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下長安
任何光鮮亮麗的城市,都有著自身陰暗的一面,長安亦不例外。
這些不見光的地方在民間有許多種叫法——黑街、影巷、地下城寨等等……它們通常被幫派、流民和乞兒所占據(jù),一般民眾對此區(qū)域都會敬而遠之。
只不過長安城更為特殊一些。
它的暗面不僅僅是含義上的,更是字面上的。
“我知道!”李元芳眼睛閃閃發(fā)亮,“您說的地方,是位于長安坊群之下的隱秘區(qū)域吧!好耶,總算能親眼見到它的真面目了!”
“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有必要這么激動嗎?”
“嘿嘿,只要是未曾見過的東西,我都想去見識一番?!彼p手握拳道,“何況相傳那里是永遠不會被陽光照入的地方,也是長安罪惡滋生的源頭,作為大理寺探員,自然會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大人,我們趕緊出發(fā)吧!”
“先換成便裝吧?!钡胰式茌p嘆口氣,如果不是案情緊迫的話,他并不希望讓對方過早的接觸那片黑暗區(qū)域,“我得提醒你,地上的律法暫時約束不到地下世界,那里有一套單獨通行的規(guī)則?!?p> “什么樣的規(guī)則?”
“你馬上就會見到?!?p> 兩人完成進入地下的準備后,狄仁杰帶著元芳來到西市一處荒廢的暗渠,從枯井口下到一條水道中——這里顯然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未有水流通過,墻壁上的青苔全變成了一片片龜裂的黃土。水道十分寬敞,足夠兩人并肩同行,而且內(nèi)部并沒有元芳預想的那般漆黑,甚至走了十來步后,前方竟透來隱隱火光。
不止如此,墻上還多了許多涂鴉,有些是警告性的文字,有些則是稀奇古怪的圖案。其中,李元芳看到了一個略有些眼熟的標志。那是一只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獨眼烏鴉。
“黑鴉幫?”
這個組織曾在長安赫赫有名,特別是十多年前的李朝時期,他們一度控制了城南碼頭與長安近三成的客棧。直到女皇陛下即位,對城內(nèi)不法勢力展開嚴厲打擊后,黑鴉幫才逐漸銷聲匿跡。李元芳作為底層出身的長安居民,小時候自然也聽說過該幫派的事跡。
“他們這是轉(zhuǎn)入地下了?我還以為這伙人徹底解散了呢?!?p> “說轉(zhuǎn)入并不合適?!钡胰式懿恢每煞竦?,“因為他們本就來自于地下——或者說長安城過去明面上叫得出名字的不法組織,或多或少都跟地下有關?!?p> “是這樣嗎……”李元芳若有所思,“難怪陛下想要肅清地下世界??墒菞钍虾屠钍蠟楹我恢睕]動過手?他們應該也不希望自己的城市里存在不受控制的禍害之源吧?”
“并非不想,而是做不到罷了?!?p> “做不到?”李元芳略有些意外,地下幫派再怎么強大也應該斗不過軍隊才是。
狄仁杰卻沒有回答,與此同時,一扇陳舊的木門出現(xiàn)在水道盡頭。從歪歪扭扭的門框架可以看出,它明顯不是暗渠原有的構件。門口矗立著兩根松油火把,正噼里啪啦的燃燒著,既照亮了大門,也將來訪客的身影映照出來。
門后應該便是傳聞中的地下世界了……李元芳咽了口唾沫,期待之余也多了一絲緊張。
狄仁杰伸手在門上用力拍了拍。
砰砰的擊打聲在水道里顯得格外響亮。
不一會兒,門背后便傳來了腳步聲。只聽到嘩啦一聲輕響,門上的一個小窗被拉開,一雙陰冷的眼睛出現(xiàn)在窗子后。
“報上名來?!?p> 對方冷冰冰的說道。
“石猴子的舊友?!?p> 對方瞇眼打量了狄仁杰一番,“是嗎?不過此人已不在這兒了?!?p> “他去了哪里?”
“這不關你的事,滾吧?!闭f完小窗啪的一聲被關上了。
李元芳愣了一下才壓低聲音問道,“狄大人,這個石猴子……莫非是您的眼線?”
