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筱上山的時候,因為是受傷昏迷,又趕上失蹤已久的陳青城歸來,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這次下山則更是靜悄悄的,為了掩人耳目,只帶了白煙同行,也沒有人相送。同門弟子上了幾天課,才意識到少了她這么個人。
只不過當日在試劍大會上,白筱筱是被陳青城親自取消了比試資格帶走的,大家都以為她違反門規(guī),被罰了禁閉,也就不曾深究。
比起弟子們來,倒是幾位教過白筱筱的教授對她觀感甚好,還輪番去找掌門,想幫她說一說情。青萍真人只得打著哈哈,一一敷衍過去。
九曜峰上則變得比往日清靜許多。只是少了白筱筱和白煙一人一鶴,倒像抹去了一切熱鬧,連向來愛玩的饕餮也變得懶洋洋的。
荀溪一早喂了貓,站在飛星洞門前發(fā)了一陣呆,還是決定什么也不去說。
之前碧游元君早已來過,雖然關(guān)著門在洞內(nèi)說話,但傳出來的些許聲音,已能聽出語氣不善。
而陳青城無論是在她來之前還是之后,都沒有露出什么異樣的神情,仿佛那天發(fā)生的事,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荀溪便曉得這是沒法勸的了。
他老師看起來為人淡泊,從不爭競什么,但其實內(nèi)心的執(zhí)拗比任何人都厲害。
他認定的事情,就算是碧游元君也罵不回來的。
只是白師妹未免太可憐了……
當日和白煙都聽到了事情經(jīng)過的荀溪,默默地想著,轉(zhuǎn)身走開。
剛走了沒幾步,就看到天邊飛來的一道寒光。
荀溪一望而知那是御劍飛行的光芒,于是站定躬身,行了一禮。
御劍是門高深的法術(shù),只有突破了暉陽境的修家方能使用。
所以天問山上能御劍者必定是教授。
劍光落地,荀溪看清那正是王樂教授的身影。
王樂向他點點頭,張口就問:“陳院長在嗎?”
“老師在飛星洞中?!避飨却鹆艘痪洌謱@位和自家老師從來沒什么交往的教授好奇起來,“不知王教授……”
“在不在都沒關(guān)系?!蓖鯓穮s擺了擺手,站在當?shù)?,一點也沒有過去拜見陳青城的意思,“我也不是要見陳院長,只是有件東西要帶給你師妹,想著最好跟陳院長先稟告一聲,你替我說了,就是了?!?p> 荀溪不禁有點糊涂起來。
王樂并不知道白筱筱下山的內(nèi)情,大約和旁人一樣,只當她關(guān)了禁閉。
但他有什么東西要專門帶給白筱筱呢?
正想著,只見王樂雙手一翻,掌中已平托了一把長劍。
劍鞘烏沉沉的并不起眼,但王樂輕輕抽出寸許劍身,那流光幻影的七彩光芒瞬間便透了出來。
“這、這是……”
王樂將劍還鞘,笑了一聲:“這是陶院長新鑄出的驚虹劍。試劍大會到了最后,也無一人能奪得此劍,倒是小竹子當初給陶院長當幫手,據(jù)說得了此劍認可。陶院長讓我跟陳院長說一聲,此劍除了小竹子不認二主,在他眼里,小竹子是最有資格收下此劍的了?!?p> 話說得比較客氣,但其中鋒芒也十分明顯。
從陶辛到王樂,只怕還有其他教授,都對當日陳青城強行取消白筱筱的試劍資格感到不平。
所以她比與不比,這劍都定了是她的。
荀溪暗暗嘆了口氣,接下了那把劍。
王樂隨即轉(zhuǎn)身就走,一刻也不曾停留,好像以此表明自己的某種態(tài)度似的。
荀溪只得自己拿著劍去找陳青城。
他一進飛星洞就吃了一驚。
陳青城雖然還盤膝坐著,但已經(jīng)深深地彎下腰去,捂在口上的衣袖已經(jīng)浸透了鮮血。
而且不同于以往,他不但吐血,還劇烈地咳嗽著,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了。
荀溪連忙上前扶住了他,一時卻不知怎么辦才好。
陳青城一直咳到連臉畔垂下的白發(fā)都沾上了鮮紅的顏色,才勉強克制住,直起身來。
“陶院長來過?”他先開口問道,聲音有些嘶啞,但語氣平靜,一如既往。
好像剛才傷勢發(fā)作的并不是他。
荀溪只得把王樂的來意說了一遍,因為陳青城一直盯著他不放,最后連王樂說過的話也一字不漏地重復了。
他當然知道,在試劍大會這件事上,他老師背了個黑鍋。但這事要是解釋,就牽連起白筱筱下山的目的,所以也只能算了。
陳青城則只點了點頭。
