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水耗子

　　瑯琊縣。

　　扎嘎、吱嘎——

　　一輛馬車，正在城外慢悠悠走著。

　　馬車通體漆黑，上面貼著一張張黃紙紅字的符箓，隨風(fēng)簌簌作響。

　　馬車上用黑布蓋著，鼓鼓囊囊的裝滿東西。車板子下面“滴答”、“滴答”的灑落著水漬，一路在地上留下了濕漉漉的滴痕。

　　一名面容干瘦，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坐在前面驅(qū)趕著馬車。

　　老人身上穿著一臟兮兮的麻布褂，看起來年紀(jì)大了些，兩腮生著老人斑，三角眼卻是看起來蠻精神。

　　前方有點(diǎn)跛腳的老黃馬吃力的拉著車，鬢毛因?yàn)闆]人打理而結(jié)塊，身上繚繞著“嗡嗡”亂飛的蒼蠅。

　　此刻，已經(jīng)是下午，日頭開始西斜。

　　“咕——咕咕——”

　　城外的小道上，樹梢蹲著一只肥大的烏鴉，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看著老人。

　　“哷！”

　　在走到一個(gè)黃土圍墻的小莊子前，老頭噓住老馬，跳下了車。

　　莊子門前有一個(gè)干凈整潔的神龕。

　　神龕中，是牛馬將軍持劍戟的怒目泥塑。

　　老人跳下馬車，先在神龕前拜了拜，這才拉著老黃馬走進(jìn)莊子。

　　一走入莊子，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只見一名赤裸上身的中年漢子，正燒著那低矮的土窯。

　　“噼里啪啦”的聲音在火焰中崩響，卻散發(fā)著一股古怪的味道。

　　“爹，回來的正好，這一爐子就燒完了?！?p>　　那漢子是個(gè)禿頭，長(zhǎng)得倒是憨厚。

　　此刻連忙走上去，道：“爹，弄了多少？”

　　“十幾條吧?！?p>　　老頭將韁繩遞給漢子，活動(dòng)了一下筋骨，道：“一會(huì)這一車先放進(jìn)空窯子烘著，你跟我去再弄一車回來?！?p>　　“最近水貨多，聽縣里說，不止是打仗咯，山州那邊最近妖怪鬧的也厲害?！?p>　　“撿兩個(gè)金童子，抵得上干一年了。”

　　“成?！?p>　　此刻，那漢子連忙過來準(zhǔn)備卸車。

　　嘭！

　　只見黑布一抖，一只蒼白的人手砸在了馬車外！

　　這人手浮腫發(fā)白，皮膚下綠油油一片。

　　鼓鼓囊囊的就如泡開的饅頭。

　　而那漢子卻臉色不變，從車斗里拿出一根鐵叉子，直接照著馬車一插！

　　“噗呲——”

　　稀薄的尸水流淌。

　　漢子稍等片刻，尸水流的差不多了，當(dāng)即一用力，直接從馬車?yán)锾舫鲆痪咚芰艿氖w！

　　這尸體一身黑衣，面部已經(jīng)被泡爛了。

　　蒼川的肥魚最喜歡這種口感綿軟的肉，這讓尸體的臉只剩下了骨頭，看不出男女。

　　嘩啦——

　　黑布掀開，這馬車上，竟然全是一具具被泡到發(fā)脹的尸體！

　　此刻，老頭看著漢子將尸體一具具叉出來，在一旁用草紙卷著旱煙走近窯子。

　　湊著底下的火苗一點(diǎn)，旱煙著了。

　　而順著老頭彎腰的視角，可以看到下面在火堆中燒著的木柴里，竟然夾雜著幾具尸體！

　　老人見怪不怪，抽了口煙道：“狗娃子，明兒打掃一下窯地下，骨灰給縣里的佛爺送過去，應(yīng)該夠幾百文的價(jià)了?！?p>　　“行嘞?！?p>　　漢子點(diǎn)頭，將十幾具尸體弄下來，便過來打開土窯。

