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船長考爾是個有很多輝煌冒險經(jīng)歷的人。
但這基本上都只是他的自我吹噓而已——至少狂鐵是這么認為的。
畢竟若按照常識判斷,一個年輕時便踏遍了鈷藍海,甚至造訪過長安和云都的大冒險家,中年之后可不止于淪落到要開著一艘七手的老船在這些偏僻貧窮的島嶼之間依靠運貨維生。
但這些話肯定不能在考爾面前說出來,這會刺激到老船長脆弱的神經(jīng)——然后緊接著刺激到他發(fā)下來的工錢。
所以狂鐵便有一聲沒一聲地附和著考爾的吹牛,直到考爾自己對這些事情感到滿足——老船長滿面紅光地拍著狂鐵的肩膀,仿佛在鼓勵著一個深得他信賴的青年才俊:“你好好干,小子,你很有潛力,等你成長起來,我還有更多的經(jīng)驗會傳授給你?!?p> 狂鐵齜牙咧嘴,感受著肩膀上傳來的力道,他壓根不怎么相信這個老頭此刻紅光滿面的承諾——因為這艘船上每一個人都被他這么拍著肩膀鼓勵過,甚至包括廚房里那只猴子。
從某種意義上,這算是考爾維持“士氣”的手段之一,但遺憾的是他這一手對船上的大多數(shù)人而言都沒什么效果——這同樣包括廚房里那只猴子。
“行了,都一大把歲數(shù)了,”狂鐵晃了晃肩膀,隨口說著,“你現(xiàn)在這樣就別提什么冒險經(jīng)驗了,這年頭連藍烴引擎都出到了第四代,你當年再怎么輝煌那也是過去式……”
“如果天底下的水手都跟你一樣有膽子跟船長這么說話,那鈷藍海上怕是每天都得有至少一百個人被扔進海里,”考爾不滿地瞥了狂鐵一眼,心情卻似乎并未受多大影響,“等你將來有了自己的船就懂了,海都的男人,是注定有三分之一的人生要在冒險中度過的——說不定有那么一天,你也會經(jīng)歷一場旁人難以想象的冒險,見到尋常人想都想不到的東西,然后你會把那牢牢地記在心里,記一輩子,等到了跟我一樣的歲數(shù),你就會把它說給另一個年輕人聽……到時候你會知道的?!?p> “好,好,到時候,到時候,”狂鐵不耐煩地擺著手,遠方吹來的海風卷起了他的頭發(fā),也卷起了考爾那身曾經(jīng)氣派,如今卻已經(jīng)開了線的大衣,“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不會跟你一樣絮絮叨叨地把一個故事說七八十遍……我會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p> 考爾看了這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一眼,只是從喉嚨里擠出嘿嘿的笑聲,卻沒再多說什么。
而云雀號便在藍烴引擎的驅(qū)動下繼續(xù)向著遠方駛?cè)?,按照計劃,向著那個奇奇怪怪的機關人所指出的“采珠人小島”駛?cè)ァ?p> 這段臨時加入計劃中的航行并沒有用去太長時間。
在進入鈷藍海覆蓋的海域之后第二天,一座小島出現(xiàn)在瞭望手的視野中。
狂鐵拿起了單筒望遠鏡放在眼前,隱藏在鏡筒中的機關裝置吱吱嘎嘎地自動調(diào)整著望遠鏡的長度和焦距,遠方那座小島上的景象映入了年輕傭兵的眼簾——和這片海域中的大部分島嶼一樣,那是一座光禿禿、死氣沉沉的小島,在肉眼可見的范圍內(nèi),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居住在島嶼較為平坦的一側(cè)。
那些零星的居民或許是采珠人,也可能是在鈷藍海中追逐寶物的探險者,甚至是某些走私商人安置的“手指”——不管是什么,要在一座荒涼的島嶼上生存下去,他們的日子恐怕都不好過。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有機會能在比較富裕的島嶼甚至在海都獲得一份安穩(wěn)的生活,誰又愿意來這污染嚴重的鈷藍海深處討生活呢?
“那就是你的主人落腳的地方?”船長考爾一把拉過了這些日子一直在船上充當臨時甲板清潔工的機關人,指著遠方的小島問道。
“是……主人就在那座島……”機關人體內(nèi)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吱吱嘎嘎的嗓音,“主人經(jīng)常轉(zhuǎn)移地方,他們最近在那座島上……找到了好東西。主人遇上了危險,需要……幫助,我付錢,你們幫助……”
“好好好,不用重復你后面的話了,你這些天重復了至少三千遍!”考爾大力拍著機關人的肩膀,把這個矮小的機械造物拍的搖搖晃晃,老船長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來,“你的主人需要幫助,我們也需要幫助,而且你說他們找到了‘好東西’?那太好了,我更樂意幫忙了——二掌舵!靠過去!我們登島!”
