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貧自有飛仙劍,爾且安心做奴才
標題是新文化運動時期,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瞿秋白所作之詩,而這也是本書的最根源的矛盾和基調。
然后下面一文是吳思在《血酬定律》中對于金庸小說的調侃,而這吳思,又是何許人也?
他就是提出了潛規(guī)則這一概念的第一人,系統(tǒng)研究中國歷朝歷代的潛規(guī)則并將其成書,而這本《血酬定律》從個人觀點來看,事實上比《潛規(guī)則》更有味道。
下面是調侃,只是調侃罷了...偏頗之處或許有,也不用太過深思。
金庸給我們編了什么夢?
早就有人說過,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
這些年,金庸編織的成人童話風靡漢語世界。他給我們編織了什么夢?我們?nèi)绱松习a地讀金庸,顯露出我們內(nèi)心和我們社會的什么東西?
金庸對武俠的想象色彩繽紛,但是最核心的一點,就是擁有一種超常的能力,可以保護自己不受暴力的侵犯和傷害,自己卻有能力隨心所欲地傷害別人。
當然,有能力傷害別人,并不一定就要使用這種能力。真正的武俠,可以稱為俠的人,一定要有武德,要遵守天道,不僅不使用超常的暴力害人,還要保護弱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武俠就是憑一己之力匡扶正義的人,也是替天行道的人。
我們愿意當這樣的人嗎?如果需要算計一下再做回答,那好,請留意以下幾項條件。
第一,當這樣的人門檻很低。無須特別的家庭背景和超人的資質,我輩尋常人就可以入選。入選后,也無須吃特別多的辛苦,莫名其妙的幾次奇遇就能使你獲得常人需要數(shù)十年乃至上百年才能積累起來的功力。保持這種功力,還無須戒酒肉,更無須遠女色。
第二,一旦成為這樣的人,便會有美女——通常還不止一個——芳心暗許,鬧得你的生活充滿月影花香,情趣盎然。
第三,你的大名在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敬。憑著這個名頭,走哪兒吃哪兒,華服美屋,還動輒有幾百兩銀子的進項(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不過二十兩),無須當牛做馬為稻粱謀,永遠不必為柴米油鹽之類的瑣事操心。
第四,法律管不著你。哪怕殺人如麻,大俠們也沒有通緝逃亡之苦。沒有查夜,沒有身份證和戶口本暫住證,住店也不用登記姓名。
其實,不用這么充分的條件,只要有一兩條就足夠我滿意的了。金庸筆下的大俠既富且貴,又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正義的事,受人感激的事,這等十全十美的好事誰不想撞上。
我們當然知道,維護正義是很麻煩的。在當代社會中,這是檢察官、律師和法官們,消耗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費了無數(shù)的心血和麻煩,勉勉強強還未必能維持一個大概的。指望一個武術高手在短時間內(nèi)明辨是非,以暴力維持公平和正義,這簡直是一個神話。不過神話恰恰是既省事又省心的故事。我們特別怕麻煩,怕費心,怕受約束,還怕合作,怕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怕走復雜的組織程序,怕背誦復雜的法律條文,我們幻想舍棄這一切麻煩,不支付任何代價,像呼喚神靈一般地把正義從空中呼喚出來。
原來,我們的白日夢是一個富于正義感的懶漢的富貴幻想。究竟什么人擁有超強的暴力,不受暴力的威脅,卻能以暴力貫徹自己的意圖?究竟什么人可以衣食無憂,既富且貴,身邊美女如云?這種擁有“匡扶正義”的地位,憑借暴力獲得立法和執(zhí)法權威的社會角色,在中國歷史上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帝。皇帝的生活,乃是中國人所能想象的塵世間最幸福的生活。不過金庸又替我們想象了一個比皇上還幸福的角色,也就是大俠。
皇帝還有許多不自由,還有上早朝的義務,處理公文的義務,不能睡懶覺,不能自由出入民間,被迫忍受許多約束。武俠沒有這些煩人的事。這是一個擺脫了討厭的義務,又可以盡情享受生活的自由權利的角色。除了內(nèi)心,沒有任何可以約束他的力量。
總之,武俠夢就是中國男人的改良皇帝夢。
我得承認,金庸對帝制頗為反感。在他筆下,凡是有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的人,幾乎都是大號的反面角色。但是,設身處地替皇上想一想,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一統(tǒng)天下正是追求社稷安全的合乎邏輯的行為。大俠憑著獨步天下的武功不受任何威脅,皇上只有剪除異己才能不受任何威脅。在尋求絕對安全的意義上,追求絕頂武功的人,與追求天下一統(tǒng)的人,實屬一丘之貉。
其實,做改良的皇帝夢也沒有什么不好。我就很喜歡做?;实蹓糁械脑S多東西,也是人類普遍的幻想和渴望。譬如公正,強大,受人尊敬,衣食不愁,美女如云,安全,有成就,不受管束和約束,不干沒有意思的苦工,等等。我們當然可以看出來,這些幻想不僅簡單幼稚,而且自相矛盾。但我們愿意夢想的恰恰是這種簡單幼稚和自相矛盾的東西。
與幾百年前的《水滸》和《三俠五義》比起來,在金庸筆下,忠孝和義氣之類的許多說教消失了,殺人不眨眼的蠻橫減少了,西方的一夫一妻制度的愛情氣息、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色彩出現(xiàn)了。經(jīng)過這些調整,金庸編織的夢境就更對當代人的胃口,更容易通過具有當代口味的良知或超我的審查。
為什么武俠幻想在中國格外流行?除了合乎我們的夢想之外,社會氣候和土壤似乎也格外適宜。對武俠的幻想,其實就是對擁有強大的傷害能力的幻想。中國古典文學中并不缺少類似的先例。孫悟空,梁山好漢,都是超強暴力的擁有者。他們都是人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即使那些大魔頭,由于武功高強,也成為人們羨慕尊敬的對象。只有平民是不值得一提的。在武林高手眼里,平民不過是伺候人的店小二?;蚴怯脕沓鰵獾牡晷《蚴枪┧罹鹊氖|蕓眾生,這正是皇帝眼中的百姓的功能。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假如換一個社會和時代,幻想的對象大概就不再是武俠,而是億萬富翁,似乎那才是西方男人的幻想中心。體現(xiàn)這些幻想的作品有《百萬英鎊》、《基督山恩仇記》,還有那些暢銷的關于巨富的傳記。西方男人的幻想可以集中在巨大的財富上,但中國的財富很缺乏自衛(wèi)能力,不那么值得幻想。在一個缺乏財產(chǎn)安全和秩序的社會里,對獲利能力的幻想,不如對加害能力的幻想那么具有根本性。
在金庸筆下,男主人公最后總是贏了,消除了對自身和江湖的重大威脅,攜神仙美眷飄然而去。不過在我看來,更普通因此也更深刻的問題此時剛剛出現(xiàn):大俠贏了以后怎么辦?大俠在逃避了追殺,贏得了美人心,清除了各種威脅之后,終于可以過正常生活了,就好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如今每天面對的問題一樣,那時候,他怎么過?如何養(yǎng)家糊口供房子?當保鏢?當武術教練?他不覺得口中寡淡嗎?如果這種問題不能提出來,如果解決這種問題的想象不能流行,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還沒有走出童年?或者我們太老太累太無能,只好在裝嫩中嘗一點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