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拂曉前夕
“這不可能!”馬俊當即反駁道,“陛下身邊高手如云,還有城衛(wèi)軍保護,別說一個余天海了,就算帶上一支軍隊,也不一定能殺到皇宮里去!”
李元芳則有些猶豫,“萬一他真藏了什么底牌,能傷到登上宮墻的陛下呢?我之前一直有想一個問題,要是我們沒能阻止天外樓的爆炸會怎么樣?恐怕整個長樂坊都陷入火海之中了吧?可如此大的手筆,都只是余天海掩人耳目的手段,那他真正的底牌究竟要大到什么程度,才襯得起引爆長樂坊這種級別的誘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匯聚到了狄仁杰身上。
經(jīng)歷過這么多波折,大家已漸漸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可以看破一切障礙,直指事件的核心。
狄仁杰卻沉默不語。
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從進入鬼市開始,這股異樣感就一直環(huán)繞不去,之后無論是懷遠坊的陷阱,還是長樂坊的布局,對方仿佛一直在引導他的行動。他每一次追捕都比前一次更接近余天海,現(xiàn)在仿佛都快夠得著衣領了,可心中的不安不僅沒有消失,反倒在不斷增大。
他腦海里忍不住浮現(xiàn)出一個疑問。
假若余天海真的能刺殺女皇陛下,復仇就算完成了嗎?
青子最后的話語猶在耳邊。
「狄大人,從來就沒有什么無辜者?!?p> 「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整座長安城?!?p> 拋開個人的情緒,陛下一旦逝去,長安會怎么樣?無疑會有新的人問鼎朝堂,掌控權(quán)柄,這期間會有動亂、有爭斗,但最后一切都會平息。也許下一任繼任者遠不如陛下那般英明,甚至退回到前兩朝的狀況,可長安依舊會屹立于大陸中央,只要萬象天工仍在,它就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城。
這樣的復仇,是余天海所希望的嗎?
“狄大人,狄大人!”忽然一陣急促的叫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四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機關(guān)衛(wèi)隊成員急匆匆的朝他跑來,“不好了……虞衡司、虞衡司遭到了襲擊!”
“你說什么?。俊北娙苏痼@道。
“虞衡司那種地方……怎么可能被人入侵?”李元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具體情況是怎樣的,你詳細道來!”狄仁杰大聲道。
“是爆炸!從地下發(fā)起的爆炸!”那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嚷道,“留守人員至少已有六人身亡,在交戰(zhàn)過程中,現(xiàn)場有目擊者看到了行兇歹徒的真面目——他確認其中一人正是余天海!”
……
曹九旺按照操作規(guī)章,緩緩扳下一根根控制桿。
這一套流程他這輩子做過不下萬次,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完成。不過此時此刻,他感到每一根桿子都重若千鈞,幾乎要用全身的力氣才能將其下拉到位。
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想中斷所有操作,與余天海拼個你死我活,但每次眼光飄到那些流放者腰間的彎刀,以及余天海身后巨大的機關(guān)怪物,他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那點勇氣便會消散得一干二凈。
沒錯,他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種正直無畏的人。