這可憐的小島并沒有一座正式的碼頭,僅有一條破破爛爛的棧橋延伸到淺海區(qū)域,但“云雀號”本身也不是一艘需要大型碼頭才能靠岸的大船,這艘同樣可憐的貨船也只需要一條破破爛爛的棧橋就可以在岸邊??肯聛怼挥昧撕芏痰臅r間,狂鐵和水手們便已經(jīng)踩在了小島那風化脆弱的海岸線上。
機關人焦急地催促著水手們,在所有人都登陸之后,它立刻便邁開兩條生了銹的小短腿,開始在海岸上給大家?guī)贰?p> “這地方根本就不在海圖上,天然的走私補給點,”水手佩恩抓住機會湊到了狂鐵身邊,壓低聲音對他說道,“我敢打賭,咱們只要在這條線上跑半年,走私商人跟海盜就會成為咱們今后在這里經(jīng)常要打交道的家伙……”
狂鐵想了想,微微搖著頭:“……追逐藍珍珠的‘采珠人’在海上還算是比較老實的一群人,他們選定的據(jù)點基本上都會躲著這種紛爭。”
“誰知道呢?”佩恩撇撇嘴,錚明瓦亮的腦門在陽光下反射著光,“這可是鈷藍海的深處……在這地方討生活的人,真難說有幾個是真正‘勤奮樸實的好人’……”
狂鐵沒有再回應對方,他只是抬起頭,目光隨意掃過附近的嶙峋怪石和起伏的土坡。
有一些閃爍的視線在那些地方游走,沒有敵意,卻也談不上善意。
他感覺到一種冷漠而警惕的“關注”。
是那些住在島上的原住民,他們注意到自己這群不速之客了。
但狂鐵并不打算跟這些原住民打交道,他相信考爾也是這么想的——大家各自討著各自的生活,誰也沒興趣踏入對方的生存圈子,在這里互不相犯最好。
帶著這樣的念頭,狂鐵和水手們越過了海岸,穿過了怪石嶙峋的石灘,在機關人的帶領下,沿著海岸線向著島嶼的另一側(cè)前進。
一些早就死掉不知多少年的植物殘骸進入了他們的視線——在這片鈷藍海上,海風中帶來的污染早就斷絕了正常動植物的生機,人們在偏遠島嶼上能夠看到的唯有這種難以腐朽的殘骸,它們枯死在大地上,枝葉中浸滿了海風帶來的鹽,像一具具木乃伊般,有的倒在地上,有的仍頑固地挺立向天。
但它們永遠也不會再發(fā)出新芽來了。
考爾走在隊伍的最前頭,老船長步伐很快,揮動長刀劈砍那些干枯植物時的動作完全不像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哎,”水手佩恩從后面湊到了狂鐵旁邊,壓低聲音嘀嘀咕咕起來,“你有沒有覺得船長怪怪的?好像是從聽說了采珠人的事兒之后就有點……我以前從沒看他對一件事這么上心過,我是說除了掙錢之外。”
“不止你一個能看出來,但他肯定不會跟咱們解釋——他是什么性格你還不知道?”
佩恩聳了聳肩,但很快他還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你說大廚巴特爾會不會知道?聽說他三十年前就認識咱們船長了……”
“要不你去問問?”
