精靈,雖然身體略微胖了一點,但是行動起來異常靈活。
分離這么久,小夢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阿希斯的精靈了,沒想到他還記得白一凡的味道,這家伙鼻子從在以前的家的時候就出奇的靈,每次吃飯都能提前嗅到食物的香味。
白一凡不愿意被發(fā)現(xiàn),于是捏碎了遮蓋氣味的水晶。
小家伙瞬間丟失了氣味線,來不及停下的它撞在了柜子上,被撞疼的它茸毛舒展開,圓鼓鼓的像是雪球一樣,小夢站起來,用小貓一樣的爪子揉著撞到柜子的額頭。
“怎么了”阿希斯回頭抱起它,他的眼神很溫柔,就像是看著家人一樣看著它?!敖裉爝@么興奮,想吃落落梅派了嗎”
說話還是這么不著調(diào),白一凡想著。
小夢疑惑的小眼睛看看阿希斯又看看四周,兩只小手不停揮來揮去,似乎想告訴他什么。
他怎么會懂你的手舞足蹈的獸語啊,白一凡真想在它毛茸茸的頭上使勁撫摸一下。
“他回來了”阿希斯茫然的看著周圍“你能確定嗎”
白一凡愣住了,一時間他竟然有些慌亂,右手拉緊隱身斗篷,似乎在害怕那件本就很緊束的衣服滑落。
小夢站在阿希斯小臂上,雙手插在胸前,表示它很確定,可阿希斯看看四周,連白一凡的影子也看不到,盡管如此他依舊說。
“師傅,你還在吧,為什么不愿意出來見我呢”他把小夢放回肩上“你是怕我責怪你嗎”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yīng)他,但他自顧自的接著向下說。
“那時我確實很過分,就那么惡狠狠的看著你,一點情面也沒留下,甚至也沒阻止你被那些人帶走,要說實話的話,我那時確實是在怨恨你?!?p> 阿希斯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怨恨他不是應(yīng)該的。
“在分別沒到來,我也沒切身體會到那種感覺之前,我是怎么也沒法想象那種痛苦的,就像是心被活生生扯出來?!?p> 他的話語很平靜,但越是這樣白一凡越痛苦,阿希斯一個對感情這么敏感的人,卻用這么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樣痛心的話,恐怕在無數(shù)個沒用星星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哭泣到眼淚干澀。
“希姿偷偷和我說過,她說你一定經(jīng)歷過撕心裂肺的離別,還說你灰燼一樣的眼珠里全是沒有燃盡的火星,我那時根本不懂她在說什么”他笑起來,笑的很苦澀。
小夢體會到主人的傷感,松開臉部的茸毛,像個松軟的玩偶一樣磨蹭著阿希斯的面龐,而少年用手撫摸著小夢的頭。
“師傅你一定認為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所以不肯原諒自己。別誤會,我不是替你辯解,你確實做錯了事情,我也是,我們都有錯?!?p> 他轉(zhuǎn)身看著那株幽藍色的風信子。
“師傅你知道風信子嗎,藍色的風信子代表生命,我一直相信希姿還活著,活在另一個世界看著我,所以我不能消沉,我要活下去,就得先試著原諒我自己?!?p> “真的花了很長時間,原來原諒是那么困難的一件事”
說完這句話他沉默了好久,仿佛在回憶那段洗刷痛苦的日子。
“所以,師傅,為了你能原諒你自己,我原諒你了”
門上掛著的風鈴在這時隨風擺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阿希斯”
白一凡褪去了隱身衣。
“沒想到你真的在,小夢的鼻子還是蠻靈的呀”阿希斯笑著回頭,但臉上溢滿了淚水。
小夢跳躍著跑到白一凡身旁,眼睛一眨一眨,看著這個熟系而陌生的人。
“這樣說,師傅你這次來,是來道別的嗎”
他們兩人一精靈坐在房頂,看著遠方不斷升起的彩色煙霧。
“我以為會很困難,見到你會愧疚的說不出話”
小夢坐在他們中間,于是白一凡把手放在它頭上,他很喜歡這種柔軟的觸感,只是之前一直沒機會摸它。
“看來希姿說對了,你是那種喜歡給自己增加負擔的人,總是一個人承擔,然后一個人走下去,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掉,找不到方向”