狄仁杰微微點頭。
“嗯哼……這地下長安果然沒那么好進?!崩钤冀z毫沒有吃閉門羹的自覺,反倒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接下來就該用銀子打開突破口,或是等晚上再過來撬鎖潛入吧?”
這也是他混跡底層坊群時所慣用的手段。
“不必?!钡胰式芾^續(xù)抬手敲門,就好像沒聽到守門人的話一般。
片刻之后,小窗再次被拉開,“怎么,你們是沒長耳朵,還是聽不懂老子說的話?”
“石猴子去哪里了?”狄仁杰依舊問道。
“你是他什么人?”
“我說了,是舊友?!?p> “……”對方沉默片刻,“既然如此,稍等?!?p> 接著那邊響起了一陣開鎖的咔咔聲。
“哎,怎么回事?”李元芳訝異道,“這人怎么突然就回心轉(zhuǎn)意了?”
“注意身后?!钡胰式軈s不動聲色道。
原本空無一人的水道中忽然出現(xiàn)了四個身影,誰也知道他們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此時木門也已緩緩打開,與他們對話的看守者漸漸露出了真身——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光頭壯漢,粗壯的臂膀上紋著片片黑羽,手里拿著一把暗紅色的柴刀。
“你想知道?”對方獰笑一聲,“行啊,那就讓你們?nèi)ヅ闼昧恕?p> 然而他話未說完,狄仁杰已經(jīng)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力道之大將他的鼻梁骨生生砸進鼻腔里,劇烈的疼痛讓其甚至發(fā)不出一聲慘叫來!
“大哥!”
“龔爺!”
剩下的幾個人又驚又怒,舉起手中的刀棍便朝二者撲來。
“原來得靠拳腳交流嗎!”李元芳對這樣的發(fā)展再熟悉不過,擼起袖子迎向從后方靠攏過來的四人。
狄仁杰則把注意力放在了從門內(nèi)沖出的打手身上。
一盞茶功夫不到,現(xiàn)場便再無一個站著的幫派分子,不是抱著頭在地上呻吟,就是直接被打暈過去。
大理寺卿一把提起滿臉是血的光頭,“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石猴子去了哪里嗎?”
“好漢、好漢……我說,我說!求您大人有大量,放過小的一馬!”后者含糊不清的嚷道,“他、他被關在了虎爺?shù)谋O(jiān)牢里!”
“帶我過去?!钡胰式芷届o的說道。
……
穿過木門后,狹窄的水道豁然變得開闊了許多。只見一條長長的坡面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順著坡面向下是一塊平地,四排高聳的石柱撐起了一個接近九尺高的巨大空間。兩側(cè)的磚墻上能看到一個個漆黑的拱門,乍看上去居然有幾分宮中庭院的風貌。
毫無疑問,這里曾是一座蓄水池,用來沉淀落葉和淤泥,所謂的拱門不過是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水道。在暗渠荒廢之后,它被改造成了一個地下居所,池子中央搭滿了帳篷與茅草屋,一根根燃燒的火把將此地映照得如同白晝。各式各樣的人影穿梭其中,叫賣聲、喧鬧聲和爭吵聲絡繹不絕,其熱鬧程度竟不比地上的商坊差上多少。
“哇,這就是地下長安么!”李元芳好奇的左顧右盼道,“簡直跟個小型集市一樣。他們買的難道都是走私貨?”
