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一月十七。
后宮之中,東西筑和宜、乾元兩臺,遙遙相對,是宮中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玄燁居住的交泰殿。
站在殿前極目遠望,連綿的宮闕樓臺如山巒重疊,起伏不絕,月光下所有宮閣殿宇的琉璃華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爍爍。
我的指尖捏著一顆白玉棋子,望著胡桃木鑲玉嵌珠九連棋盤上成片烏亮的碧璽棋子,無從下手。抬眸,玄燁正拈著一顆碧璽玉棋子反復摩挲,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明黃輕軟的帷帳委委安靜垂地,周遭里靜得仿佛不在人世,那樣靜,靜得能聽到銅漏的聲音。
我咀嚼著砌香葡萄,嚷嚷道:“玄燁使詐!”
他笑吟吟道:“這是障眼法,再說了,兵不厭詐。”
我嘟了嘟嘴兒,拾起白玉霜方酥吃了,幫著他將一顆顆菜玉棋子裝進紫砂罐子中。
玄燁端起青花瓷游龍茶盞,喝一口參茶,道:“我聽秋語說,你每日吃六七頓?這樣吃下去,不怕消化不了么?”
我莞爾一笑,道:“不打緊,誰叫這兒的吃食比別處都好呢?再說了,少吃多餐是極好的?!?p> “那我便放心了?!彼f著又壞壞一笑,“你吃多些也好,身子長胖了,我抱著才舒服呢!”
我面上一熱,窘到了極處,笑著啐了他一口,別過頭道:“你好不正經(jīng),笑話我呢!”
“那我在兩邊的臉頰上分別寫著'正經(jīng)'二字,可好?”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笑意。
我極力端然一笑,將軟枕扔向他,正色道:“玄燁!”
……
康熙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
清若自打第一次侍寢至今已將近一個月,玄燁見她溫順可愛,便將其晉為常在。
十一月發(fā)生的事情少,故而我時常與倪霜相聚,清若也常來吃點心,一來二去,三個人倒也相處融洽。
我用紫銅挑子撥一撥青鶴卷草紋玳瑁九轉(zhuǎn)火爐的火勢大小,又加了些許紅籮炭,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的龍鱗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fā)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香。
想起前幾日羽貴人巴雅爾齊氏的邀請,便攜了物什來到景仁宮。
琉瓔殿是東配殿,庭院中花葉蔥蘢,流水聲蜿蜒不斷,小巧如巴掌大的銅胎畫琺瑯亭臺間鑲在奇石中,不仿佛宮中富麗堂皇之景象,倒是頗有江南水鄉(xiāng)的清雅風韻。
殿內(nèi)也整潔雅致,一扇桃形朱漆描金圓門將外室與內(nèi)室分隔開,最末梢的內(nèi)室有重重綃紗帷墜,是繞指柔的淺粉色,溫柔得像是女子未經(jīng)涂染的唇,紗帷被鉤挽于兩側(cè),中間垂著琉璃珠簾,折射出迷離朦朧的光線。
胡楊木小幾上供著一束狐尾百合,花瓣向外翻卷,各俱黃、白、粉紅、橙紅,有的俱紫色斑點,仿佛彩虹的斑斕,艷麗妖嬈,安靜地吐露著濃郁的香氣。
這個季節(jié)怎的還有百合?怕是尚花房用暖爐子培育出來了罷,看來羽貴人有幾分恩寵。
旁邊的蒲草小籮里放著一堆繡件,顏色鮮艷,花樣精巧,大多為瑞鵲銜花、鴛鴦蓮鷺、五福捧壽。
“不知寧嬪娘娘駕臨,嬪妾有失遠迎了?!备糁粧齑怪y色瓔珞穗子的白琉璃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仿佛也沾染了琉璃的清透。
羽貴人的小兩把頭并無半點金玉,只插戴艷麗的絨花,為搖錢樹圖案。
身著鵝黃色絲綢旗裝,外頭配著亮橘色坎肩,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色的梔子花瓣,伴著銀線湖藍淺翠的蝴蝶,精繡繁巧輕靈如生,仿佛呵口氣花枝便會鋪天蓋地,彩蝶翩翩起舞于左右。
我微微一笑,道:“貴人邀請卻未說時日,本宮只好隨心情了,不知是否打擾?”
