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之前那個高階鴉神代言人暴走的新聞吧?!辨i晏身體前傾,認真問道,“當時你還沒來,不過應該也聽說過。”
致溟搖搖頭。她每天獲取各種流動資訊的時間僅限于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剩下的大多數時間她都泡在訓練室里。
“一年前,一位高階鴉神代言人在訓練室訓練時情緒暴走了,開始胡亂使用詛咒。”鎖晏嘆了口氣,把床頭的相框拿起來,里面是五個人的合照。每個人都在笑,互相勾搭著,看起來是很好的朋友?!八懒藘蓚€人,受傷三十個,八十多個人受到波及?!?p>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澳莻€鴉神代言人是我們隊的。我跟他關系很好。”
致溟愣住了。
“我很遺憾。”
鎖晏把相框遞給致溟,指著上面一個黑發(fā)男子道?!熬褪撬?。”
致溟凝神看著那位男子。他的笑容靦腆而收斂,眉宇間卻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霾。致溟的直覺告訴她,他每天并不快樂。
“這件事把上層驚動了。我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辨i晏黯然道。
“我跟他很熟,我倆吵架的時候他也經常偷偷用他的情緒場來探測我有沒有生氣?!辨i晏苦笑了一下,“所以你第一次探測教官情緒時我就知道有鴉神代言人在用基因天賦?!?p> “在他暴走前幾周我還去看過他訓練?!?p> “偷偷看的。我看見他身上有濃濃的黑霧冒出來,還以為是他在練什么特殊技能。”鎖晏自嘲般笑了笑,“后來他出事那天,聽別人說他整個人像被大黑球包進去似的,只能看到黑色的球在移動,詛咒從里面發(fā)射到外面?!彼穆曇糇兊糜行┻煅?,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格外清晰?!八汲霾粊怼!?p> “我看見你的身上也有黑氣?!辨i晏擦了擦眼睛,重新把相框放回原位,把男子的臉對著自己。“所以我來提醒你?!币粋€短暫的抽噎,“我不想再失去一個朋友?!?p> 致溟緩緩伸出手,隔著桌子把鎖晏抱進自己懷里。她笨拙地用手拍著鎖晏的頭,感覺到她在自己懷里顫抖起來。
“你有什么事……嗚嗚嗚嗚……記得,”鎖晏邊哭邊擦眼淚邊不忘囑咐致溟,整個人看起來狼狽無比。“記得跟我說……嗚嗚……我特別想他,我好想他,要是我能早點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技能,他就用不著死……”
“他死掉的時候都不知道中了幾槍……四個狙擊手從不同的方位狙他,因為根本看不到他在哪?!?p> 鎖晏身上散發(fā)出的濃濃的悲傷仿佛從湖底深處生長的觸手,一直把致溟拖下去,拖到幽深的湖底,和鎖晏一起目睹這段染血的往事,共同分享撕心裂肺的情感。致溟感覺自己像個接收情緒的機器,此時,她被泡在情緒的水池里,不自覺地溺下去,呼吸里全都是失落的水流。
致溟的眼眶里逐漸堆積起透明的淚水。我不想變成那樣,她想。眼淚順著她的面龐流淌下來。如果我也變成黑氣包裹里的一個無意識的人偶,赤銀她們也會像鎖晏一樣傷心。
致溟不自覺地想下去。如果真的落得一個凄慘的結局,“他”會為自己哀悼嗎?
更多的淚水劃過面頰。
“我被別人遺棄了。”致溟說。她盡力維持著聲音平穩(wěn),“在我剛來星際暗部的時候。”
“被別人?”鎖晏從悲傷的情緒里稍稍緩解,驚疑道,“怎么回事?跟我說?!?p> “我有個特別信任的人,我們兩個待在一起很長時間?!敝落楸M力回憶,但她的腦袋空空蕩蕩的,仿佛一間剛剛粉刷好的白色的屋子?!瓣P系特別好?!彼龔娬{。
“有多好?”
致溟愣住了。關系有多好?她從來沒考慮過這個。
空曠的房間里仿佛有煙花炸開,零碎的畫面一閃即逝,致溟慌亂地試圖抓住這些記憶碎片,只好把能記住的都不連貫地說出來:“我們——一起看漂亮的星云,一起出去,還——還有——”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以第一視角呈現的畫面越閃越快,像是速度極快的彗星,轉瞬即逝。“我們靠在一起睡著了,我們……一起擁抱……”
致溟呆住了。仿佛念對了某個關鍵詞,更多的記憶碎片從用于掩蓋的海潮下被翻出來,仿佛常年放置發(fā)潮的衣服被抖擻,終日生活在陰暗之中的螺類生物見到了久違的陽光,她回憶起的悲痛一下子擊中她的心房。都是那個擁抱,在那個擁抱之后,一切都停止了——
“他抱了我。這是我最后的記憶。”致溟喃喃道,“然后我就來了星際暗部?!?p> “嗯,聽起來像是情侶會干的事?!辨i晏評價,“可他為什么要離開你?”