“小爺您說笑了,走私我們可玩不起,這里最多也就銷銷贓物,或是賣些便宜的糧食、布料罷了?!北环Q為龔爺?shù)拇鬂h賠笑道,“要是被幫里的大人物知道我們?nèi)局杆截?,那絕對是死無葬身之地。對了,不知二位是黑鴉幫哪位頭領門下的高人?關于石猴子……不,石爺這件事情,還希望二位能明示一番?!?p> “先等我見到人再說?!钡胰式懿粍勇暽?。
“是、是嗎……”有那么一瞬間,光頭大漢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但很快又恢復了唯唯諾諾的模樣,“您要找的人,就在前面那棟房子里?!?p> 他自以為這細小的神情變化無人能發(fā)覺,殊不知被大理寺卿和李元芳看了個一清二楚。
龔光頭口中的房屋就坐落在一片屋棚中央——它一共兩層,以周邊四根立柱為依托,從水池底部一直搭建到頂端,活像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其外立面像是由各種各樣的破舊材料拼接而成,其中還有好幾處從廢坊上拆下來的墻板與門窗。
屋外站著四五個黑鴉幫成員,看到光頭大漢的慘狀,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訝色。狄仁杰也沒理會他們,押著龔光頭便進了屋。
一層是一個還算寬闊的大堂,其擺設明顯有仿照地上府衙的痕跡,當頭是一張高腳案桌,墻上還掛著“生死有命”的牌匾。
一名獨眼男子正坐在案桌后方的太師椅上抽著煙槍,見到龔光頭的瞬間他猛地站起,盯著狄仁杰與李元芳道,“龔勝,你這熊樣是怎么回事!他們又是誰?”
毫無疑問,這名獨眼男子便是看門者的倚仗,也是此處的地頭蛇了。
對方喝問的同時,李元芳已經(jīng)從腰包里摸出一串鞭炮,悄無聲息地掛在了壯漢腰帶上。
“虎爺,這兩個家伙是石猴子那邊的人,我不小心被他們給陰了!”龔光頭突然拔腿逃離兩人身邊,眼中不復之前的怯懦,“他們想要帶走石猴子,絕不能讓這伙人離開生死堂!”
“什么?就兩人也敢來救駕?”對方露出猙獰之意,“好膽!弟兄們,都抄起家伙過來——”
也就在這時,鞭炮突然炸響。
壯漢身后頓時綻放出了團團火花與青煙,噼啪的巨響讓幫派成員亂作一團,有去幫光頭的,也有想要執(zhí)行虎爺指令的。而更多的人則是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此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干的不錯?!钡胰式芪⑽P起嘴角,“接下來一人一半,全部放倒便行?!?p> “好嘞!”李元芳樂呵呵的應道。
……
房子地下還有一層暗室,既是倉庫,也是監(jiān)牢。
拖著一臉面如死灰的龔光頭打開牢門,狄仁杰見到了被扣吊在墻上、打得遍體鱗傷的石猴子。
見到來者竟是大理寺卿,他稍稍愣了愣,隨后露出狂喜之色,“大人——不,我是說您怎么來了?”
“這里不是應該由你負責看管么?怎么突然就換人了?”狄仁杰上前割斷繩索。
獲得自由的石猴子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光頭大漢面前,猛地揮上兩拳,將對方打翻在地,隨后又恨恨的吐了口唾沫,“是我大意了,沒想到被幫派里的人捅了一刀。對了,王虎呢,已經(jīng)被二位制服了嗎?”
“在樓上躺著呢?!崩钤悸柭柤?。對方看似人多勢眾,但只是樣子嚇人罷了,見獨眼男一倒,其余人立刻選擇了倒戈,還說自己其實是石猴子的人,只是暫時被迫為獨眼男效力而已。
“那就好,他居然敢在背地里合謀這家伙害我,還殺了我?guī)讉€兄弟,我一定要——”說到這里石猴子忽然頓住,大概是意識到狄仁杰的身份,他干笑兩聲,“我會把他們關在牢里,好好管教一番的?!?p> 最后四個字,他幾乎說得咬牙切齒。
“所以這片地方依舊歸你控制?”狄仁杰問。
“當然!您放心……這樣的低級錯誤,我絕對不犯第二次!”石猴子連忙保證道,“我猜上面那些人也沒有死心塌地為王虎賣命吧?王虎一倒,他們自然會重新聽命于我?!?p> “呵……”龔光頭吐出口血道,“只要你還干把手下賣給血塢幫的臟活,這種事就絕不會只有一次——”
石猴子猛地一腳揣在他的頭上,將他踢暈過去,“你可以閉嘴了?!?p> 聽到這里,李元芳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黑鴉幫掌控著這片區(qū)域,石猴子正是蛇頭。但因為內(nèi)部利益糾紛,下面的人合伙反叛,將其關入牢中,試圖取而代之。之所以沒有立刻除掉他,主要是想問出他平時都將錢財藏了在什么地方,大概是意識到一旦說出去自己必死無疑,石猴子硬是咬緊牙關,任由對方拷打折磨都未開口。
他們唯一沒有料到的是,此人還是大理寺收買的眼線,更沒預想到狄仁杰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
