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沖突
“你對地下世界知道得挺多的嘛?!崩钤级⒅溈顺蛄撕靡魂囎?,“干這門生意有多久了?”
“一兩年而已。不過在那之前,我就常光顧長安地下了。”后者聳聳肩,“一開始我只是名冒險家,直到膝蓋中箭后才改了行。這門生意賺得不多,因此競爭者也少,算是一筆穩(wěn)定營生吧。”
李元芳還想問些什么,狄仁杰伸手打斷了他,“我們回去吧。”
“誒?您不繼續(xù)查下去了嗎?”后者不甘心道。
狄仁杰心中清楚,再往下查已沒有意義,當(dāng)麥克將客戶展示在他面前時,這條線索就已宣告中斷。他不可能從這些人口中問出一臺藍烴引擎的去向,硬要查也只是大海撈針?!叭e的地方看看吧?!?p> “那這個走私犯呢?”李元芳圍著麥克轉(zhuǎn)了一圈,“我還是覺得他十分可疑?!?p> “我哪里可疑了,”麥克表示抗議道,“地下商行都是這么做生意的,二位不能因為在下是海都人就特意為難我吧?另外狄大人……現(xiàn)在能將鐵銬取下來了嗎?”
“走私已經(jīng)違反長安律,我完全可以依法將你逮捕,這跟你是哪里人毫無關(guān)系?!钡胰式芟仁抢淅鋻吡怂谎?,隨后望向元芳道,“不過我們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任務(wù)在身,還是專心先解決手中的案件為好?!?p> 見上司表態(tài),李元芳心領(lǐng)會神的拿出鑰匙,打開了腕銬。
按照慣例,只要百器堂沒有將走私貨賣到地上去,兩寺便不會多作干涉。
只不過如今的狄仁杰已經(jīng)開始質(zhì)疑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否正確了。
同時他也意識到,走私確實需要打擊,但它與地下許多人性命攸關(guān)亦是事實。作為大理寺卿,他恐怕并不能像過去那樣對待普通犯罪一樣處理所有走私案件。如何能遏制違法行徑,又不會危害牽扯其中的無辜之人,或許是他今后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就在兩人行將離開之際,廢墟堆里忙碌的眾人忽然喧鬧起來。
一時間大家奔走相告,語氣頗為激動,似乎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很快,他們便丟下手中的東西,成群結(jié)隊的朝九柱方向跑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麥克攔下一人問道。
“營地里來了一幫地上世界的強盜,他們想從我們營區(qū)里劫走爻師傅,還動手打倒了好幾個上前阻攔的人!”
強盜?
從地上世界來的?
狄仁杰與李元芳對視一眼,同時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訝異。
“麥老板,你能去給大伙助陣嗎?聽說那群家伙實力不弱,有點難對付!”對方懇請道。
“還有這種事?行吧,我去看看。”麥克一口答應(yīng)下來。
“稀奇。”李元芳狐疑的咂咂嘴,“走私商人見到無關(guān)的紛爭不應(yīng)該躲得越遠越好么?還會主動摻和到麻煩里?”
“怎么會是無關(guān)呢……保護自己客戶的權(quán)益也是一種行商之道。”麥克一本正經(jīng)道,“在海都,為了爭搶客源有時候甚至?xí)佑玫杰娕灪痛笈?,我不過是為他們盡一點綿薄之力罷了?!闭f到此處他還朝李元芳眨了眨眼,“再說了,我以前可是冒險者。”
“狄大人,我們也跟過去瞧一眼吧?!崩钤贾鲃酉虻胰式苷埱蟮?,“如果是上面‘碼頭’來的幫派成員,大理寺插手也算是懲治邪惡、聲張正義?!?p> 兩寺不會主動干涉地下勢力的紛爭。
他手頭也確實有亟待解決的兇案。
但是看著李元芳擔(dān)憂的神情,狄仁杰沉吟片刻后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帶路吧?!?p> 麥克吹了聲口哨,揚起嘴角道,“二位請跟我來?!?p> ……
九柱六道營地離廢墟堆并不算遠,也就半刻鐘不到的路。只見在一片地勢較平坦的空地上,零零散散架立著數(shù)百頂帳篷;四周有高低不平的柵欄相隔,中央位置則佇立著一個歪歪斜斜的鐵塔。
塔頂部的鶴嘴形架桿不斷上上下下,帶動著下方繩索來回往復(fù),像極了抽取井水的手搖泵,只不過個頭要比井泵龐大得多,光是那束鐵索差不多就有人的手臂粗細了。
“那些人就住在這種地方嗎?”李元芳一向輕松的神情也露出了些許凝重,哪怕是地上長安最破舊的民坊,也比這些帳篷要好得多。
“在地底下,普通人能有個避風(fēng)之處就不錯了?!丙溈思涌觳椒?,“我們走側(cè)門進?!?p> “側(cè)門?”李元芳訝異道,“這里哪兒有門?”