否則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前,目睹楊氏機關(guān)師被冤枉卻選擇保持緘默了。
再漫長的操作也會有結(jié)束的一刻。
眼前只剩下最后一個需要按下的紅色按鈕。
它代表著站臺封閉,進入緊急維修狀態(tài)。
當然,這并不是什么違規(guī)操作。
納新日當天長安城里的四座站臺本身就會停止運行,一是防止有人把公共奚車當做納新儀式的觀光臺,致使大量乘客涌上奚車,造成安全隱患。二是奚車路線頗多,有些離宮墻非常接近,加上城衛(wèi)軍難以管控,因此干脆停運了事。
原本執(zhí)行這些操作的,應該是他的大兒子。
只不過曹九旺清楚,再正確的操作也改變不了他所犯下的錯誤,十二年前是如此,現(xiàn)在亦是如此——他將親手送一名滿懷復仇之志的流放者登上空無一人的朱雀站臺。
曹九旺閉上眼,顫抖著按了下去。
控制臺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機關(guān)接受了新的指令。
他身體里的力氣如潮水般退去,幾乎要靠雙手撐著才不至于當場跪倒,“檢修通道已經(jīng)打開,你要我做的事……我全都做了?!?p> “干得不錯?!庇嗵旌5恼f道,“你做了正確的選擇,它不止能救你的命,還救了你的家人?!?p> “我的孩子呢,我的老婆呢?現(xiàn)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他們在哪里了吧!?”曹九旺嘶聲低吼道。
“西邊延平門外,有一輛四輪馬車,你的家人就在車上?!庇嗵旌]揮手,似乎對他再也沒有任何興趣,“帶著他們離開長安吧,越遠越好,永遠也別再回來了?!?p> 一名流放者走上前來,抓起曹九旺的胳膊。
后者神情復雜的看了余天海一眼,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操縱室。
“算他走運!”另一人恨恨道。
“這家伙跟那群背叛機關(guān)師也沒什么不同?!?p> “您應該殺了他的。”
余天海搖搖頭,“他和項衛(wèi)城、姚亮那些人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的沉默是因為怯懦與自利,而非對我等的刻意陷害。不過沉默同樣會有代價,他的余生都將見證這一點——對曹九旺而言,這就是最好的懲罰?!?p> “嗚嗚——嗚——嗚!”其余被綁成粽子狀扔在一邊的值班機關(guān)師拼命叫喊起來,眼睛里滿是乞求,仿佛也想讓余天海放他們一條生路。
其中一人甚至俯下身,砰砰磕起頭來。
余天海卻連正眼都沒給他們一個,“不好意思,我手中并沒有能要挾你們的籌碼,所以只能請各位陪我到最后了?!闭f完后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是時候了?!?p> “大人,我們會守在這里,絕不讓任何一個人靠近?!币幻鞣耪哒f道,“一旦您到達頂層,我們便會毀掉升降梯。屆時將再也沒有人能靠近您?!?p> “有勞了?!庇嗵旌-h(huán)視眾人,從抵達長安起到今日,五十多個人只剩下六位,他們大多都是流放機關(guān)師的后代,一生所學之事便是為了復仇。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將這些人送出長安,但余天海清楚,他們不會輕易舍棄自己。
青子等人已經(jīng)做出了榜樣。
“謝謝各位陪我走到這里?!?p> 所有流放者一同撫胸彎下了腰。
接下來的路他將一個人走。
余天海轉(zhuǎn)身登上機關(guān)獸「無妄」。
這是他最杰出的作品,八條模仿蜘蛛的機關(guān)腿可以讓它躍過大多數(shù)地形,機關(guān)核與藍烴引擎的結(jié)合既提供了它足夠的動力,還能讓它在沒有操縱者的情況下完成簡單命令。雖然比起真正的戰(zhàn)爭機械,它個頭是小了些,僅有三四人長寬,不過應對接下來的戰(zhàn)斗已綽綽有余。
“走吧?!庇嗵旌E牧伺臒o妄的甲殼。
機關(guān)獸站起身子,一步步邁入升降梯內(nèi)。
一名流放者將長桿用力推至盡力。
咔嚓!