“把劍給我,”他淡淡地說,“我去找掌門,派個可靠的人給她送去?!?p> 荀溪不禁一怔。
他本來以為陳青城會吩咐自己下山去見白筱筱,或者,索性就先把這劍留在九曜峰上。
仔細一想才覺得二者都不妥當。他固然是不能大張旗鼓地下山的,白筱筱還不知多久才能回山一次。
倒是陳青城的辦法最為妥當。
只是他對白筱筱的態(tài)度……
荀溪暗自搖了搖頭,實在看不懂自家老師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將驚虹劍奉上。轉(zhuǎn)念又憂心道:“老師的傷……”
“無妨?!标惽喑堑幕卮鹋c往日并無二致,隨即站起身來,收了劍的同時,已經(jīng)熟練地在衣袖上畫了一道符。
走出門去的時候,他渾身上下已經(jīng)整潔如新,冷峻得本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劍。
他仍然是那個一心精進,除此再無閑事掛懷的北辰真人。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樣了。
……
對于陳青城的來訪,青萍真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意外。
“是來給小竹子送劍的吧?”他一邊笑著問,一邊伸手接過陳青城取出的驚虹劍,頓了一頓,突然又道,“要不然,就勞煩陳師兄一趟?”
本來也只是試探的戲言,但陳青城難得地冷下臉,轉(zhuǎn)身就走。
“我沒有時間?!彼卮穑m然是老調(diào)重彈,但也難說沒有隱藏著其他的情緒。
青萍真人的目光閃了閃,突然道:“陳院長——等一等!”
論長幼,他是陳青城的師弟,論形貌,他還是個人見人愛就是沒有威懾力的童子模樣。無論哪一條,都不足以留住陳青城。
因此不得不叫了一聲“陳院長”。
礙于他的掌門身份,陳青城停下腳步。
其實是知道他要說什么的。
就像之前碧游元君已經(jīng)說過一遍的那些話。
什么天問劍宗向來沒有尊卑上下的觀念,長幼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弟子既然能成為師長,自然也可以和昔日師長結(jié)為道侶——只要雙方都愿意。
還有什么小竹子對他一片真心,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他為何要狠心辜負……之類之類的。
至于這件事怎么會傳到碧游元君那里……
“小竹子可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你不能錯怪她?!鼻嗥颊嫒撕苷J真地說了一句。
陳青城只得點了點頭。
似乎所有人都認為他苛待了她。雖然從某些角度看來的確如此,但他也不想過多解釋。
她已經(jīng)離開他了,這就很好。
“我知道,她不會說的?!标惽喑堑卮?,語氣卻十分肯定,“應該是白煙吧?!?p> 被派到九曜峰上一年多,但白煙始終是碧游元君座下的鶴童。眼前出了這種事,她自然要對主尊稟報的。
這么一想,陳青城又覺得慶幸,因為白煙已經(jīng)跟著白筱筱下山去了。而荀溪是他自己的弟子,他不必擔心近來的某些狀況被這對關(guān)心他的師弟師妹得知。
青萍真人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輕輕一拍手:“你看,還是你最了解她!到底為了什么?小竹子有哪里不好?”
堂堂天問劍宗掌門,兩千多歲的人了,一說起這種事來,口氣和世俗的三姑六婆似乎也沒什么不同。
陳青城沒有回答,重新邁步出門。
白筱筱,他那位從山里撿來的小弟子,或者不如說,是把他從山里撿了回來。
她當然沒有什么不好,否則他也不會動念把她引入門宗。
他知道這樣還不上欠她的情,更不要說后來越欠越多。偏生她還不自知,一門心思地認為是她欠了他的,是以就對他更加用心。
陳青城只是性子冷,不是木訥,白筱筱所做的一切,當然早就看在眼里。
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好。
可那又能怎么樣呢?
陳青城在壓下內(nèi)心喟嘆的同時,也壓下了即將沖出口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