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有古句曰:
——
陰界死黑魂枯黃,不見無常亦閻王。
樂天四寶迷世事,難求一碗孟婆湯。
——
……
或在有些人眼中的微不足道的簡陋,但在另者看來,卻是戎馬一生,也不曾見過的奢華——至少在李府能這樣表現(xiàn)。
同理,有些人在陰間“活著”的目的,自然也不純。
光是涂滿紅漆的良木,雕刻出這般精致,周遭綴上一系列畫影良景,再配合上五花八門的紋飾,金碧輝煌,放在陽間,這種程度叫皇宮也不足為過。
然則這不過是外面一扇門。
李府的一扇門。
整個鎮(zhèn)東,都無人可及如此奢華。有些亡魂自己在陰間看似擁有的大富大貴,也不比他一毫。
季鈿來過此多次,見怪不怪了——畢竟有錢有勢的,講究的就是個臉面好看。
走上前。
門環(huán)三叩,不見有侍者開門。
等候無何,再上前敲門問主孰在否,仍然無動靜。
季鈿凝視,感覺李府不應(yīng)該冷清到無人,便想湊上前看看門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雙手剛扶上門,忽然吱呀一聲,大門竟開。
季鈿重心不穩(wěn),向前連走幾步。
然而盡入眼簾者,卻是一龐然大物,通體漆黑,不見光澤,像是怪魂,但卻不是一般怪魂所有的體型。
季鈿扭頭,忽然看見閻王、李采者和屈渾的身影。
“屈渾?”
屈渾正橫眉冷對前方之怪胎,它似乎還在醞釀,沒有什么行動,屈渾就突然看見門處有一人踉蹌而入。
此人戴斗笠,著蓑衣,背行囊,額外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是季鈿闖入。
兩人詫異相識,雙目相對,兩面相覷,空氣仿佛凝固,使得季鈿有些不自然。
李采者倒也看見了那個不速之客,奸詐如狐的目光打量了起來,暗自摸著下巴,半瞇起眼睛,多生了一番憂慮。
閻王被眼前情況搞的混亂了頭腦,不知所措,一下子也講不出什么話來。
季鈿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巴:
“……貴府真是熱鬧……”
忽然,此怪胎發(fā)聲作響。
屈渾連忙扭回目光。
它嘶吼著,低鳴著,暴怒著,仿佛失控的洪水猛獸,要把所有吞噬強占的欲望傾灑在這相對于小如巴掌的李府。
雨云轟然塌落,水珠狂亂,炸向四周,或許是怪魂的出現(xiàn)觸動了天公,甩下幾道響雷,驚然徹谷,全無江南的寧靜之雅氣。
怪魂突然狂躁,張開血盆大口,似乎要撲向季鈿,逼得季鈿連忙閃開。
季鈿趁著空隙,問道。
“貴府這是什么待客之道?”
屈渾仿佛提醒一般,喝到:
“喂!注意!”
哪知一傘揮起,身形似劍,含影出鞘,擾亂落雨,飛騰向前,朝怪魂要害盡數(shù)殺去。
一剎間,怪魂的咽喉哽住,嘶吼被扼制在了萌芽,殺死在了嗓中。怪魂掙扎幾番,奮力將傘從脖上脫出。
它舔舐著磅礴噴出的黑血,憤憤地嗚咽著,屈渾還沒來得及發(fā)動招術(shù),便見其三下五除二碾碎了傘柄。
屈渾忽覺不妙,向后躲閃幾步。突然怪魂撕心裂肺地發(fā)出狂吼,如雷貫耳。只見一旁又生出怪魂幾只,雖比這只大的小巧許多,但也很招人怕。
忽然一筆揮出,墨跡如蛟龍潛行,天龍空游,憑著一紙一筆,竟畫地為“牢”,鎖住了怪魂們的行動。
“嗚呃!……”
怪魂咆哮著,竟無濟于事,一下子還破壞不了牢鎖,它抬頭,卻又見那人提筆,再加上幾層囚籠。
他在斷了的傘柄上揮筆一二,傘便完好如初——由于之前所施加的墨印,才能做到如此。
“呼……”
季鈿松了一口氣,收筆紙,安然無恙。
李采者卻不料那龐然大物會倒下,心中多了一陣慌張,好在無人看的穿,他連忙平息了下來。
兩人再度對視,屈渾的眼里雖沒有上回那般怨氣與殺意,然而卻還是給不了人善良的感覺。仿佛一定要作對而不能放下架子似的。
畢竟是代筆人和擺渡客。
屈渾身子暫緩,提起驅(qū)魂傘,怒目視向李采者。
“姓李的……”
他咬牙切齒——他也壓下了聲音音量。
瞳孔之間的交流,仿佛一方是被激怒的老虎,一方是奸計得逞的狐貍,只不過現(xiàn)在狐貍也有點麻煩。
閻王咳嗽一聲,猶豫一番,也用眼神暗示著屈渾。
屈渾自知其意,握緊了驅(qū)魂傘,也只好退下。
季鈿打破沉寂。
“……不愧是李府,貴府想必是講究一個熱鬧吧,確實讓人全身感官都被這氛圍調(diào)動了……”
“不知可否打擾了三位雅興,李采者,我需要回避么?”