兩道鐵門依次放下,封閉出入口,隨后升降梯發(fā)出一連串哐哐聲,在齒輪與鐵索的帶動下,緩緩向上方爬升。
墻壁阻隔了眾人投向他的視線。
梯臺一層層爬升,很快越過了乘客平時匯聚的月臺層,直抵朱雀站臺的最頂端。
當升降梯爬出天井的那一刻,滿天繁星赫然呈現(xiàn)于余天海眼中。
不過廣袤的夜空不再漆黑無邊,星辰正在暗淡下去,而遠處的東方已浮現(xiàn)出一抹極淺的魚肚白。
晨曦即將破曉。
這是一個輪回,他心中暗想。十二年前,也是四座站臺的守衛(wèi)突然倒戈,在夜幕中摸黑打開升降梯通道,將武氏的士兵送上奚車站臺。有了奚車的協(xié)助,兩千人便足以營造出五千人、乃至一萬人的聲勢,依靠奚車轉(zhuǎn)運,軍隊化零為整,無論是西市還是東市,都能搶先一步聚集比李氏更多的部隊;加上四座高臺也是極佳的守備陣地,足以監(jiān)控周邊李軍的動向,這一神來之筆徹底斷送了李氏的勝機,只能眼整整的看著新一代接任者登上皇位。
而十二年后,依舊是曹九旺打開朱雀的大門,將當時的內(nèi)應送上了他命運的轉(zhuǎn)折之地。
歷史就是這么諷刺。
如果以后有史學家研究起長安覆滅的原因,不知又會怎樣描述這段往事呢?
余天海搖搖頭,將紛涌的雜念拋至腦后。
他到底是老了,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去想身后之事。
跳下座駕無妄,他開始進行機關(guān)弩炮的最后調(diào)試——四座奚車站臺無論是離皇宮還是朱雀大道都有一段較遠的距離,理論上很難對納新儀式造成威脅,這也是城衛(wèi)軍沒有針對站臺設防,僅僅停掉公共奚車的原因。
但有特殊的武器就另當別論了。
在這門弩炮面前,半個長安城皆在打擊范圍覆蓋之內(nèi),哪怕身處遠方的朱雀臺頂端,他也能威脅到皇宮內(nèi)苑。
將專用的破城彈推入發(fā)射腔內(nèi),準備工作就算完成。余天海接下來要做的便只剩下等待。
……
機關(guān)衛(wèi)隊的專用奚車搭載著狄仁杰等人,朝長樂坊出口駛?cè)ァ?p> 上了車之后,那名傳訊者才來得及向大家講述事情的詳細情況。
“我叫諸葛武,虞衡司一等戍衛(wèi),各位直接叫名字就行。我是在坊關(guān)口疏散民眾時接到消息的,當時司馬令史正與我在一起,他看完后當即趕去了虞衡司,還讓我將這消息傳達給您。”
“根據(jù)消息所述,爆炸發(fā)生在一個半時辰之前,兇徒從地下裝備庫出現(xiàn),并一路殺到地面層。戰(zhàn)斗持續(xù)了近半個時辰,等我們的探員從各地趕回,正打算將他們一舉殲滅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從地下開挖的密道中逃得無影無蹤!”
“你們沒有派人一路尾隨嗎?”麥克問。
“辦不到?!敝T葛武搖搖頭,“兇徒走后密道被完全摧毀,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挖過來的?!?p> “這幫人也太瘋狂了點……”海都人不禁喃喃道。
其他人亦有同感,被層層圍堵的通緝犯居然敢回過頭去對虞衡司下手,并且還真讓他們得手了,這簡直就是燈下黑的最好案例。若是放到平時,馬俊和李元芳肯定要好好笑話同行一番,但現(xiàn)在三寺誰也沒心思揶揄對方,畢竟以余天海為首的流亡機關(guān)師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可怕的破壞力以及極強的行動力,若是無法及時抓到他們,受害的必然是整個長安城。
“一個半時辰……也就是我們剛進入天外樓的那個時候吧。”狄仁杰冷靜的思索道,“換而言之,余天海根本沒有在長樂坊多逗留一刻。布置完機關(guān)后,他就立刻抽身去了虞衡司,那些人質(zhì)全是他的手下綁來的。五谷商隊的車輛也都留在了坊里,營造出他并未離開的假象。不過一個半時辰前的突發(fā)意外,為什么消息現(xiàn)在才傳過來?”
