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天，太陽很大，天空很藍。
無暇的日光照亮了我內(nèi)心里的每一個角落。
我在爺爺家里待至夕陽夕下。
離別前，我笑著和爺爺打招呼說，等7月份我再回來看你。
他伸出枯干的手臂，朝我揮了揮。
卻不曾想，這一別，便是天人永別。
回想起這最后一次會面，爺爺和我說，他說他感覺他的腦袋大不如前，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聽到這，我的心為之一揪，他見過的最聰明的人，想不到，老來也抵不過歲月的摧殘。
他是那么清醒的一個人。
我從沒見過一位85歲的老人，耳不聾，眼不花，對曾經(jīng)的過往，娓娓道來。即便是在他屈身輪椅的那幾年里，不出門，也對全村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看著他，每天只能坐在輪椅上，看著日升日落，通過發(fā)呆來緩解無盡的空虛。我有時甚至會想，人活得糊涂一點，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又和我談論起結婚的事情。
這是他生前最大的愿望。
我會和他說一些，我相親的那些女孩，以及最后的結果。
他告訴我，不要相太多，選擇太多不是好事。
對此，我不禁好奇的問起：爺爺和奶奶是怎么認識的。
爺爺回答道：相親。
那會就開始相親了嗎，我驚訝的問道：那你當時相了幾個。
爺爺笑了笑，豎起來一根手指頭。
“一個？”
“就一個！”
我見過我爺爺年輕時候的照片，用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來形容他并不為過。
想不到他的愛情如此簡單質(zhì)樸。
爺爺又和我談起有關我父親的事情。他說，當年你父親也就相親了三個。
我笑著說，這個我知道。
我父親曾經(jīng)和我說過，他說，他相親的第一個女生，人長的漂亮，但是沒啥手藝。而第二個女生有滿臉的雀斑，見面后，他一聲不吭，在和女生繞過第二個路口時，直接就跑了，因此還被爺爺訓斥了一頓。
而最后一個，也就是我的母親，我父親說，當時就是看中我母親有個裁縫的手藝。
可以說，縫縫補補是那個時代非常有用的手藝。
而我母親也說，當年就是看中我父親他有正經(jīng)職業(yè)，能踏實賺錢。
我嘆了口氣，一時間竟有些羨慕那些年淳樸的思想。
只可惜現(xiàn)在的社會早以不如以前那般單純，那會大家的收入普遍不高，人們都是想著如何把生活過好。
如今網(wǎng)絡如此迅達，見慣了那些網(wǎng)上炫富，躺平的生活，相比較自己牛馬的一生，現(xiàn)在的人更想直接過好日子。
那次會面后，因為工作的關系，我不得不前外外地上班。
沒多久，家里的表哥便打來視頻和我說爺爺?shù)纳眢w不行了，恐怕這兩天人就要走了，讓我早點回去。
我因為工作的關系，耽誤了兩天的時間。
直到要回去那天夜里，我突然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看到訃告，心瞬間便涼了半截，同時也懊惱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趕回去，見上最后一面。
思慮許久以后，我反而是松了口氣。
于我的私心相比，死亡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長期的病患，消磨了他的肉體。
我從未見過如此枯瘦的身軀，以至于第一次見到時，眼淚便忍不住的奪眶而出。
但他卻還能笑著安慰我說，孩子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我?guī)еz憾，匆匆趕回了老家。
看著安詳?shù)奶稍诒字械纳碥|，他就那么安靜的躺在那，如此的平靜。
我抑制住淚水，點燃黃色的紙錢，喃喃道：爺爺，孫子我來看你了。
我不敢在說下去了，我怕再說下去，我會泣不成聲。
我只能別過頭，調(diào)整好情緒，同時穿好母親早已為我備好的孝褂。
爺爺是我見過的，最慈祥的人。
小的時候，無論我犯了什么錯，他都沒有打過我。
我好奇的問，那爺爺手癢了，想打人怎么辦。
他笑著和我說，那我就去打墻。
他一邊說，一邊朝著墻，嘗試的打了兩下，逗的我哈哈大笑。
那會，老家還種著櫻桃樹，每當櫻桃成熟，爺爺便用兩個的小盒子，裝滿櫻桃。
我一包，表哥一包。
那櫻桃個頭不大，微甜，微酸，非常好吃。
給我的童年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每次放假，我還會爬上不高的櫻桃樹，揪一些下來，一半自己吃，一半給爺爺泡酒。
