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又逢冬日時節(jié)。孫亞飛平時讀書,周末回家照顧母親,不得不暫時辭去培訓(xùn)學(xué)校的兼職。所幸的是,暑假打工的錢扣除兩千之后,還有盈余,湊上月基金,省吃儉用,倒還可勉強(qiáng)度日。
剛剛考完自考的三個科目,孫亞飛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最近事多人忙,多少對學(xué)習(xí)有點影響。一個月后才能查成績,她只能默默祈禱著能夠全線過關(guān)。
她和許杰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聯(lián)系了。孫亞飛對于許杰的冷漠和缺乏換位思考感到很痛心。在她最需要關(guān)懷的時候,他竟然連一聲問候都沒有。倒是她的哥哥孫曉飛,三天兩頭給她打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關(guān)心她的錢夠不夠花。這一刻,她深刻體會到什么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她和哥哥的根是連在一起的,都系在母親的身上。她苦命的母親啊!若真逝去了,孫亞飛覺得自己的生命,便也沒有了來處,只剩下歸途……
近日以來,母親的狀況每況愈下,孫亞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饒是早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她還是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
這天早上,孫母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后,套上孫亞飛給她買的鐲子,還戴上了她的結(jié)婚戒指,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兩圈,認(rèn)真地端詳著這里的一切,似乎想把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連同每一件物品,都牢牢地記在心里。
孫亞飛起來的時候,見母親一人站在飯桌旁,趕忙過去攙扶:“媽,你怎么起來了?快躺下休息?!?p> “躺久了難受。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阿黃都好久沒看到我了呢。”母親一面微笑著,一面推門而出,渾濁的目光投向拴著老黃狗的地方。
阿黃特別通人性;見著女主人,興奮得上躥下跳,賣力地?fù)u著尾巴,仿佛要將它搖斷似的,嘴里還發(fā)出類似撒嬌的呻吟聲。
孫母在院子里待了一會兒,許是乏了,就回屋休息去了。孫亞飛煮好早飯,自己吃好了,就盛了一碗來喂母親。
孫母靠坐在床頭,道:“丫頭,先不急著吃,我有話要說?!?p> “好的,媽。什么事兒?”孫亞飛把碗放在床邊的方椅上,在母親的床沿坐下。
“媽媽自己的身體,都知道的?!睂O母平靜地說,“這戒指和鐲子,你收著,將來嫁人了得有嫁妝的。”孫母把結(jié)婚戒指和玉鐲子摘下來,塞進(jìn)孫亞飛的手里。
“媽,我不要。您會好好的……”孫亞飛嗚嗚地低泣起來。
“傻孩子,收著吧。還有這個……”孫母從身后捧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塞進(jìn)孫亞飛的懷里,“這是1萬塊錢。曉飛這幾年先后給我的錢,我都存著呢,剛好一萬,給他娶老婆用。你幫我給他呀?!?p> “媽……您這是干什么呀!”孫亞飛害怕極了,連聲音都不由地顫抖起來。
“趕快先去你房里收好了。要不然我不要吃飯?!睂O母倔強(qiáng)地說,“記得藏好了。一定藏好……”孫亞飛拗不過母親,轉(zhuǎn)身回房放東西,而母親還在身后不放心地叮嚀著。
孫亞飛再次來到母親房里,給母親喂飯。剛喂了幾口,母親突然臉色一變,嘔出一大口血來。孫亞飛頓時六神無主,放下滿是血的碗和勺子,用顫抖的手胡亂抽著紙巾,給母親擦拭嘴邊和胸口的血跡。
“媽……媽!您別嚇我……嗚嗚……”
孫母整個人癱倒在床上,翻著白眼,牙根緊咬,不停地抽搐。孫亞飛見狀喊了幾聲:“爸爸,爸!”才驚覺,孫父徹夜未歸。于是她給孫曉飛打了個電話,哭喊道:“哥,快回來。媽……媽她不行了!”接著慌忙奪門而出,敲開了鄰居家的門:“救命啊,我媽媽不行了。救命啊……”
街坊鄰居聞聲趕來,仄仄的屋內(nèi)圍了不少人。有經(jīng)驗的老人見情況不妙,有的幫忙尋找和通知孫父,有的則幫忙張羅準(zhǔn)備后事。
孫亞飛跪在母親床頭,哭啞了嗓子,哭干了眼淚。孫母大體已進(jìn)入昏迷狀態(tài),但仍見她痛苦地抽搐著。孫亞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沙啞的聲音說了句:“杜冷丁!止疼藥呢?打針的那種!”就開始翻箱倒柜,動作幾近瘋狂。
“哪有什么藥??!曉飛匯回來幾次錢,老孫都賭掉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又趕緊收了嘴。
