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九月十九。
晚膳過后梁九功來傳，玄燁今夜翻了我的牌子。
來永和宮接我的是一架鳳鸞春恩車，鳳鸞于飛的八寶赤金蓋，胭脂紅的水霧籠紗燈籠三個結(jié)為一串，懸掛于四個雕金刻銀的福角之上。
馬匹在小太監(jiān)的牽引下快步前行，木輪輾壓過石板吱吱作響。轉(zhuǎn)眼一盞茶的時分，已經(jīng)到了乾清宮，秋語掀起簾子，頓時燈火闌珊。
一位年過半百的宮女迎候在交泰殿外，見我下了鳳鸞春恩車連忙上前來攙扶。
“皇上還在西間批閱奏折，即刻就好，請小主先移步到圍房更衣。”
我知道大清皇帝的嬪妃侍寢規(guī)矩，后妃先得在圍房寬衣解帶，由一姑姑檢查有無帶利器。
再梳洗一番，赤裸著身子用錦被包裹，由兩個小太監(jiān)抬進正殿，皇帝坐在龍榻之上，蓋著錦被，只余雙足裸露于外，嬪妃從皇帝的足部掀起錦被爬至，侍寢后再爬下。
殿前朱紅色的盤龍通天柱直聳云端，西間燈火通明，因是御書房的緣故，等閑嬪妃不可隨意踏步。她引我進了圍房便自覺退下。
乾清宮只有玄燁一人居住，主殿是交泰殿，乾清宮所有殿宇都取了密實奢華的金磚鋪地，雖名為金磚，實際上卻是黑色的，表面細膩平滑，散發(fā)出一層盈盈仿佛水的波光，光亮仿佛鏡，上頭鋪著一層厚厚的波斯毯。
有兩個宮女低眉從三扇沉香木四季如意屏風后走出來，都是二十歲的年紀。
她倆福一福身，其中一個輕輕道：“請小主先更衣，待會兒便有公公來抬您去東間?！?p> 雖然覺得繁瑣，卻也走到屏風后頭，她倆小心翼翼地為我更衣，是一套淺粉色繡花枝暗紋的寢衣寢褲，又引我坐在妝臺前，輕輕將小兩把解開，慢慢篦頭發(fā)，直至順滑如絲綢，方才徐徐退了下去。
窗欞前一株高大魁梧的桂花開得正濃，那清甜香馥如雨漸落，綿綿嬈嬈仿佛情人的手溫柔撫摸在鬢角臉頰，叫人不愿蘇醒。
我雙臂作枕臥在窗欞前，長發(fā)如烏亮的軟綢輕散，無數(shù)細小的桂花就這樣如飛蝶輕懸飄落，輕輕棲落在頭發(fā)上。
夜風有些大，我伸手折了一支桂花，乳白色的銀桂，花梗堅硬而細長，花簇如月華，稍稍帶有嫩黃色，將發(fā)絲挽起，頭發(fā)便有了清淡的芬芳。
風愈來愈大，拼命地鉆進領(lǐng)口，寢衣被吹得緊緊貼附于肌膚。
一個宮女上前，輕聲細語道：“小主，夜深了，別站在風口處，仔細著涼?！?p> 我轉(zhuǎn)身坐在椅子上，看她將窗欞關(guān)好，道：“你們倆伺候主子細心周到，甚好?！?p> 她施了一禮：“皇上先前吩咐了，小主待會到東間去時，可穿著寢衣?！?p> 很快便有兩個壯實的小太監(jiān)進來了，兩個宮女早已為我裹上了錦被，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被打橫抬起，隨著有力的腳步，很快到了東間，小太監(jiān)將我輕輕放在床榻邊上，拉上了帳簾，敬事房掌事太監(jiān)何靖早已等候在外帳簾。
我便伸出手臂，探出頭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玄燁的腳丫子旁邊，褪去錦被，慢慢向玄燁爬去。
玄燁對我特別又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不把侍寢也特殊了？心下懊惱，朝他的大腿狠狠掐了一把，只見他的腿顫了顫，卻終究無言。
終于看見了燭光，玄燁笑著著我探出頭來，我面無表情地拉起錦被仰面躺好，有香氣撲上面來，并不濃，卻是無處不在，彌漫一殿，是熟悉的龍涎香。
何靖見事成，打了個千兒，領(lǐng)著眾太監(jiān)宮女出了殿門，我即刻坐直了身子，也不看他，只專注著明黃繞空龍騰錦緞的簾子。
這是個明黃的天地，有密密麻麻的蛟龍騰躍，帳外的燭火照在上頭，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似乎要耀花了眼睛。
玄燁身上穿的寢衣也是明黃色，只是相較于太后與皇后，玄燁是無花無繡的罷了。
玄燁笑瞇瞇地望著我，我不冷不熱道：“看什么看？我不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么？”
他溫言道：“焓兒，這是祖宗規(guī)矩，不得不遵?！?p> 我不悅地輕哼，并不言語。
“皇祖母見我待你太親厚，擔心六宮有異議，這才要我在一些事情上不能特別?！毙铗\道，“若是你覺著繁瑣，以后就都由我去你那里?！?p> 我知道凡事要適可而止，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于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玄燁掀開被褥，伸手去卷我的寢褲，我不悅地皺眉，推拒道：“你做什么！”
他堅定道：“看你的膝蓋?！?p> 我愣了愣，他已經(jīng)知道了？凝神間，褲子已經(jīng)被卷至膝蓋，我瞧了一眼，破損的肌膚已經(jīng)長得差不多了，可還是烏青一片。
他低眉凝望了一會兒，心疼道：“很痛？”
我淡淡道：“已經(jīng)擦了金瘡藥?！?p> 他緩緩伸手，想要去觸摸，卻在半空中停住了，過了好半響，方才小心翼翼地將褲子放好。
輕輕道：“貴妃愛吃醋，朕吩咐了梁九功曉喻六宮，你可以插戴金釵玉簪，別生氣了，好不好？”
我低眉不語，卿貴妃如今有第一次，保不準哪一日會再有第二次，心下難受，愈發(fā)不想理會他。
他抬手拔下那一折桂花，水墨色的三千青絲隨即如瀑布散落，笑道：“好別致?！?p> 桂花星星點點地墜落于織金燙銀的錦被玉枕之上，我看著他帶著虔誠與珍視的雙眸，才稍稍好受些。
他俊朗的臉盤因摻和著月色的柔光，竟美得如天神一般，龍涎香細細，仿佛要透進骨髓肌理中去。
何靖在二更時分到，按著規(guī)矩在交泰殿外擊掌三下，低低喊了聲“時辰到了”，帶著宮女重新將我裹了起來，送入殿后的圍房穿戴整齊，用一頂小轎抬回永和宮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