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坐進小吃店的包廂,顧城就趴在寬大的桌子上。走到這里為止,感覺自己的壽命縮短了十年。原因當然是坐在對面的少女。
“怎么了”
他沒有把臉轉向窺探的聲音。他趴在桌子上,把上了年紀的店員端來的菜單和裝滿水的玻璃杯一起推給少女。
“你先看菜單,看了想吃的就點,我等一會兒就好?!?p> 用疲憊的聲音說。聽到少女接過菜單,打開的聲音。
店里只有在這里工作的人們和自己。狹窄而雅致,大概是個人經營的小吃店里,用很小的音量播放著莊嚴的古典音樂。
店里的氛圍是顧城喜歡的,但既然穿成那樣進了店,就不會再來這里了吧。
伏在地上,大口吐氣。
——聲音很柔和啊……。
回想起來,身體再次充滿了熱度。
他從未有過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女人的經驗?,F(xiàn)在已經沒有可以稱為朋友的人了,戀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更何況他不認識母親。由父親一手撫養(yǎng)長大,現(xiàn)在是一個人。打工的時候沒有和異性接觸。而且都是些輕薄的東西。
——真是寂寞的人生啊。
在自嘲中,只有翻菜單的聲音和古典音樂傳到耳朵里。
看準時機,慢慢地坐起來。熱情已經退了。
眼前是把菜單放在桌子上,和他對視的少女。
現(xiàn)在呢他突然想到了這件事。
日常生活被突然出現(xiàn)的少女撕裂了。如果是平時的話,這會兒應該已經回去抽起煙來了。但是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不是這樣,兩個人就這樣在小吃店里。
——世界是由無數(shù)事實堆砌而成的嗎
突然想起父親的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裝著紙煙的煙盒和一個銀制的打火機,像是要把它甩開。嘴里叼著其中一根,點著了火。
淡淡的油和獨特的氣味。從吸口吸進去的煙積在肺腑里,慢慢吐出。呆呆地望著一條白色的煙被吸進天花板的換氣扇。
在把桌子邊上的煙灰缸拿過來的過程中,他注意到少女正把臉轉向這邊。
端正的臉做出的表情很兇險。
“那個,我討厭煙?!?p> 被斷然拒絕了。即使向她投去抗議的目光,她也毫不退讓。
順著刺痛的視線,把煙按在煙灰缸上。像是要發(fā)泄心中的郁悶,他拿起杯子,一口氣喝光了里面的水。
“那么,吃的東西決定了嗎”
對于這個問題,少女搖了搖頭。她那絲絹般的頭發(fā)隨之搖曳。
那么就只能默默等待了。即使想和她說話,自己也對她一無所知。想到這里,他意識到一件事。
——咦,這難道是詐騙嗎
過于焦慮的思考變成了空白。他想再次大口喝水。但是,嘴唇碰到的卻是冰塊。
怎么辦呢全身滲出黏黏的汗水。突然把身體壓過來的少女的行為,現(xiàn)在也能理解了。
——難道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向我勒索金錢嗎
一旦浮現(xiàn)出來的想法就不能輕易抹去。當時他還想無視她,但既然有既成事實,就不能再狡辯了。
怎么回事,絕望填滿了他的思考。他害怕馬上就會有一群面帶笑容的男人從店門口進來。
——可是在這里逃走也會留下證據(jù)。
如果是這樣,剩下的選擇是給錢,還是吃了苦頭之后被搶走金錢。完蛋了,他發(fā)自內心地想。雙手遮面。
“你剛才到底怎么了”
她的耳朵里傳來懷疑的聲音。他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放在膝蓋上。
“對不起!”
顧城的頭與桌子平行排列著,陷入負面思緒的顧城說出了道歉的話。
眼花繚亂的思考無法融入語言。他緊緊地閉著眼睛,選擇誓死要說的話。
“我只是個普通的打工仔,完全沒有錢!而且現(xiàn)在還沒到發(fā)工資的日子,錢包也沒了!饒了我吧,大姐!”