季鈿言罷。忽然見那個被屈渾驅(qū)魂傘擊中的怪魂,似乎因“靈魂失血過多”,把怪魂的外衣褪了。
剩下的,這層皮囊內(nèi)部,只是一個普通的侍女。
一個來自于李府的侍女。
她手上的銀手鐲飛出,滾到了季鈿腳邊。
季鈿看著,說不出話。
那三人看著,也說不出話。
“——哈哈哈哈哈,真讓您見笑了,季大人——”
“若您不嫌棄寒舍家貧,就請上座吧?!?p> 李采者突然打破沉寂,快步走向前。
“我同李采者之事已商畢,便不久留,告辭了?!?p> 閻王心有自知,恐害性命,李采者也留不住,只好笑臉送走閻王和屈渾。
閻王與季鈿相對視,言語盡在其中。
“咳咳——”
“容鄙人謝季大人之恩,這些怪魂忽闖鄙人之寒舍,恰逢同閻王大人談笑交際之時,于是不得不動手驅(qū)魂。”
季鈿觀察了一會,便道:
“公瑾的談笑是檣櫓灰飛煙滅,貴人的談笑,恐怕是墻路灰飛煙滅了。”
“說笑了,季大人,僅是一些小事。”
李采者笑道,心生忌憚幾分。
他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那些侍者變成的怪魂,要么被控制,要么被殺死,他不禁心中有些慌忙。
在此之前,他深知閻王不可能讓他們之間談話的事給外人知曉——但季鈿一來,不光放跑了閻王,視子的威脅也隨之而來。
“堵住嘴雖然已做不到,但也無妨,只要不讓季鈿拿到證據(jù)也可。”
李采者的模樣,堪稱奸同鬼蜮,詐若狐鼠。他正暗想計謀。
“不過,我倒還想聊聊一點。”季鈿說。
“您方才說,闖入的怪魂……”
“咳,那個怪魂,雖然外皮之下是鄙人之侍女,然而她因家中有事需料,不得不常進出于此,所以她成怪魂,不一定跟鄙人有關(guān)聯(lián)?!?p> “不愧是李采者,我不禁想感嘆,您的侍者,甚至需要挑選些得常年進出于此,卻不久居而服侍的?”
“不不,想必季大人是誤會了,鄙人不愿花冤枉錢給侍者用于飲食方面,才做此決定。所以鄙人面對這種情況也無可奈何啊?!?p> “偌大的地方,富可敵國,想必光是府前一扇門,都能抵千軍萬馬所需之金吧?!?p> “哈哈哈,大人夸大了……”
“沒有沒有,您謙虛了。
“我可知一故事,曾有個與您相似的貴人,生在陽間時,特意讓木工把他屋中梁柱雕鏤上各種花樣,結(jié)果一次傭人不小心撞到了柱子,柱子居然倒了,正好砸死了這位貴人?!?p> 兩人對視,隱約擦著不可名狀的滋味。
“……季大人,您肯移步至寒舍,甚是榮幸,鄙人無所表示,便獻您些許薄禮,以表謝意。”
“教您破費了,我且有一個小請求,不知您能同意否?”
“好說好說,您只管提。”
“我空手而來,您來破費,我甚是羞愧。所以您若送我什么貴重之物,我不便拿。這禮物得您拿。
“不過,不一樣的是,您把傭人、勞力和財物借我一時,我來做這送禮之人,可行?”