“我和你們相處的時候,看起來是不是像個傻子”
“師傅你每天都很認真的,只是有些力不從心”阿希斯將頭抬得更高了,似乎要夠到昏黃的天空“希姿說曾經(jīng)說你是個迷失的人,可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找回自我了吧”
“她在深淵前拉了我一把,如果可能,拿我這條命去換她的,我也說不出什么”
“她不會同意的,這你知道”
“啊”
我同意就好,白一凡在心底默默說著,走到現(xiàn)在他居然虧欠了那么多,僅僅一條命似乎完全不夠償還用的。
白一凡偷偷地發(fā)動了傳送水晶,不知不覺夕陽的紅暈已經(jīng)像海潮一樣漫上了天空,像是渾濁的水面倒映出腥紅而散亂的月亮。他不知道怎么說出最后一句話,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都不是什么重要話題,但是兩人都很沉醉,不愿意面對那遲早要到來的分別。
“你要走了吧”阿希斯說“不用偷偷地發(fā)動傳送水晶,我看到了”
“我不能繼續(xù)再耽誤時間,太陽快落山了”
白一凡盡量讓離別的語氣變得冰冷。
“明天見”阿希斯沒有轉(zhuǎn)頭,出神的望著天空,或許他不愿意看到白一凡離開,但是他明白這個眼神從這一刻變得絕決的少年有必須要去完成的事情,那是他向自己向這個世界贖罪的方式。
可這三個字也太狡猾了,白一凡甚至沒辦法點頭,他不想繼續(xù)說謊,好在阿希斯一直沒有看他,只是小夢不舍得抱著他的腿,不停的用頭蹭來蹭去。
傳送水晶最后發(fā)動時,阿希斯向他這里看了一眼,眼神中透出對好友的那種肯定,似乎為他的選擇感到欣慰。
片刻閃爍后,他傳送到一層的石碑處。
沒費多少功夫他就找到了地底迷宮入口,這迷宮居然就在鎮(zhèn)子中央廣場的雕像下方,雕像基地石座下方有一道暗門,據(jù)說是有玩家在npc派遣的搬運任務(wù)中獲得了鑰匙,放入底座下方的槽口,打開了這扇隱藏的石門。
四周沒有守衛(wèi),連玩家也見不到,只有圍繞在廣場四周的魔法路燈微微閃爍著,像是被吊起來的南瓜燈。
今夜也是無星之夜。
他開啟元素視野,暗紅色的魔法結(jié)界圍繞在入口周圍,形成彎月般的半弧狀,果然,用高階魔法封印代替了守衛(wèi)。
看樣子是火元素魔法結(jié)界,強行進入的話會觸發(fā)爆裂魔法,恐怕廣場要掀起一陣沖天的火龍卷,防衛(wèi)者在那時候趕來給闖入的家伙收尸也不遲。
“好慢,居然讓我等到天黑,你是夜行生物么”
墨泠鳶從雕像后面走出來,氣憤的甩了甩靠在雕像上被壓著的頭發(fā),讓那一抹火紅重新蓬松。
“你不能跟著我進去”
她怎么會會知道自己在這里,白一凡想著,要怎么做,決不能讓這個固執(zhí)的女孩跟著他冒險。
白一凡甚至準備打暈她,事后道歉也好挨打也罷.......估計也沒有事后了吧,他有很大概率會死在里面。
“誰要跟著你進去了,自作多情”她極其不自然的嘟嘟嘴“喂,快道歉”
“對不起”白一凡吐出三個字。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啊”她插著腰喊道。
“偷偷跑去和科諾那家伙告別,然后毫不在乎的走掉,擺出一副自信的姿態(tài)跑進全是高級魔物的地獄里面,你真的能遵守你的承諾么,騙子”
那一聲騙子在墨泠鳶嘴里顯得既無奈又不屑,白一凡甚至覺得她生氣的樣子有些可愛,但是現(xiàn)在他沒心思想這個。
“你是怎么知道我會來這里的,是科諾告訴你的么”
“我不知道”她將眼睛瞥向一邊。
“讓我猜猜,是墨南楓”
“為什么要猜那個蠢貨哥哥”
白一凡沒有聽錯,雖然加了蠢貨這個前綴,但至少她肯叫他哥哥了。
“還真的是他”
“我都說了不是了”她慌忙的解釋,現(xiàn)在白一凡更肯定是墨南楓告訴的她,但是他了解墨泠鳶的的性格,是出于什么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的呢。
“白癡,誰是來和你說這些的”她突然黑下臉來“我問你,為什么臨行前偷偷跑去和科諾見面,難道我就不值得見一見了嗎,我們,怎么說也算是朋友吧”