櫻桃樹的旁邊，種著一顆無花果樹。
記憶里的無花果，似乎就沒有成熟過，永遠都是甜澀，唑嘴的味道
后來有一天，櫻桃樹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院門口的桃樹。
我看著空蕩蕩的院落，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爺爺安慰我說，這櫻桃樹，每年結出的果子，人吃一半，鳥吃一半。
鳥不僅吃一半，還拉院子一堆鳥屎。
他指了指遠處晾曬著的衣服，他那藍色帽子上面，還蘸著一點白底棕色的鳥屎。
我笑出來聲，也便原諒了他。
在后來，無花果樹也沒了。
取代無花果樹的，是一欄咕咕叫響的小雞。
就這樣，我的童年也隨著兩顆果樹的砍掉，逐漸消失在了過往。
往后的日子里，便時常吃到老家送來的活雞，毛桃和雞蛋。
那毛桃確實不咋好吃，硬邦邦的，沒啥味。由于不碰灑農(nóng)藥，還有很多被果蟲，蛀出來的黑色蟲洞。
但小雞嘎嘎有味，我喜歡吃肉，妹妹喜歡吃皮。
我們倆分著吃，吃的不亦樂乎。
爺爺笑著說，那都是自己喂養(yǎng)谷飼的走地雞，沒有飼料，雞肉緊實有韌勁，自然好吃。
于是，我便和我妹妹又聯(lián)手買了一群咿咿呀呀的小雞仔，送到了爺爺家，期待來年吃到鮮活的小雞。
只是，爺爺和奶奶看到這一群小雞仔卻是非常的頭疼，因為，這個小雞仔太小了，不好養(yǎng)活。
但他們還是將小雞仔養(yǎng)大了。
再后來，桃樹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柿子樹。
柿子的果期很短且難以存放。
往往每年家里都有賊多的柿子，吃不完要扔掉的程度。
柿子樹后，又種上了滿后院的土梨。土梨呈青色，乍一看和青蘋果一般。它汁水很足，味道微甜。
只可惜，在土梨壓滿枝頭的時候，爺爺也不在了。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農(nóng)民，一個偉大又樸實的農(nóng)民。
他出生于，一個國內(nèi)戰(zhàn)事焦灼，動亂不斷的年代。
爺爺曾經(jīng)和我說過，那會實在是太窮了，他讀完了初二，家里都吃不起飯，聽說當兵有飯吃，就去當兵了。
進入部隊后，爺爺所駐扎的是連云港的花果山的部隊。
后來，妹妹給爺爺看了她最近去花果山游玩的照片。
但爺爺卻說，不認識了，他那會上面都是光禿禿的，沒有那么多植被。
這變化之大，令人唏噓。
話說回來，在爺爺剛當兵的那會，國內(nèi)正值抗美援朝。
戰(zhàn)場，那是一個九死一生的火坑。
軍中的班長見他年紀小，又是個好兵，便調(diào)離了他，沒有前往戰(zhàn)場的爺爺因此才有了后話。
爺爺在軍中擔任的是后勤兵，相較于普通的士兵，他的生活還算是不錯。
xx大革命時期他隨著部隊，走南闖北，整肅x衛(wèi)兵帶來的騷亂。
當時的教育并未普及，讀過書的爺爺寫的一手好字，在那個人均不識字的年代，爺爺就在軍中替人寫信讀信，因此在軍中累計了不少的人緣。
正是因為軍中的這般經(jīng)歷，才讓他意識到知識的重要性，在往后的日子里，即便是春種秋芒，別人家的孩子都在放牛割草，而我父親兄弟三人，卻得以能在草垛上伏案讀書
我自己也掰過半畝地的玉米，可以說，那簡直是要了我半條命。
要知道，玉米通常成熟于10月份，天氣炎熱，來回穿梭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胳膊很容易被玉米葉劃傷，就更不要說土地里說不清的蚊蟲了。
除此以外，還要將掰下的玉米打包，一趟一趟的從田間背出。很難想象在只靠人力的情況下，種滿幾畝地要付出多少的汗水。
但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爺爺也堅持讓父親兄弟三人讀書寫字。
只可惜，當時的高考，1000個人里面，也就只能出一個大學生，這一個人，還有可能是內(nèi)定的。
但爺爺?shù)哪康氖菫榱俗尯⒆佑兄R，有腦子。
所以，對于這樣的結果，他還是很滿意的。
也正是因為他這般注重教育，影響了我的父親，才奠定我這一代人的基礎，直至我成了家族里首位大學生。
爺爺在軍中，官至副營長，在升級考察時，卻因為他的一位舅姥爺曾經(jīng)在另一個黨派中當過軍官，導致連續(xù)兩次，考核均沒能通過。
我父親說，當時退役時，爺爺?shù)南聦俜峙涞搅藊x地的水電局，而他本來也有一份好差事。只可惜被人頂替了名額，而等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為時已晚，最后無奈返回鄉(xiāng)里，重新等待組織分配。