“哈哈哈——季大人能照顧鄙人,考慮周全,鄙人怎能不同意,您只管說。”
“那好,我想送您的東西,是這些:
“一張亞麻包著一顆豬心;
“一棵種在田上的樹木;
“一塊金條砍了下面兩邊的角;
“一支箭矢,且必須得被傭人里長的最普通的,嘴銜著送上來?!?p> “……”
李采者聽罷,相當不解:
“季大人,要這些來路奇怪的東西,是何意???何況那田里種樹,也不大可能啊?!?p> “專門送與您罷了,您可以叫用人們準備了。”
李采者口上答應(yīng),叫了人,心里思索好一陣子,恍然知曉:
這包豬心,便是“心”字底,亞麻蓋著,就是“亞”字在上,合起來,就是“惡”字;
這田上,便是“田”字頭,樹木種著,便是“木”字在下,合起來,就是“果”字;
這金條,便是“金”字,砍了兩角,便是把“金”字下面的兩點去了,合起來,就是“全”字;
這箭矢,便是“矢”字旁,嘴銜著,便是“口”字,合起來,就是“知”字。那長相最普通,就象征著普通的亡魂們。
而這四個字拼起來就是“惡果全知”,即表明季鈿不但知曉了這些事,還要公之于眾。
或者說,他已經(jīng)有了證據(jù)。
“……季鈿看來不肯管住嘴呵?!?p> 李采者的眉目隨思緒跳動著,他索性思得一計。
“請問季大人,來至鄙人府中小亭里避雨,可乎?”
“無妨?!?p> 雨色不減,融入著時世間萬般色彩。
“那么,季大人此次光臨寒舍,有何需要鄙人幫助的?”
“無他,我的分合筆筆墨有些色淡,只是想請您幫個小忙。只是大采殿路途遙遠,便上貴府,多有打攪?!?p> “未有打攪,您來便是喜?!?p> 李采者咳嗽幾聲,作了個手勢。
隨后,侍者上前,稍過一會,便送來了新墨。
那些侍者仿佛是面無表情,似乎毫不在意這些怪魂,徑直往來;又像是故作如此,強裝鎮(zhèn)定。
一個侍者還送來一杯剛沏好的茶,特地送給季鈿——季鈿對茶的喜愛很出名。
“這么上等的茶,您有心了啊?!?p> “客氣了。”
季鈿嘗幾口,放下。
他看到屈渾和閻王坐于座上,神色復(fù)雜。
季鈿換了墨,忽然想到要問什么。
“李采者,可知道視子是何人么?”
“略知一二,視子是總府來的貴人,德高望重?!?p> “那您想過么,要是這怪魂,尤其是這種特別容易在貴府變化的,撞到了視子大人,該如何處理呢?”
“鄙人以為,閻王大人治理鎮(zhèn)東必有法,怪魂到時候?qū)⒉粫僖??!?p> “您想過萬一么?”
“萬一什么?”
“譬如貴府發(fā)生個萬一?!?p> “……鄙人寒舍,發(fā)不得怪魂,費您憂慮?!?p> “噢……”
季鈿若有所思。
他站起身來,布鞋與地面的摩擦聲分外地大。
“我還有事在身,那么,我先告辭?!?p> “季大人,鄙人就不留您在寒舍久居了。”
“嗯,李府不是誰都能待的。”
“想必,多待,定會陷入這場或是利益或是陰謀的局勢吧。
“我便衷心諫言:玩火者必自焚?!?p> 季鈿眼含深邃意味望去,千萬思緒皆揉入。
他搖了搖頭,戴上斗笠,離開小亭,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鈴聲招搖作響。
路過倒地侍女時,他的筆尖在袖口微微動了動。
……
正落雨。
瓢潑之聲仍不歇,仿佛有重重意需訴。
李采者長舒一口氣,咬牙而切齒。
“閻王至少曉得我有幾分實力,短期不敢下手,得趁此做些什么?!?p> 李采者走出亭中,身后侍者隨來,見著季鈿離開,在李采者耳邊低聲道。
“……”
“都安排好了嗎?今天得額外加幾件活了?!?p> “您說?!?p> 只見李采者身旁湊上來一個侍者,正是前面給季鈿換墨送茶的那位。
“首先,這個叫季鈿的代筆人不能久留了,不然危險,況且他作為代筆人,在亡魂里影響力不小。趁早解決,閻王至少現(xiàn)在不會做太多,他當初跟季鈿也有些過節(jié)?!?p> “其次,除非沒有那人下命令,怪魂的制造休止住?!?p> “再者,找個探望的機會,下點毒,到時候把阿古除了,他已經(jīng)沒什么價值可言。也考慮提防那些平常進入府中的擺渡客,說不定閻王會讓他們做行刺之事。然后接著要提防的最大威脅就是視子了,該怎么應(yīng)對,不必我多言吧?!?p>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長久保持跟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亡魂聯(lián)系,告訴她,事情離成不遠了,讓她早點準備好?!?p> “是的?!?p> 李采者快步而走,侍者連忙送傘。他矮小的身子扭動著,猥瑣而陰森。
“待會送我去趟大采殿?!?p> “是?!?p> ……
“阿玖!”