“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要走,”致溟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仿佛那里有一個小小的投影屏幕,正播放著她那陳年丟失的記憶?!拔覐膩頉]想過他要走。”
鎖晏靜靜地看著她。已經沉浸在記憶里的致溟,臉上帶著笑容和與之不符的悲傷。
“為什么他不要我了呢?”致溟重復著質問,“為什么?”我明明沒有做錯什么。
但她心底有個小聲音,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隙ㄊ撬业搅吮茸约哼€好的孩子,所以就不要我了。那個孩子有多好呢?致溟清晰地記得自己從來沒惹過他生氣啊。
“你的意思是……你在來星際暗部當天,他拋棄了你?”鎖晏的臉上帶著質疑,“可是,負責帶我們來到這的人都是……終武大人啊?!?p> 致溟驀然轉頭,“終武大人?”她重復道,“他是誰?”
“你不知道嗎?終武負責把轉基因人從母星運送到星際暗部,只要是轉基因人,應該都有接觸過終武的記憶?!辨i晏臉上的愕然比她還甚。“你是忘了嗎?”
“我想不起來我來星際暗部之前的事?!敝落榈?,“但能想起很小的時候……”
和山川野子在一起。和野子一起翻墻去摘野果,一起偷偷擺弄在地上撿來的科技產品,野子臉上綻放的笑容,像是一縷陽光照在花朵上。腿受傷了,野子為自己包扎腿上的傷口……
“我小時候有個朋友,”致溟不自覺地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p> ——自己拼命用手捂住野子身上涌出來的血。
一塊一塊的傷口,像是泉眼一般,里面流出來的都是紅色的血。里面就是軟軟的血肉。面如金紙的野子,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身上也涼,比致溟的手還涼??鞄ズ缶€,致溟聽見自己對自己喊,后線有醫(yī)生,有戰(zhàn)地醫(yī)生。
一股無法抑制的悲傷攀上她的胸口,牢牢擒住她的心頭。野子死了,致溟難過地想,野子死了,自己卻活了下來——
然后是一雙手,一個人。站在致溟的面前。致溟還記得自己拼命把野子往自己身后藏,仿佛擔心好友在世上留下來的唯一的存活證明也被奪走。
那個人的背后都是光。他背著光而站,仿佛從天而降的神。他伸出手將致溟拉起來。
致溟的另一只手還緊緊攥著野子的手臂。
“放開她,好嗎?”對方說?!八呀洸辉谶@兒了?!?p> 帶我走,致溟想。她透過那個不存在的小小投影屏幕看著小時候經歷過的事,這是她現在少數的可以回憶起來的珍貴財富。帶我走,她默默祈求,帶我離開這個戰(zhàn)場。不管前面是什么,哪怕是比這更糟的地獄,也帶我離開,離開野子已死的殘酷現實。
“我跟他在戰(zhàn)場上碰見,他把我?guī)ё??!敝落榱骼卣f出來,隨著記憶被漸漸掀開,一陣歡愉貫穿了她的全身。我想起來了,她想,我沒有全部忘掉。我能慢慢想起來。
總有一天,我會想起你的名字。你的樣貌。
“他把你帶走?接下來他一直和你待在一起,直到你來暗部?”鎖晏艱難地推理,“可那不就是終武嗎?”
“終武……”致溟重復著這個名字。
很陌生,但致溟想起來,她在《暗部》這本專門介紹星際暗部職能的書中讀到過。
終武,黑洞協會的高層之一,常年作為協會代表出席會議。終武的職責也包括在轉基因人幼體的母星和暗部之間充當運輸者,所有轉基因的幼體基本上都會經由他手。
“可是……”
致溟回憶起扉頁上終武的肖像,那個穿著制服、戴著遮蔽半張臉的排氣面罩的陰森男子,連在肖像畫上,面容也隱藏在陰影下。和記憶里那個總是笑著的人,一定不是同一個人啊。
“他們兩個不是同一個人。”致溟不自覺地道,“他愛笑,他臉上總是有笑容,他會開玩笑?!?p> “那這……聽起來確實不像終武?!辨i晏回憶起遙遠的曾經,自己也曾被一個陌生的人強制帶走。當時鎖晏還以為遭遇了綁架,拼命掙扎卻無果。最后陌生人似乎耐不住她的大吵大鬧,用不耐煩的語氣告訴她真相。
鎖晏至今還記得終武身上散發(fā)的那股陰沉的氣息,仿佛剛收割完靈魂的死神,倦怠又無奈。
她實在想象不到終武也會笑起來。而且,就算他笑了,隔著厚厚的面罩,也沒人能看見吧。
致溟的大腦仿佛承受了太多強行翻出的記憶,開始嗡嗡作響。她痛苦地彎下腰,鎖晏關切地拍著她的背。
“我只能想起來這些了?!敝落榈吐曊f。鎖晏的撫慰讓她感到好受了不少,這是少有的來自他人的撫慰。
或者說,致溟從來就是個強迫自己獨立的人。從山川野子死去的那一刻起,致溟就已經做好了孤身一人的準備。
而“他”的離開,又讓致溟再次堅信,在以后生命的旅程里,不管是在尋找他的道路上,還是歷練自己的道路上,從不會有人來一直陪伴自己。
所以,無論是赤銀的或是無韻的幫助,致溟一直在懷著愧疚之心接受。
本不該,她們本不該對自己這么好的。
畢竟像我這樣總是被重要的人拋下的人,也沒有理由來接受別人的喜愛。
“好了。有一件好事?!辨i晏把自己臉上的淚水擦掉,順便也擦擦致溟的臉?!伴_心點?!?p> “好事?”比較長的休假?但也不過是泡在訓練室里一天又一天。
“你的生日要到了。”鎖晏露出一個笑容。“到時候我也來給你慶生?!?p> “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