　　窯子溫度不高，空間卻不小。

　　里面……是一具具被烘干的尸體。

　　而此刻，漢子正在將十幾具濕淋淋的死人叉進(jìn)去。

　　老頭一邊點(diǎn)著煙，一邊走到莊子周圍的“木盒”旁。

　　嘩啦！

　　拉開一個(gè)盒子，露出一張干癟變形的臉。

　　這臉看起來還算能夠辨認(rèn)，是一個(gè)十幾歲的少年模樣。

　　打量了一下，老頭從這盒子旁抽出一些黃粉灑在了少年的尸體上。

　　這是驅(qū)蟲的。

　　這個(gè)少年，就是老人口中的金童子。

　　劉老頭是瑯琊縣的水耗子。

　　所謂的水耗子，就是撈尸人。

　　瑯琊縣是蒼川下游最低點(diǎn)，這里常年有浮尸飄蕩。

　　并且瑯琊縣的死人灣不像是上游的其他地方，尸體堆積還會(huì)被水流沖散，沒那么密集。

　　瑯琊縣的死人灣就倒霉了。

　　一片大湖，若是沒有人清理，尸體就會(huì)不斷堆積。

　　所以官府專門雇人清理，一具尸體一百文。

　　這個(gè)價(jià)格不低了，但是愿意干的還是很少。

　　天天和尸體打交道，在百姓看來是折壽的。

　　平日倒還好，雖然每天都有上游尸體沖下來，但是不算太離譜了?？墒且坏┻吘炒蛘?，或者鬧妖禍，就如現(xiàn)在這般，每天都有幾十上百具浮尸沖下來。

　　沒有個(gè)大心臟，真干不來這生計(jì)。

　　當(dāng)然，一百文是最基礎(chǔ)的保證。

　　若是尸體有家屬來領(lǐng)，那就得交上一兩銀子的撈尸停尸費(fèi)。

　　弄來尸體為了方便保存，用土窯烘成干尸。

　　放上七天沒人來領(lǐng)，就直接當(dāng)柴給燒了，給后來者騰地方。

　　燒出的骨灰可以給縣衙的佛爺，一斤三百文，聊勝于無。

　　當(dāng)然，劉老頭人不錯(cuò)，要是撞見窮人家的親戚被自己撈到了，那撈尸費(fèi)也就不要了。

　　都是苦命人，何苦難為？

　　而有時(shí)候尸體撈上來，一些身帶昂貴首飾，穿著體面的，就是所謂的金童子。

　　這種人一般都是大戶人家。

　　這時(shí)候，劉老漢就會(huì)到縣城張個(gè)榜，公告一下特征。

　　這種大戶人家找來，撈尸費(fèi)少說也得幾十兩銀子起步。

　　此刻，給金童子驅(qū)蟲后，那漢子也將尸體都丟進(jìn)了窯去。

　　日暮昏昏，劉老頭招呼道：“不用管了，這一窯趕明兒一起燒?！?p>　　“先去湯里再撈幾條?！?p>　　“成。”

　　說著，劉老頭帶著漢子坐上馬車，“吱嘎吱嘎”的朝著來路走去。

　　……

　　蒼川下游盡頭，是一片大湖。

　　此刻，湖面上漂浮著一具具衣著各異的浮尸。

　　泛黃的湖水上可以看到的就有百多具尸體，看不見的，更多。

　　上游有釣魚的人，經(jīng)常釣到“水將軍”。

　　就是身穿盔甲死去的士兵，這種人在水里，都是跟著下面的暗流沖來。有些膽大的，專門釣水將軍弄來盔甲交給朝廷換賞錢。

　　而普通人則是遇到這種情況，直接剪斷魚線。

　　老人都說，水將軍都是被龍王認(rèn)了親兵。弄出來，就是搶龍王的人，在水上容易出事。

　　對(duì)于龍王之說，劉老頭嗤之以鼻。

　　龍王老爺能住尸體窩里？

　　當(dāng)然，他自己從來不釣水將軍。哪怕是他知道哪些地方早就堆積了小山似的盔甲。

　　“爹，那邊有個(gè)好貨！”