發(fā)出了響徹整個店里的聲音。渾身無力。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沉默。
感覺無言地度過的時間是永恒的。店內的古典音樂是他能感受到的全部的聲音。
他忍不下去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正面是少女的身影。但她的臉歪著。在構成她臉的部分中,瞳孔和嘴巴吃驚地張開。
“……你在說什么”
一副真的莫名其妙的樣子??吹竭@些,顧城的大腦里充滿了疑問。
“嗯……你會不會欺騙我,把錢和卡全部拿走”
“不會吧”
疑問的話語在兩人之間交錯。意識到無法溝通的顧城,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加入肢體動作進行說明。
“那個……我還以為你是那種用她的美貌欺騙男人,把他所有的錢都拿走,還把內臟都拿走,以此為生的□□販子……”
少女仔細聽著他的話,頻頻點頭。然后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圖,用確認的語氣拋出疑問。
“難道你認為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接近你的嗎”
像是在催促少女說下一句話,他點了點頭。希望的光芒照進了心中。
“不是,我確實沒錢,但不是這個理由。”
聽到她的回答,他放心地長舒了一口氣。全身無力地靠在沙發(fā)上的同時,他對自己因為毫無緣由的誤會而狼狽不堪,自己感到了莫大的羞恥。
他臉紅了。立刻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黏黏的汗水從全身流下,從下巴滴落在桌子上。
“不對,是那個!玩笑,就是對話的玩笑!所以剛才的一切都是開玩笑,肯定是開玩笑吧哈哈哈……哈哈?!?p> 用盡全力掩飾,干笑著結束,同時又用雙手捂住臉。如果有洞的話想進去。甚至想自己去挖掘。
緊接著,耳邊傳來的不是驚訝的聲音,而是微弱的笑聲。
慢慢地把視線轉向坐在對面的少女。她微微低著頭,用手捂住笑著的嘴角,瞳孔畫出一道弧線。
他的笑容讓顧城看了一會兒。但馬上想起自己的失態(tài),就像遷怒一般探出身子對少女說。
“那,沒必要笑得那么開心!確實是我自作多情地誤會了……”
自己也有過過分的遷怒。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意識,顧城才放下話頭,抓了抓頭發(fā)。
“……嗯,對不起。不知不覺,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沒能控制住?!?p> 少女做了幾次深呼吸,停止了笑聲,回了一句道歉的話。望著微笑恢復到原來的臉,少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道。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p> 確實如此。兩個人對彼此一無所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兩人親密地來吃飯,這本身就很奇怪。
短暫的停頓。他有些猶豫地張開嘴。他沒有告訴少女自己的名字,而是在猶豫。
“……我叫城?!?p> 最終還是報上姓名。我父親在這個國家是名人,他們的姓很少見。極力不希望把不認識的人和父親聯(lián)系起來考慮。
“嗯。我叫……雪。
雪。請多指教,城?!?p> 白皙的手伸向這邊。他也伸出手,一邊緊張地接觸一邊輕輕握住。
雪,在心中反芻著。她也沒有報上姓。就像自己一樣,她也有什么事嗎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閃過。但是,他決定不深入。
從手掌傳來的她的體溫非常冷。兩人不約而同地松開了手,他心中產生了疑問。
這個事會對自己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第一次出門。然后第一次——。
顧城站在水面上。在現(xiàn)實中活生生地站在水面上,如果不使用楔術是不可能的。