孫亞飛翻找藥品的動作嘎然而止,屋子里靜悄悄的,異常詭異。孫亞飛突然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笑到最后,又痛哭不已,那沙啞粗鈍的聲音,磨得人心肺都疼。
“丫頭,你媽媽還沒咽氣,你要過去陪她最后一程啊?!辈恢l拍了拍她的肩,勸她道。
孫亞飛搖搖晃晃地起身,靜靜地跪在母親床前,面無表情,不哭也不鬧。孫母在昏迷中仍一臉隱忍地扭曲著五官,一聲也沒有吭。
孫亞飛突然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隨即又走出來,手中多了一把口琴。她再次跪坐在母親的床前,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谇俾曈茡P婉轉(zhuǎn),孫母緊鎖的眉頭似乎松懈了一些。孫亞飛就這樣一遍一遍地吹著,思緒飄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春光明媚,艷陽高照。小小的孫亞飛穿著她最漂亮的花裙子,梳著兩個羊角辮,和媽媽一起去大榕樹下趕集。高大健壯的老榕樹華蓋如頂,為人們撐起一片天然的綠蔭。集市上什么都有,除了魚肉蛋奶、果蔬生禽之外,還有很多賣小玩意兒的攤子。孫亞飛拉著媽媽,這里看看,那里瞧瞧,雀躍得像只小燕子一般。
突然,一陣悠揚婉轉(zhuǎn)的旋律吸引了母女倆的注意——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正用口琴吹奏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的身上還掛著幾把一模一樣的口琴。
后來,媽媽用本來要買豬肉的7塊錢給孫亞飛買了一把口琴,還讓小伙子教會了孫亞飛基本的吹奏技法。小伙子贈送了一張簡譜給孫亞飛,就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當(dāng)孫亞飛吹到第三遍的時候,孫母的面容歸于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身邊的鄰居把了把孫母的脈,又摸了摸她的脖頸,嘆了口氣說:“孩子,你媽媽走了。給她換衣服吧,遲了就不好穿了?!?p> 孫亞飛平靜地照著大人們的吩咐,幫著給母親梳頭、換衣服、設(shè)靈堂……一切都安置妥當(dāng)后,她又拿出口琴,吹了一曲李叔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一曲吹畢,余音繞梁,說不出的凄美和遺憾。在場的親朋無不嘆息扼腕。孫亞飛將口琴塞進(jìn)母親的手中,靜靜地坐在一邊的小凳上。
孫曉飛當(dāng)天傍晚,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了來,但終究還是錯過了與母親的最后一面。聽著耳邊的哀樂一遍遍奏響,孫曉飛跪在孫母的遺體前失聲痛哭,無助得宛如一個失去珍寶的孩子。
孫父其實早在孫母尚未咽氣那會兒就回來了,但他自知理虧,不敢上前,只躲在人群里觀望。畢竟夫妻一場,孫父饒是再混賬,如今也是哭紅了雙眼。
三天后,孫母出殯,一切事宜都由孫曉飛操辦。他用孫母留給他的一萬塊錢把喪事辦好,并為孫母在殯儀館租了個安放骨灰盒的位置;并將剩下的3000塊錢留給了孫父。
孫亞飛對此很不贊同。她憤憤地說:“哥,你給他,他轉(zhuǎn)身就賭光了。你知道嗎?這幾次你寄回來給媽買藥的錢,他也都賭光了……”孫亞飛說著說著,就又想起母親臨終前痛苦隱忍的那一幕,禁不住哽咽。
“再怎么說他也是咱爸,媽走了,他就孤苦無依了。我跟他說了,這是最后一次給他一整筆錢,讓他把賭債清了,戒賭。以后,我每月只寄500塊給他補(bǔ)貼生活,其余都不管了。”
“他能戒賭?這你也相信!你這是肉包子打狗,你知道嗎?他就是個吸血蟲!咱媽就是被她害死的!為什么媽的命這么苦?為什么死的不是他!”孫亞飛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把近日里積壓在心中的抑郁情緒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了出來。
“就當(dāng)我替你還他的那3600塊吧?!睂O曉飛平靜地說。
霎時,孫亞飛陷入沉默,無力反駁。對啊,自己有什么資格對哥哥指手畫腳?自己還欠別人錢呢。有什么資格非議別人?名不正則言不順。
之后,孫亞飛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回學(xué)校去了。
沒有了母親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孫亞飛覺得,自己和母親永別的同時,也像是和自己的過去訣別了。
章后語:眼睜睜地看著至親痛苦地離去,自己卻無能為力,也許沒有比這個更痛苦的了。人類是最堅強(qiáng)的,但人類又是最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