那句“哪位頭領門下的高人”就是龔光頭對兩人身份的試探——確定他們只跟石猴子有關,而非幫派中人后,這些人心中便已經(jīng)起了殺心。
“難道黑鴉幫對這種行徑不聞不問,任由你們互相傾軋嗎?”李元芳咋舌道。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地下每天都在發(fā)生類似的事情?!笔镒硬灰詾橐獾男α诵Γ爸灰复a頭」仍在幫派掌控之中,按時上繳資金,并維持交易通道順暢,那幫大人物才不會計較誰來管理碼頭?!?p> 聽著他自然而然的說出這段話時,李元芳突然意識到,此人恐怕也是通過相同的手段才上位的。
“那么狄大人……您來此有何貴干?”石猴子舔了舔嘴唇,討好的望向大理寺卿。
“我要去地下,另外還想找你打聽一個問題。”
“您說,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會如實相告?!?p> 狄仁杰將藍烴引擎走私一事簡略道出,“我需要知道,地下商行中誰最有可能做成這筆生意?!?p> “私售海都機關物么……”石猴子低頭想了想,“實不相瞞,帶動力源的機關貨物在地下也是稀缺資源,基本被各幫頭領所控制,很少有商會把這玩意賣給個人,也沒幾個普通人能買得起。不過……我倒是聽過一家店鋪特立獨行,很少遵循商會規(guī)則,店鋪老板又是一個海都人,說不定您能在哪里問到些情況?!?p> 海都人?狄仁杰心中一凝,“這店特殊在哪?”
“那可多了,來地下長安的海都人通常聚集在四柱周圍,此人卻偏偏找了個遠離同鄉(xiāng)的地方,在九柱開了家機關店鋪。而且他的貨物主要也不是供給幫派頭領或各柱坊主,聽說只要給錢,他誰都賣?!笔镒余托χ鴵u搖頭,似乎在說個有趣的故事一般,“這種壞規(guī)矩的做法,海都商會肯定會施以懲治,但是幾次出手都沒能弄垮他,倒是讓他在九柱有了少許名氣。要我說,這人也是有點能耐的,至少是個狠角色。往往是這種視規(guī)則如無物者,最容易觸犯忌諱。”
四柱、九柱……那是什么?李元芳聽得一臉茫然。
狄仁杰卻若有所思,“這家店叫什么名字?”
“百器堂。”石猴子回道。
大理寺卿點點頭,“我知道了。送我們?nèi)ハ旅姘??!?p> “請跟我來?!?p> “誒,等等……我們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在地下了嗎?”李元芳不解道,“難道暗渠里還有比這更熱鬧的地方?”
“小爺是第一次來?準確的說,這兒只是地下長安的入口碼頭罷了?!笔镒訋е鴥扇舜┻^大堂,來到二樓盡頭的偏房。此時李元芳才注意到屋內(nèi)別有洞天,偌大的屋子居然連通著一二層,下方是一個黑黝黝的深井,而井口上方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石籠。所謂的生死堂,更像是特意為了包裹這口深井而建立的。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次我就不陪狄大人同去了——上面還有許多瑣事需要我來收尾?;貋頃r我會吩咐好手下,您大可自由出入此地?!?p> 狄仁杰也不再多言,徑直走進石籠。
盡管滿心疑惑,但李元芳還是小步跟了進去。
石猴子見狀扳下墻邊的一個機關,籠子震顫兩下,緩緩朝著井底滑去?;鸸夂芸毂缓诎低虥],石籠里頓時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狄、狄大人……我們這是要去哪?”李元芳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并不畏懼敵人,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黑暗環(huán)境,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周圍隆隆的摩擦聲,頗為憋悶的空氣,以及狹小局促的井道,無不在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
“去真正的地下?!钡胰式芷届o的說道。
就在他話音落地的瞬間,刺耳的摩擦聲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近在遲尺的井壁也驟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為開闊的領域。
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赫然呈現(xiàn)于李元芳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