羽貴人回笑,道:“不打擾,不打擾,娘娘真真客氣了?!?p> 她吩咐宮女又添了茶水,方才坐下與我閑話家常,她對我甚是客氣,語氣恭敬,甚至有一分討好的意味。
我撫摸著一個肚兜,道:“素羅緞過于清淡,用來給貴人繡花倒是好,本宮送你兩匹?!?p> 羽貴人盈盈笑道:“聽聞素羅緞產(chǎn)自西域,甚是名貴,嬪妾至今都難得一見,娘娘竟讓嬪妾繡花玩兒,豈不是暴殄天物?!?p> 我的笑容淡薄如浮云,道:“區(qū)區(qū)幾匹布而已,何來暴殄天物一說,本宮宮里的錦緞用不完,白白放著才是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貴人精妙的女紅才不算辜負?!?p> 說著喚千嬅捧了進來,素羅緞毫無花紋,顏色更是素凈,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卻勝在比絲綢更加滑順百倍的質(zhì)感,若執(zhí)于手心卻無握緊,下一瞬便會滑落。
羽貴人見了微微一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雙手情不自禁地細細撫摸,生怕一用力便會碰壞了。
“嬪妾一時貪看住了,讓娘娘見笑了?!庇鹳F人好生謝過,吩咐宮女收了起來,又道,“蕓璃,去把我妝臺上那個六角小盒子拿來?!?p> 話音一落,便有一個小宮女奉上了彩錦如意六角小盒子,里頭是一條沉香木十八子赤金手釧,每顆木珠都雕刻著蟬的圖案,另綴赤金無數(shù),極為流麗的華彩,又透露著富貴。
羽貴人莞爾一笑,娓娓道來:“這條手釧嬪妾已請寶華殿法師開光,今日娘娘贈與嬪妾綢緞,嬪妾便把這手釧回贈娘娘罷?!?p>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小盒子,淡淡道:“貴人信奉佛教?”
“家父家母都信佛?!?p> “那便多謝貴人美意了?!蔽野淹嬷肘A,望了望殿內(nèi),又奇道,“貴人的封號倒是有趣,可是有何寓意?”
羽貴人笑道:“嬪妾是康熙七年進的宮,與蓮貴人是同一批參與殿選的,嬪妾擅長舞蹈,蓮貴人擅長月琴,當年皇上最喜歡一邊聽琴一邊觀舞?;噬险f嬪妾跳起舞來身子輕盈,猶如羽毛,故而賞賜了嬪妾這個封號?!?p> 我了然,將纖纖十指垂落于十二朵西番蓮廣袖之外,仿佛霞光縈旋自云端拂過。
“聽聞貴人生了一個公主,為皇五女,名‘婉言’,封號'端寧',如今也該三歲多了,今日怎的不見她呢?”
羽貴人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道:“本朝的家法,嬪妃一旦生下阿哥或公主,若有旨意,嬪位以下的宮嬪所出要交給高位的妃子撫養(yǎng);若無旨意,則一律交由阿哥所公主所的嬤嬤們照管,以免母子過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是誤了再誕育皇嗣的機會?!彼寄刻耢o,仿佛安然承受,“端寧滿月時便待在公主所了,所幸那兒的嬤嬤倒也關(guān)愛她?!?p> 我試探問道:“貴人可曾舍不得?”
“再舍不得又能如何?祖宗家法,不得不遵?!庇鹳F人微微皺起了纖細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投下細密的倒影,仿佛幽幽不能言說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