“你談了什么事啊,居然得要這么久?!?p> “沒什么,告訴你也沒必要?!?p> “欸,真是,你總這個樣子?!?p> “——所以,你該帶我去見見那人了吧。”
“……你要是……”
“嘶……”
季鈿突然打斷了他和阿玖的對話。
眼皮沉重地下垂,他有些站不住腳,他強行支撐著。
阿玖看他突然支撐起了身子,也頗感奇怪。
“——怎么回事,腦袋突然,好暈?!”
季鈿扶墻好一陣,卻身體乏力,竟然倒地不起。
“欸,你怎么了?”
“季叔?!”
“喂,季叔,你沒事吧?”
“喂喂,姓季的,你怎么了?”
“欸,你快起來?。 ?p> “你別嚇我啊,你要是有事,擺渡客身上的墨印豈不是會沒了,那時候我就……”
“喂!喂!喂!”
……
在季鈿做代筆人大概半年的時候,他因為一件事,與地府關(guān)系僵化了。
現(xiàn)在他沒被地府四處針對,也是萬幸了,甚至被用上了。
他當時為了一個亡魂,竟與擺渡客動了干戈。
這件事鬧大了,給閻王知道了,當即,他便大發(fā)雷霆,甚至讓季鈿停工且被囚禁了一小段時間——雖然后面很快就被放了。
其中原因便是因為妨礙公務(wù)執(zhí)行——盡管他也是地府的人——而且在很多亡魂看來,他這是在救人。
然而這不僅沒讓季鈿畏懼,反而堅定起他的信念。
當時的那個亡魂是個孩子,本是陽間夭折的可憐兒,卻陰差陽錯地上了擺渡客的名單。
那個擺渡客也不是什么好家伙,當時的他可以算是屈渾的前輩,因此他的手法比屈渾要毒的多。
季鈿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手幫他。
但是那個亡魂最終還是難逃被驅(qū)魂的命運。
季鈿似乎記得,那個孩子為了不被驅(qū)魂,那懇切的、發(fā)瘋的、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樣子。
“代筆人叔叔,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一個落入陰間的孩子,生前悲慘而死,死后依然悲慘,不得再生。
不管閻王還是擺渡客或者其他人,他們都說:陰陽界,生死已是常事,何必作假惺惺態(tài)?
季鈿不記得是誰告訴自己的了,他說,那些被驅(qū)魂的人,之所以不想去轉(zhuǎn)生,有時候不一定是念想著陽間親人,更多的,可能是對陽間世界不公的憎惡——因為陽間讓自己喪了命——所以才會在這陰間逗留。
這樣的話,對季鈿而言,仿佛如千鈞重,從古時穿越了千年,特意來尋他似的。
季鈿聽罷,卻只留下話一段。
“代筆人既為代筆人,不純是代筆寫事,也能代筆寫人。則撰寫他人故事時,容不得一點差錯?,F(xiàn)在我在寫他的生平,莫讓這個本是生龍活虎的人物,成了筆下的角色?!?p> “他既然需要我代筆,那么我便應(yīng)還他一思慕著的最好結(jié)局,而中間的橋段,決不能允許任何一人插手?!?p> “如果世間萬物皆由我代筆,我寧可奉獻全部,也決不會讓托代筆者的原文,因為被篡改,而有所改變?!?p> “我求一罰,縱使罪過在身,我依然是代筆人。”
“奉獻全部,救濟亡魂的代筆人?!?p> “我沒有任何關(guān)于陽間的記憶,但我仿佛能看穿,曾經(jīng)有個我,也在用盡畢生余力,救蒼生于水火。”
“我,只能盡己所能。或許這就是宿命?!?p> ……
季鈿緩緩睜眼,一陣頭痛襲來。
“是在李采者那喝的茶導(dǎo)致的嗎……”
他強行起身,環(huán)視四周,卻是一番不同風景。
別有韻味的竹木小屋,幾分妖嬈的暗黃小燈,萬般風情的玲瓏小窗。右前方,還有一尊雕像。
整個屋中,彌漫著一股香火味,好似特意要掩蓋一種,絕非陰間的味道似的。
一聲忽傳來。
“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