麥克縱身躍起,從半人高的柵欄上翻了過去,“除了大門外,其余地方都是側(cè)門!”
三人趕到人群密集之處,只見上百號居民與入侵者形成了對峙之勢,但誰也不敢輕易上前一步,氣氛一時顯得有些凝固。
“狄大人,這些家伙是……”見到他們口中的強盜,李元芳忍不住瞪大了眼。
狄仁杰緩緩頷首,“他們都是虞衡司的干員?!?p> 認出這點并不需要什么眼力,因為他們都穿著清一色的高領(lǐng)對襟袍,袖口有一道銀邊,那正是虞衡司的制式服裝。對方的領(lǐng)頭者還恰好是跟狄仁杰有過罅隙的司馬章。
“哎……我還在猜地上世界為什么會有強盜,沒想到都是些老熟人?!崩钤挤鲱~嘆氣道。
“熟人?你們跟這幫人是一伙的嗎?”這話立刻引起了周圍居民的警覺。
“不不不,”李元芳連連擺手,“我說的是對手,老對手。在上面虞衡司就總跟我們過不去,我們和對方勢不兩立!”
“是么……”眾人懷疑仍在,但警惕感消去了不少。
“好險?!崩钤寂牧伺男乜?,轉(zhuǎn)而用正常的語氣嘟囔道,“不過虞衡司煩是煩人了點,可把他們叫做強盜也太……”
“有什么問題嗎?大家又不是一開始就活在地底下的。穿著官袍的人,又有幾個是為民辦事的?”有人不屑道,“不辦事也就罷了,強取豪奪倒是沒少干過,跟強盜根本沒什么區(qū)別嘛!”
此話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
“說得對!若不是這些官吏,大家也不必到地下來討生活了!”
“我家的房子還被他們燒過呢!”
“狄大人……長安城沒這么差吧?”李元芳扯了扯上司的袖子,語氣略有些不安。
狄仁杰冷靜的搖搖頭,“我猜他們說的應(yīng)該是動亂時期?!?p> “您是指女皇掌權(quán)之前的事?”元芳壓低嗓音問。
“楊氏和李氏曾相繼執(zhí)掌長安,每一代都不長,百姓自然也無穩(wěn)定生活可言?!?p> “家族之爭也是如此?!丙溈撕鋈桓锌艘痪洌皺?quán)力更替總伴隨著混亂與悲劇。”
“不過虞衡司為什么會到這種地方來?”李元芳踮起腳望向?qū)χ烹p方,“難不成他們口中的線索,就在九柱六道營地中?”
另一邊,一些機關(guān)人的關(guān)節(jié)和零件被干員從一座帳篷里搜出,并送到了司馬章面前。
“令史大人,您看!”
司馬章拿起一條尚未完成的肘部關(guān)節(jié),朝被按在地上的機關(guān)師晃了晃,“鐵證在此,你還有什么話好說?按照機關(guān)律,任何非虞衡司認證的機關(guān)師,皆不可擅自組裝、改造機關(guān)人,更不得對現(xiàn)有的機關(guān)人進行仿制!我現(xiàn)在懷疑你與玲瓏坊的一樁機關(guān)術(shù)謀害案有關(guān),依律將你逮捕!”
“大人,冤枉??!我只是營地中的保障機關(guān)師,從來沒有碰過機關(guān)人的東西!”對方掙扎著喊道,“換成地上的考核,我也就是入門水準(zhǔn),您說的這些東西,我就算想做也做不了??!”