虞衡司高官當然也配備了機關(guān)雀這樣的傳訊工具,將情報從城南傳到城北不過一刻鐘的事。哪怕沒有找到可用的機關(guān)雀,靠雙腿來傳訊,頂多也就三四刻鐘的事,沒理由拖到卯時才報來。
“為了找尋懷遠坊奚車的下落,虞衡司派出去太多人了?!敝T葛武露出憤憤的表情,“對方就像知道我們內(nèi)部空虛一樣,動手時整個庫房坊樓里只有二十個來人,并且大半都是不善戰(zhàn)斗的機關(guān)研究員。加上爆炸又是來自地下,周圍很多居民只聽到一聲巨響,卻沒看到周遭有什么變化,也就忽略了這聲警示?!?p> “而且兇徒還在街道外設下了埋伏,好幾個傳訊的兄弟都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巷子里,一直到外面的探員陸續(xù)回來,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
聽到這里大家不由得陷入沉默。
毫無疑問,余天海不僅對大理寺的動向十分熟悉,還非常清楚虞衡司的情況。
狄仁杰不由得想起了懷遠坊那名流放者的狂言。
「這座城市到處都有我們的眼線,你想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相反你對我們的計劃一無所知,單憑你們幾個休想阻止余大人!」
難道在此刻,也有人監(jiān)視著他們的行蹤么?
“余天海襲擊虞衡司的目的必然不會只是為了殺幾名留守人員……”狄仁杰沉吟道,“既然他們從裝備庫出現(xiàn),那么表明庫房里有對方想要的東西。你們檢查過這方面的損失了嗎?”
“是。”諸葛武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這也是令史大人讓我盡快通知您的原因——經(jīng)過大致清點,裝備庫里丟失了一部破城弩和一個古代機關(guān)核心?!?p> “那是什么東西?”李元芳好奇道。
“這兩件機關(guān)物其實都是虞衡司的藏品,它們來自云中,是朝歌時期的遺物?!?p> 狄仁杰下意識看了麥克一眼。
他記得這名海都商人之所以找上機關(guān)師姚亮,也是因為對方雇傭他打探一起云中走私機關(guān)消失案的緣故。
而這些遺物被運到長安后,唯一具備合法收容資格的部門,便是虞衡司。
“破城弩?”麥克吸了口涼氣,“這東西聽起來就不是什么簡單的玩意?!?p> “它是一種機關(guān)弩炮,常被安裝在戰(zhàn)爭巨獸上使用,射程遠超普通弓弩,威力也相當驚人,一發(fā)便可洞穿三丈厚的城墻?!?p> 麥克啞然,長安機關(guān)術(shù)……都這么可怕的嗎?
“你們?yōu)槭裁匆堰@么危險的東西保留起來?”馬俊皺眉道,“難道虞衡司就沒想過它流失出去的風險么?”
“那畢竟是朝歌時期的技術(shù),對虞衡司復原歷史有極大的幫助?!敝T葛武顯然有不同看法,“直到現(xiàn)在,云中的遺跡走私都沒有停止過,如果不是虞衡司盡可能的阻截、收購它們,情況只會比現(xiàn)在糟糕一百倍。至于預防措施也是有的……幾乎每一個有威脅的古代機關(guān),裝備庫都有拆分保存,一般人拿到了部件也沒什么用處?!?p> “余天海不是一般人,他接觸這東西的經(jīng)驗或許比虞衡司的研究員還豐富?!钡胰式艹谅暤?,“襲擊虞衡司也絕非心血來潮,他必定是有把握才這么做。余下的一個時辰足夠余天海將機關(guān)弩炮組裝復原了?!?p> “有了機關(guān)核和弩炮,他就能驅(qū)動朝歌武器,對長安實施真正的報復了?”李元芳冥思苦想,“可天一亮就等于儀式開幕,皇宮和朱雀大道周圍到處都是城衛(wèi)軍,他又能帶著弩炮去哪里?”
“我知道有個地方適合他動手……”馬俊忽然一拍大腿道,“不對,準確的說應該是四個!”
“哪里?”麥克和李元芳齊聲問。
“奚車站臺??!”捕頭嚷嚷道,“那里又高又空曠,不正適合弩炮發(fā)揮么?”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面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