　　“嗯?！?p>　　一艘五丈長(zhǎng)的小船泛在黃水上。

　　前方一群破爛的浮尸中，有一具穿著青袍的尸體。

　　當(dāng)船劃過去，劉老頭一叉子下去，直接用力一撬！

　　嘭！

　　尸體直接被他掀到了船上。

　　做了一輩子水耗子，雖然年長(zhǎng)，但劉老頭還是有一把子力氣。

　　他擦了擦臉上的黃水，看了看尸體道：“還成！”

　　撈尸也是看貨下叉子。

　　被泡軟爛，肉融在水里，或者被魚吃掉的，一般劉老頭是不撈的。

　　看不出是誰了。

　　這種的，有空了就給叉碎了沉湖底下去。

　　尤其是現(xiàn)在尸體多，莊子里的小棺材不夠用，只有臉沒泡爛，或者尸體穿著體面的，劉老頭才會(huì)下叉子。

　　后面漢子一邊打量著湖面，一邊撿著一些能賣的垃圾。

　　順帶將一些爛成骨頭，肉融化了的尸體衣服叉開。

　　這些骨頭沒了衣服的浮力直接沉底，湖面便又寬敞了些。

　　“唉？”

　　“爹！”

　　突然，那光頭漢子興奮道：“那是妖怪不？”

　　劉老漢聞言看去。

　　只見在黃水中，一只足有半個(gè)人大的耗子，竟然裹著一件灰乎乎的汗衫，在湖面上浮動(dòng)。

　　“快，過去瞧瞧！”

　　劉老漢當(dāng)即也興奮了起來！

　　妖怪尸體！

　　好久沒見到了！

　　三年前弄來一個(gè)簸箕大的牛頭，給縣城佛爺直接換了三百兩銀子！

　　這可比金童子值錢！

　　劉老漢當(dāng)即劃船過去，只見那老鼠精肚子上一道刀口，腸子都被水里的魚嗦干凈了，顯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噗呲！

　　一叉子下去，尸體當(dāng)即被掀上了船。

　　劉老漢面露喜色，完整妖怪！

　　這可是一筆大財(cái)！

　　“嗯？”

　　突然，劉老漢看到，那老鼠張開的嘴巴里，竟然有一顆亮晶晶的東西，銀白的光澤剔透，就好似夜晚的星光。

　　“嘶——”

　　劉老漢當(dāng)即心跳加速，難道是個(gè)寶石？

　　“狗娃，牛皮手套給我?！?p>　　“好嘞。”

　　光頭漢子在后面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副薄牛皮手套遞過來。

　　劉老漢戴上手套，掰著老鼠的嘴巴就把手伸了進(jìn)去。

　　“嗯？”

　　突然，劉老漢臉色一變！

　　噗！

　　下一刻，劉老漢的整個(gè)胳膊都陷進(jìn)了老鼠喉嚨！

　　那張老臉，直接抵在了老鼠的鼻子上！

　　“爹？”

　　光頭漢子一愣。

　　劉老頭面色驚恐，哆嗦道：“肚子里……有什么拉著我手！”

　　噗呲！

　　還不等光頭漢子反應(yīng)，劉老頭腦袋和身子瞬間彎折，隨著“咔嚓”一聲脆響，整個(gè)人被扯入了老鼠肚子，只露出一雙穿著黑布鞋的腳來！

　　“爹！??！”

　　那禿頭漢子面色大變，上前就想要將自己老爹救下！

　　但是下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無法形容的恐怖——

　　自己老爹的腦袋，此刻竟然在老鼠的嘴巴里伸了出來，和雙腳折疊在一起。

　　劉老漢的眉心，一點(diǎn)絢爛星光如痣。

　　但是他脖頸下的血肉，卻如那些綿軟的尸骸般融化。

　　“喔……喔喔喔??！”

　　老人的手猛然握住了禿頭漢子，嘴巴緩緩張大……

　　“啊啊?。。?！”

　　噗通！

　　一陣凄厲的慘叫隨著一聲落水，徹底安靜。

　　吱嘎、吱嘎——

　　小船上空空蕩蕩，在暮色中，搖曳在一片浮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