“那為何你的帳子里會有機關(guān)人的部件?”
“我、我不知道……我之前從未見過這些零部件!”
“確實,沒有哪個罪犯會輕易承認自己犯了罪。你就算不是兇手,也定然是幫兇之一?!彼抉R征冷笑一聲,“人帶走,營地查封!”
“領(lǐng)命!”虞衡司眾人齊聲應(yīng)道。
“等等,你們要把爻師傅帶去哪?他絕不可能是兇犯!”
“封營又是什么意思?”
居民們頓時沸騰起來。
“聽不懂本官說的話嗎?”司馬章提高音量,大聲呵斥道,“這東西是從營地里查出來的,保不準(zhǔn)此地還藏有其他部件,營地當(dāng)然是證物之一!在沒有調(diào)查之前,所有人都必須遠離營區(qū),不得踏入此地半步!”
“沒有了帳篷和地脈爐,我們?nèi)ツ膬哼^夜?這里到晚上水都會凍結(jié)起來!”
“你想殺了我們所有人嗎!”
大家的情緒一時極為激動,不少居民已經(jīng)握緊了手中的長棍與鋤頭。
“愚蠢?!彼抉R章冷哼一聲,“一群自不量力的鼠輩……諸位聽令,立刻執(zhí)行我的命令,膽敢阻攔者不必手下留情!”
“麻煩了?!丙溈嗣鲆话讯特?,“那些家伙都穿戴著機關(guān)助力裝置,真打起來的話營地居民絕對撐不了多久,你我得想想辦法才行。呃……狄大人?”
說了半天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偏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狄仁杰已然不在身旁。
就在沖突即將爆發(fā)之際,一個聲音忽然響徹全場。
“都住手!”
狄仁杰撥開人群,舉著腰牌站到了雙方中央。
“沒錯,大家稍安勿躁!”李元芳見上司已經(jīng)行動,也毅然緊跟上前。
“大理寺卿……狄仁杰?”已經(jīng)呈進攻隊形散開的虞衡司干員一時怔在原地。
“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彼抉R章也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莫非狄大人想包庇不法者,阻攔虞衡司調(diào)查兇案?”
“這名機關(guān)師跟兇案是否有關(guān),還得看具體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何如。不過我想提醒的不是這個……”狄仁杰有條不紊的說道,“地下世界不像地上,他們不可能隨便找個地方應(yīng)付一夜,沒了棲息之所就等于性命堪憂,我希望司馬令史能夠再好好考慮一下?!?p> “哈……哈哈哈……”司馬章笑出聲來,“堂堂大理寺卿,居然分不清人情和律法孰輕孰重?我按照規(guī)章封鎖證物的發(fā)現(xiàn)地,并打算展開進一步徹底搜查,這有什么問題?你莫非會放任事發(fā)地點隨便由人進出?狄大人,你太讓我失望了。”
“失不失望是你自己的事,跟狄大人何干?”李元芳不服氣道,“我家大人的責(zé)任與義務(wù)里,可沒有包括讓虞衡司滿意一條!”
“在下只是覺得,長安最年輕的大理寺卿未免有些過譽了。”司馬章譏諷道,“執(zhí)法者最重要的素質(zhì)便是堅定的立場,不會被外力所左右。沒想到狄大人竟會為了一幫連合法身份都沒有的拾荒人,公然對抗機關(guān)律。這事要捅到地上去,只怕會驚掉不少人的下巴吧?”
說到這里他收起嘲笑,聲音漸冷,“鬧劇就到此為止,他們?nèi)ツ睦镞^夜我根本不關(guān)心,但狄大人你還不讓開的話,我就要視你為知法犯法的幫兇了。如果把大理寺卿抓回虞衡司的大牢,只怕貴方以后的顏面不太好看唷?!?p> “你敢!”李元芳耳朵上的發(fā)毛都根根直豎起來。
“長安律法是讓我等維持秩序、保護萬民之用,而不是拿著它當(dāng)借口去展現(xiàn)權(quán)威,滿足一己私欲。”狄仁杰聲音不高,字字卻清晰有力,“就算規(guī)章上允許你查封營地,你也應(yīng)該考慮到居民的處境才是——他們總不可能全是幫兇吧?”