所謂“楔術”,就是通過念頭支配萬物的構成因子——靈素,使靈素與楔術式相呼應,從而產生各種超?,F(xiàn)象。
為了使用它,需要龐大的楔術組成知識和強大的意志,而軍隊則將其簡化后安裝在攜帶武器上。
而且,他現(xiàn)在穿的衣服是禮儀用的軍服。那是士官學生的衣服,他曾一度抱著希望穿在身上,后來因為某件事自己脫了下來。
正當他思緒紛繁的時候,突然從水中伸出了好幾只手臂。這些都是長時間泡在水里的吧。腐爛的氣體丑陋地膨脹著,皮膚剝落了。
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拽了進去。
手臂的主人們在水中等著。每個人的角膜都是渾濁的,頭發(fā)脫落,露出頭蓋骨。
其中有滋生水苔和藻類的,也有腐爛的尸體被螃蟹和船蟲蠶食的。他們都和顧城一樣,穿著破爛的軍服。
呼出的氣一個接一個變成氣泡往上升。相反,鼻孔和口腔里涌進了鹽水。他的臉因恐懼而抽搐,但無數(shù)手臂和身體緊緊抱住他不放。
視野漸漸模糊。就這樣,顧城被眾多尸體抱著沉入深海。
顧城瞪大了眼睛。眼前展現(xiàn)的不是剛才那群溺水身亡的尸體,而是活生生的面孔。而且還是一個精致得可怕的少女。
大大的紫瞳直勾勾地看著這邊。銀白色的頭發(fā)束的頭觸到了他汗津津的額頭。嘴唇微微隆起,散發(fā)著光澤。
“你沒事吧”
“哇!啊啊!”
他尖叫起來。
他起身,歐陽雪輕輕退了下來。衣服不是昨天晚上的連衣裙,而是尺寸不合適的寬大黑色運動衫。
看來自己是在自己房間的沙發(fā)上睡覺的。
黏黏的汗水浸濕了全身,除了心跳和身體的顫抖之外,身體的任何地方都沒有其他。環(huán)顧四周,這里是自己熟悉的家。
從兩年前開始,每天都做著和今天一樣的夢。永遠不會習慣的夢。
因此,顧城暫時無法體驗到安穩(wěn)的睡眠。金眼睛下的黑眼圈就是最好的證明。
臉上流露出沮喪和苦笑。和往常一樣,胃一陣劇痛。如果是平時,他應該就這樣歇一歇,但現(xiàn)在他有一件事必須優(yōu)先考慮。
——為什么這個女人會在這里
就算把目光轉向自稱雪的少女,她也只是歪著頭,將視線回望這邊。也就是說,她對自己在這里沒有任何疑問。
無言且面無表情的她,看起來比古今東西所有的雕像都要漂亮。這同時給顧城帶來了一股寒意,并不是噩夢般的寒意。
但是現(xiàn)在不是形容少女美麗的時候。最大的疑問是,為什么昨天剛認識的少女會出現(xiàn)在只有自己一個人住、誰也沒有邀請過的家里。
他拼命讓被噩夢折磨的大腦冷靜下來,把手放在胸前,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沒有什么虧心事。應該沒有。
——互相報了姓名,互相握手之后……。
她點的菜還沒下,他趕緊催促她,她說要全部點完,他拼命安撫她,最后妥協(xié)的方案是點的菜量是平時的兩倍,飯后再點一份甜點。
雖說是“妥協(xié)”,但他覺得自己已經點的多了。
離發(fā)薪日還有一段時間……。
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抱著頭。不知道讓他煩惱的本人有沒有注意到,歪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不累嗎
嘆了口氣。沉浸在黑暗中也是之后的事。繼續(xù)想起。
之后,兩個人都吃完飯,盡管分量不同,但應該看到歐陽雪面無表情地吃著端上來的甜點的樣子。再次回想起那個場景,確信地點點頭。
結賬的時候,一位貌似店主的中年紳士莫名其妙地鼓勵我說:“年輕人,加油啊?!?p> 回想起來,他的心都要碎了。但那也是后來的事。
走出店門,他拼命想讓再次抱著胳膊的少女冷靜下來,然后分別回家。然后——。
“啊?!?p> 記憶連接起來了。這也是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沙發(fā)上睡覺的全部原因。
這家伙,擅自跟著進了我家。
雖然一再催促她回去,但少女頑固地跟了過來。
問她原因的時候,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話:
“我不想回那里?!?p> 只有那個時候,臉上浮現(xiàn)出明顯的憂傷。她沒有說出自己的來歷。一定是不想說出來吧。