“我不去,我上個月打破了船長的水壺,已經(jīng)被綁在桅桿上一次了?!?p> “那不就得了——廢話這么多干什么?!?p> 狂鐵和佩恩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交談并沒有引起考爾的注意——老船長在關注天氣以及島上的變化。
太陽正在靠近海平面,天光逐漸暗淡下來,島上的原住民似乎不再關注踏上島嶼的這群不速之客了,但他們也顯然沒有邀請一群來歷不明的水手去村里做客的“好客風范”。
而考慮到某些海上島民的剽悍民風,貿(mào)然去土著村落中休息本身也不是什么明智的舉動——在有經(jīng)驗的水手之間所流傳的故事里,不乏那種莽撞地在島嶼土著村落中留宿而被殺害劫掠的倒霉蛋。
在這缺乏法律與秩序的鈷藍海邊緣地帶,島民、水手、海盜與走私商人之間往往沒有什么明確的界限,大家的身份變換往往只在金幣與刀劍的叮當作響之間。
夕陽西下。
“扎營,生火,休息!”考爾終于長長出了口氣,高聲喊道。
采珠人的小屋似乎還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加快速度大概幾個小時就能趕到,但在這種陌生的地方趕夜路絕非明智之舉,在這種過于靠近鈷藍海深處的島嶼上,人煙之外的區(qū)域甚至和深海中一樣充滿危險——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對那些懂得爬上海岸的“深海惡鄰”們可不陌生。
簡易的營帳很快便支了起來,明亮的篝火在露營地中心熊熊燃燒。
狂鐵與幾名多少懂得戰(zhàn)斗的水手前去設置火把,他們將能夠長時間點燃的、浸滿了海底油膏的織物纏在木棒上,將其插在一圈帳篷的最外緣,一名有經(jīng)驗的老水手檢查著火把的密度,提醒著年輕急躁的水手們別在這件事上粗心大意。
“火把間隔別太大,中間不能有徹底無光的地方,”頭發(fā)花白的老水手喊道,漸漸昏黃的天光從海面的方向傾斜著照在了他那有一條深深疤痕的臉上,“別抱著僥幸心思,那些從海里爬上來的東西可等著你們給他們‘留門’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臉上那道疤就是年輕時被‘海里爬上來的東西’給抓的唄,”一名年輕水手大聲回應著,“它們怕光,怕雷,怕海都那座差分機用黃銅敲打出來的曲調(diào),聽上去怕的東西挺多,但只要有一只跑到了面前,最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也會一眨眼被干掉……你都講過多少遍了。”
“講過一百遍也得講!”老水手瞪著眼睛說道,“別以為你們在海上混了幾年就算老手了,那種在深海里的東西,你們遇上一次就……”
水手們在討論一些關于海怪或者“海民”的迷信傳說,在用著代代相傳的辦法確保營地的安全,狂鐵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偶爾也跟著討論兩句,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把好奇的目光投向營地中間。
……
營地中間的大篝火附近,考爾正一個人坐在干燥的石頭上,盯著眼前跳躍的火焰發(fā)呆。
紅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在老船長花白的頭發(fā)和臉上的皺紋間投下了晃動的光影,考爾的眼睛中映著火光,里面閃爍著一些年輕水手們不曾見過的東西。
腳步聲從旁邊傳了過來。
考爾回過頭,看到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正走到自己旁邊,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顯然腿上曾受過傷。
這是船上的“大廚”巴特爾。
也是他認識了三十年的老伙計。
“離老遠我就看到你在這兒發(fā)呆,”巴特爾在考爾旁邊坐了下來,固定在腿上的機關裝置傳來“咔噠噠”的一連串響動,“你注意點吧,你情況不對,連一部分水手都看出來了。”
“看出來就看出來,老子是船長,船長還不能有心事了?”
“船長當然不能有心事,船長有心事,水手就會開始擔心船要沉——更別提老‘云雀號’平常確實一幅隨時要沉的倒霉樣子。”
“閉嘴!我的‘云雀號’好著呢!海都沉下去它都不會沉!”
隨后兩個老男人突然沉默下來,這沉默持續(xù)了不知多長時間,巴特爾的聲音才突然再次響起:“你又想起她了?”
考爾沒吭聲,只是默默從懷里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吊墜,吊墜打開,里面鑲嵌著一張已經(jīng)顯得模模糊糊的畫像。
那是一個女人,她的面容被時光模糊,卻依然可以看到曾經(jīng)的笑顏。
“被困孤島,求救,無援……”巴特爾朝篝火里扔了塊木柴,嗓音低沉地說著,“那個機關人上船之后,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摻和進來……你是個精明無情的船長,但唯獨在遇上這種落難人時,你一次都沒有袖手旁觀過?!?p> “閉嘴?!?p> “行了,老伙計,我不是外人,”巴特爾嗤笑著搖了搖頭,隨后又一聲嘆息,“太像了,跟當年太像了,是吧?!?p> 考爾咕噥著:“……如果當年但凡有一個船長愿意去匕首島上看一眼,她就能活著回來?!?p> “但是曾經(jīng)鼎鼎大名的冒險家考爾也扭轉(zhuǎn)不了時間,更何況當年要了她命的可不只是匕首島的海風——她對于那些在鈷藍海中蔓延的污染以及關于海底沉沒之城的傳說太過于刨根問底了,以至于都忘記了在鈷藍海討生活的規(guī)矩,所以哪怕她沒有死在匕首島,也遲早會倒在別的地方……我不想這么說,但她的命運其實早已注定,”巴特爾用一根樹枝撥弄著眼前的火焰,讓篝火更明亮了一點,“可你不一樣,三十年了,老家伙,你該走出來了?!?p> 考爾一時間沒有出聲,只是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態(tài),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終于輕聲嘀咕著:“我不能走出來……她還在那,我走出來了,她怎么辦?”
巴特爾默默地看了身旁的老伙計一眼,隨手把手里的樹枝扔進火里,然后使勁拍了考爾的肩膀一下。
“那你就停步不前吧,就這么原地等著,等到去找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