“說得好聽,這里住著上千人,難不成拉到營地一角進行集中監(jiān)管?先不說虞衡司有沒有這多閑著的人手,你怎么能確保他們晚上不會借助地利優(yōu)勢消滅證物?”
“你也知道那是一千條人命,更應(yīng)該慎重對待!辦法想想總歸是有的,你至少可以讓他們帶走生存的必須品,而不是現(xiàn)在就把所有人都趕出營地?!?p> 狄仁杰朝麥克使了個眼色,后者頓悟似的走出人群,咳嗽兩聲道,“地脈爐、輸送泵和保溫袋是外圈居民不可或缺的東西。這里晝夜溫差極大,又缺乏木材炭火,必須依靠機關(guān)技術(shù)來取暖,否則等同于睡在冰天雪地之中。考慮到前面兩個很難拆解,所以讓大家?guī)ё邉恿ρb置就行?!?p> 司馬章面無表情,“我怎么知道這些動力源跟兇案無關(guān)?”
麥克解釋道,“能用在機關(guān)人身上的基本是微型藍烴引擎,而這種大型設(shè)施的引擎?zhèn)€頭要大得多,并且一型一用,不存在虞衡司懷疑的問題?!?p> “如果你還不放心,可以守在這兒親眼看他們帶走必須物資,”狄仁杰接著說道,“帶走多少都記錄在冊,這樣總沒問題了吧?”
司馬章看了他許久才低聲開口道,“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為這幫人費勁心思?他們連長安百姓都算不上,只不過是一群被遺忘的可憐蟲罷了。”
“即使如此,他們也在靠自己的雙手努力求生,而不是像幫派份子、逃亡罪犯那樣自甘淪落,”狄仁杰不為所動道,“律法理應(yīng)保護這樣的人。”
虞衡司令史沉默片刻,最終退讓一步,“行,那我給這些人一個時辰的時間。不過他們帶出去的每一樣?xùn)|西,我的人都要詳細檢查一遍?!?p> “爻師傅怎么辦?”居民嚷嚷道。
“對啊,他是無辜的!”
“你們不應(yīng)該抓他!”
麥克連忙轉(zhuǎn)身朝大伙使眼色,試圖讓喧鬧者安靜下來,不要在這種時候節(jié)外生枝。
狄仁杰則坦然的對營地民眾說道,“此事我也會追查下去,若他真是被冤枉的,我肯定會把他帶回來,請各位相信我?!?p> 仿佛他的話語里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一般,喧嘩聲漸漸低了下去。
麥克意味深長的打量了狄仁杰幾眼,隨后揮手道,“好了好了,大家趕緊行動起來吧!”
……
營區(qū)東邊數(shù)里地之外。
“這里就是你選定的臨時避難所?”李元芳望著眼前十尺見方的陷坑,對麥克嘀咕道,“圍繞深淵搭設(shè)營地,你就不怕他們半夜看不清路摔下去嗎?”
麥克還未開口,一個蒼老的聲音已從后方傳來。
“閣下誤會了,選擇在此地落腳的不是老板,而是老嫗。其實這兒啊……曾經(jīng)是老營地扎過根的地方?!?p> 狄仁杰回首望去,只見一位老婦人在一名小姑娘的攙扶下,緩緩朝他們走來。這位婦人年齡恐怕已過六十,滿頭皆是銀霜,她穿著一身灰色斜襟大襖,一側(cè)耳朵上掛著長長的水晶吊墜。
扶著她的小姑娘則充滿活力,年紀(jì)頂多不超過十二歲,一頭秀發(fā)扎成一束長馬尾,身上的衣服跟男孩子差不多,都是束腰的長衣長褲,保暖性雖比不過襖子,但勝在輕便靈活。她的耳朵上同樣帶著一串吊墜,顯然和老婦人所佩戴的是一對。不過令人心疼的是,小姑娘只有一只手,另一邊從臂膀到手掌,全被機關(guān)肢體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