因為識字的原因，退伍下來的爺爺便擔任村中的教書先生。
沒多久，組織決定下來，爺爺而后轉(zhuǎn)為了村中的村官員。
我父親說，村里那位姓張的先生，就是我爺爺下位后，才提上去教書的，現(xiàn)在退休后，一個月都能拿5，6k呢。
他老婆好像也是教書的，老兩口現(xiàn)在一個月合計都是上萬塊，日子過的非常舒服。
我想，這算是為什么上一代人都喜歡老師這個職業(yè)的原因吧。
話說回頭，當年的村官員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作為基層的崗位，在那個規(guī)則不完善，法律不健全，人均不識字的年代，村官員可是個動不動就要得罪人的苦差事，但爺爺卻能一碗水端平，將十里八鄉(xiāng)的大小事務處理妥當。
因此，我二姑經(jīng)常調(diào)笑我父親兄弟三人，說他們但凡能學到爺爺一半的智慧，也不至于混到這般田地。
對此，我父親并無異議。
我大爺說，爺爺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于，在任的那些年里，沒有得罪一個人。讓那個很看關系的年代里，他們兄弟在外發(fā)展時，沒有受到外人為難和暗算。
日子清閑的時候，爺爺便喜歡一瓶洋河大曲（白酒），配上一盤花生米就酒。
我小時候，經(jīng)?？匆姞敔敿抑械难蠛哟笄破?。
我好奇的想要嘗一口，爺爺便用筷子蘸酒送入我的口中，然后看著我被辣的滿臉擰作一團，隨后發(fā)出哈哈的笑聲。
表哥說，爺爺他最擅長且唯一擅長的廚藝，就是煎豆腐。
豆腐下鍋，煎至金黃，翻一面，撒點蔥花。
他一半，表哥一半。
表哥又說，當時他喜歡吃雞爪，所以每周放學回家，爺爺就會去村頭買點雞爪和豆腐燒給他吃，到了晚上，爺爺還會教他數(shù)星星，北斗七星便是他教的。
那會爺爺還在抽煙，但后來肺部出了點問題，醫(yī)生告誡他，以后不能再抽煙了。
決定戒煙的爺爺，便在煙上涂上風油精，沒多久就用毅力將煙給戒除了。
這種毅力讓我的父親無比敬佩，以至于每次提起時，都是無比的感慨。
以至于后來的我，都不知道爺爺還會抽煙的事。
只可惜，雖然戒了煙，但還是避免不了肺部的老化。人在老年時，得上了常見的老年病，肺氣腫，身體也便逐漸走上了下坡路。
可以說，爺爺?shù)拿娴暮芸?，仿佛當年抗美援朝的事情，用掉了他畢生的運氣。
他仕途不順，中年喪女，晚年喪子。
在醫(yī)院保養(yǎng)期間，二大爺因車禍去世。
為了讓兩位老人心理有個平滑的過渡，大家商量的結果就是先告訴他們倆，二大爺因為車禍送去了大醫(yī)院急救。
等喪事辦完，在告訴他們說，急救沒活下來，人走了。
而父親卻說，誰都能瞞住，但是絕對瞞不住爺爺。
果然，父親一開口，躺在病床上的爺爺，便幽幽的嘆了口氣，他讀出了父親眼中藏不住的心事，隨后便一言不發(fā)。
直到奶奶離開，才悄聲讓父親說真相。
父親說，他別過頭，不想讓爺爺看到他眼中的淚水，隨后才說，情況可能不妙。
于是，爺爺又嘆了口氣，心中已然明了。
想來，他早已經(jīng)知道了結果，只不過是在和父親確認一遍而已。
他從不害怕死亡，但子孫卻成了他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他的一生已然完整。
在他生命的末尾，他余下的兒女，都圍繞在身旁。
父親輕輕叫喚他，他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的人，卻說不出話，隨后他又疲憊的閉上了眼睛，這一閉，便再也沒有睜開了。
大爺燒開熱水，用毛巾替他擦拭身體。
干干凈凈的來，干干凈凈的走。
就這樣，爺爺在家人的陪伴下，與世長辭。
在為爺爺守靈的那些夜里，我時常會感慨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真實意義。
它是讓活著的人，放下對死者最后的眷戀，讓那些情緒，隨著人的下葬而徹底終結。
可即便如此，在爺爺?shù)谋翱耐?個頭后，本該讓一切結束的我，眼眶反而更加濕潤了。
我不禁感慨人的一生何其短暫，日后再回老家，就再也看不到那位可愛的老人了。
想到這，心理難免有些空蕩蕩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板凳上，看了許久的星空。
人們都說，死去的人會化作天上的星星守護著余下的親人。
那爺爺一定是最大的那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