顧城離家出走的理由也差不多,他也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剛認識的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別人饒有興致地詢問自己的姓,讓他感到厭煩。
正因為如此,顧城才沒辦法把少女推到一邊。
光看質地就知道是高價的連衣裙,為了不讓它起皺,他把自己的運動服借給她,讓她掛在廉價的衣架上,掛在空著的衣櫥里。
在命令她睡在只有一張的單人床上后,他決定把沙發(fā)作為臨時床鋪。
結果,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不合宜的床鋪、平時應該是一個人的單間里的另一個人的動靜,以及對她的警戒,讓他睡不著。做了不可思議的噩夢也是這個原因吧。
“……為什么會在我身邊”
他一邊把涌上心頭的心情以嘆息的形式吐出來,一邊向佇立的少女問道。
“因為你在夢魘,所以我很在意?!?p> 沒有抑揚頓挫的情緒。面對簡潔的回答,她也簡短地回了一句,拿起放在桌上的煙盒和打火機。
“去外面吸吧?!?p> 沒過多久,傳來了帶著討厭的聲音。和昨天一樣,那張既美麗又可怕的臉。
“啊!”顧城發(fā)出抗議的□□,但抵抗就此停止。
他拿起昨晚被強制清掃的煙灰缸,走到陽臺上。不,是讓他拿出來的。
走到陽臺上,這個城市今天也是霧。在外面吸煙本身沒關系,但在自己的空間里接受別人的指示就會生氣。
“我以前就不喜歡強勢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道。帶著疼痛,懷古著叼著的煙點上了火。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
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抽煙的時候。那天晚上,他瞞著父親開始打工,攢夠了能租房子的錢,才搬到這里。
那時他想要一個能獨當一面的證明。
現(xiàn)在只是因為惰性而經常抽,但有時不抽的話會感到不安。
大概是因為香煙的依賴性吧,他得出結論,從煙盒里取出第二根。
“那家伙以后該怎么辦啊……”
叼著煙自言自語,沒有人回答。打開打火機,點上了火。
問題依然存在。但是沒有找到解決的突破口。
——大概是不想回去吧。
被少女這樣回答,處境相同的自己變得無言以對。
郁悶。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嘆了一口氣。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足夠的錢養(yǎng)活這個女孩。就算有,養(yǎng)不養(yǎng)另當別論,但他照顧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了。
再怎么漂亮,也不習慣自己的空間里有異物存在。沒有與他人的關系,人就活不下去。但是,一個人的時間對人來說也是必要的。
從她昨晚的言行來看,她是極度不諳世事的人。
可以斷言這個猜測沒錯。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將背負意想不到的辛苦。再怎么不無聊,再怎么漂亮——。
想到這里,顧城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想的不是遠離她的方法,而是選擇共存時的問題點。感覺胸口的疼痛加重了。
煙灰從煙尖上自然落下。不知不覺間,第二根也消費了一半以上。
無言地沿著布滿灰燼的軌道前行。浮現(xiàn)在臉上的是苦笑。
他決定,等他再抽一支煙,再談談今后的展望。再次確認,雖然很辛苦,但一定要想辦法讓她回去。
把煙深深地吸進灰里??酀奈兜篮颓逅娘L讓他遠離了現(xiàn)實,也遠離了夢想。
驀然望向天空,晨霧漸淡。從位于高臺上的單間里,可以隱約看到與遠處大海垂直聳立的外部隔墻的輪廓。
顧城對這一罕見的現(xiàn)象露出一絲微笑,揉滅了香煙,從煙盒里取出最后一支。胸口的疼痛還沒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