“就因為這個特地跑來見我嗎”白一凡居然不由自主的笑起來。
“你在笑什么啊,信不信我打爛你的那張臉”
“饒命,饒命”
“我很快就會出來的,里面對于我來說并沒有什么危險性”
面不改色的說謊是他的本領(lǐng),除了淺雪和科諾幾乎沒人能看出來他在撒謊,可墨泠鳶接下來說的話讓他徹底放心,他的猜測是對的。
“我當然知道沒危險,某個蠢貨小偷在這幾天偷遍了狼血誓約,天命,鋼鐵之翼和四葉草四家,被找到的那幾柄圣劍現(xiàn)在全在你手里,估計身價翻了幾倍不止吧,那么多高品質(zhì)裝備,要是攻略不下來這個小地方,我才要好好揍你一頓呢”
“這也是你哥哥告訴你的吧”
“是,是又怎么樣”雖然這次沒有否認,但她有些害羞,貌似不太習慣和哥哥冰釋前嫌之后的感覺。
“你變了不少呢”
“不要擺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啊,你明明也是個小鬼”她皺起眉頭威脅。
“我知道,所以你不會跟進來吧”
“當然了,雖然那里面的怪物很強,但是我可不是因為這個才不進去,你既然能一個人解決,我就不搶你經(jīng)驗了”她驕傲的抬起頭,傲氣中卻還帶著一點可愛。
“謝謝”
白一凡呼出水之圣劍鯨歌,一柄通體幽藍色的中型大劍。
劍身看上去就像是月光照耀下深不見底的幽暗海面。握住這把劍的一瞬間他感覺如同遠古孕育生命的海水壓在他身上,數(shù)千噸海浪擊打在劍骨割裂的巖崖邊緣,像是在擊打著他的骨骼,雪白的浪沫飛濺仿佛云朵被攪碎,海底的遠古巨獸們沖出海面,轟鳴聲響徹云霄。
這就是圣劍的精神反噬么,怪不得這些劍一出現(xiàn)就被封存,根本沒人敢使用。
墨泠鳶只看到纏繞在白一凡身上的水花,像是被某種引力影響著,展開了一層特殊領(lǐng)域。
圣劍在白一凡的推動下刺破魔法結(jié)界,猛烈地火焰瞬間爆發(fā),卻像是啞火的子彈一樣毫無聲響,爆裂的火舌還沒匯集成型就被圣劍吞噬,圣劍發(fā)出寂寥的聲響,像是遠古巨鯨在海底搜尋獵物,它張開沉寂了千年的領(lǐng)域,蠶食著還未成型的豐沛火元素,就像是吞食著魚腹中的卵。
直到結(jié)界衰敗,這把劍還意猶未盡。
墨南楓說的沒錯,他現(xiàn)在比墨泠鳶想的要強得多,一個連元素鏈接都無法建立的人卻能輕松駕馭圣劍。
“喂,謝謝”墨泠鳶極不情愿的說“謝謝你,你說的對,我一直太任性,不肯面對我哥哥,但是這是有理由的,總之,今后我會好好和他相處,不會再任性去冒險讓他擔心,我想我應(yīng)該是理解你那句話的意思了,過幾天我想邀請你來我們團聚餐,我哥哥他也同意了,一切都在籌備”
墨泠鳶習慣性的托著下巴,一但思考麻煩的事情她就會這樣子,可這一次,大概是因為害羞吧,看她的臉紅潤潤的,連夜色也遮蓋不住。
“還有,那時候的話題,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關(guān)于我們小時候見過的”她吞吞吐吐的說著“總之,等你從哪里出來,我們要好好說清楚,還有,這一次,不許再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知不知道?!?p> 白一凡呆呆的看著她。
“你有沒有在聽啊,不要盯著我一直看啊,白癡”她輕聲罵了一句,帶著少女的酸澀。
“我會去的,還有,明天見”
他盡量讓語氣輕快些,盡管心已經(jīng)重的像塊石頭墜著。
“嗯,明天見”墨泠鳶歪頭笑著說。
這次估計是墨南楓和白一凡聯(lián)合起來騙她騙得最深的一次,明明罪孽深重,白一凡的步伐反而輕快許多。相比瞞著她這種高風險的做法,墨南楓還是選擇了欺騙。他和墨泠鳶的隔亥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吧,在無數(shù)次欺騙和掩蓋中,孤單的哥哥為了保護妹妹獨自承擔了一切。
他們兩個的命運還真是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纏繞在一起呢。
少年釋然的笑著,踏入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