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看著眼前穿著華麗的男子,談僖伶漸漸地回過了神。這絕對不是阮堇年,皇帝遠在京城,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既然是她的幻境,出現(xiàn)熟人的臉也不是不可能。
想清楚后,談僖伶點頭道:“王爺,是我一時糊涂?!?p> 楚王這才重展笑顏,動作熟練地給她倒了一杯茶,這才開始講正事。
不出所料,談僖伶現(xiàn)在的人設(shè)是一個小隱隱于世的夫子。楚王對她很是賞識,二人經(jīng)常一起讀書烹茶,議論時政。而隨著王位之爭愈演愈烈,楚王自然不想埋沒這個得力的幕僚。談僖伶本不想卷入其中,無奈剛才陰差陽錯之間竟答應了他。
“夫子也不必憂心。凡事都是我擋在前面,不會叫置夫子于險境。”楚王認真地說著,和阮堇年一樣,在她面前都是自稱“我”。
談僖伶看著這張與皇帝過分相像的臉,胸腔里像是被塞入棉花一般,微微發(fā)悶。曾經(jīng),阮堇年也這樣請求她幫助他,如今幻境中竟巧合般地重演了。
等談僖伶走后,門外的下屬才敢進來稟報。楚王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的好大哥,又攛掇著貴妃給皇帝吹耳邊風。
官場上,太子有很多忠心耿耿的大臣跟隨。后宮中,母后軟弱無能,這幾年總歸是和皇帝離了心。所以,他急需充實自己的力量,拖得越久,形勢只會對他越不利。而夫子……
楚王屈起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夫子剛才應該是認錯了人,自認識她以來,他還從未見過她有這么大的情緒變化。
認錯了人?
楚王皺了皺眉,心里有些煩躁。恐怕她剛才也不是真心答應他的。夫子再厲害也只是個無權(quán)無勢之人,不到必要地步,他也不想強迫她。想到那人的身影,楚王的眼神變得有些幽暗。
夫子雖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有時露出的神態(tài)卻無端叫人憐惜呢。
談僖伶一出客棧,就碰到人叫她“夫子”。她有些生硬地回應后,問了下書院的地址。她開設(shè)的書院叫襄水書院,身處鬧市之中有種不卑不亢的氣質(zhì)。
談僖伶一進去,或是打打鬧鬧、或是爭論策論的弟子都停止動作,向她恭恭敬敬地行禮。談僖伶也沒不好意思,紛紛應答,甚至還夸贊其中一個少年念書聲音大。那小少年被向來嚴格寡言的夫子這么一夸,整個人都是容光煥發(fā),紅光滿面。
剛要穿過一道拱門時,她便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幢秤按蟾乓彩菚簩W生,正筆直地跪在地上。她有些好奇地走到他身后,才發(fā)現(xiàn)這好像是她的“辦公室”,上書“夫子齋”。看來這小少年是找她有事。
“什么事——你是誰!”
天知道,她為什么會在這里見到他。面前跪著的人五官俱是無可挑剔,尤其是一雙桃花眼,眼尾還有微微的潮紅。和衛(wèi)昀卿一模一樣的氣質(zhì),只不過更顯稚嫩,多了幾分少年氣。
聽到她的聲音,少年沒有動作,只是垂首道:“夫子。”
連聲音都和衛(wèi)昀卿出奇相似,平常講話也像讓人心動的嘆息,不過到底還是少年,聲音清亮了許多。想到楚王,談僖伶心道:這恐怕也只是幻境中披著衛(wèi)昀卿皮的人。
“先說你是誰?!?p> 少年聞言,神情更加受傷,兩手緊緊攥著衣角,低著頭默默道:“夫子,我、我是聽雨,您的……學生?!?p> 平靜的語氣卻像是飽含著委屈,一字一句都帶著濕漉漉的難受。
緹云說過,聽雨是她的師弟,那就是談僖伶的小徒弟了。談僖伶有些尷尬地咳了幾聲道:“委屈什么,為師就是告訴你。你是我的徒弟,不可亂動書本?!?p> 聞言,聽雨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說道:“夫子,您說我是您的弟子?”
談僖伶本想說“本來就是”,當看著聽雨失去焦距的眼睛時忽然說不出話來。遲疑了一下,她還是伸出手在聽雨面前晃了晃,果然沒有任何反應。
“夫……師父?”聽雨有些疑惑地說道。
怪不得取名聽雨啊。
談僖伶有些憐惜地看了看他,后又想到他肯定是因為受罰才跪在這,遂道:“為什么動我的書?。俊?p> 她并不是質(zhì)問,其實稍加分析就能聽出她語氣的松動,聽雨也聽了出來,說道:“師父,不是弟子做的。弟子雖然失明,但是對書房卻是再熟悉不過。”
“那緹云?”
“的確不是弟子做的?!甭犛暾f得很快,也很真誠。
聽他這樣說,談僖伶倒不好再說些什么。當時聽緹云的語氣,就知道她不是很喜歡這個師弟。恐怕緹云也不是親眼看見聽雨動了書,而是自己一腦補就來告狀了。不過既然長風都是一幅習慣了的樣子,大概聽雨平時還是挺皮的。
“平時挺皮”的人在地上跪得筆直,雖然看不見,眼睛卻能精準地鎖定在面前人的身上。有時候,失去視覺,會放大其他感官的感受。目不能視物,卻能追尋自己想要得到的人。
“你先起來。”
聽雨聞言站了起來,雖然跪了許久,站起身后,談僖伶瞧著他倒沒什么不舒服的神情。
不過蠻有趣的是,談僖伶如今的外表是個身材一米九的冷漠俊男,一般人在她面前還真沒有什么外形優(yōu)勢。饒是聽雨這種普通人中的高個也矮了她半個頭。
談僖伶趁聽雨看不見,忍不住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以前她在衛(wèi)昀卿面前說話總覺得因為身高短了氣勢,現(xiàn)在卻能單方面壓制了。眼見少年安安靜靜等待指令的姿態(tài),談僖伶又迅速比較起二人的身材:她如今的肩也比他寬些、臂膀也更強壯,比起聽雨的溫柔氣質(zhì),她更有壓制性。
“我可真有男人味?!币环容^下來,談僖伶忍不住自我感嘆了一句。
“師父?”聽雨面露疑惑。
談僖伶心里暗惱其人聽力甚佳,忙道:“為師說你又長高了。好了,沒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聽雨點了點頭,卻依舊跟在談僖伶身后,走得很慢。談僖伶轉(zhuǎn)頭看見他,問道:“我要去書房,你跟著干嘛?”
聽雨半低著頭,有些為難地說道:“師父,晚上的書燈會,我可以去嗎?”
“嗯?”談僖伶轉(zhuǎn)過身,“什么會?”
聽雨聞言嘴角溢出一絲笑意,但沒等談僖伶看見,他便繼續(xù)溫順道:“就是書齋一年一度的作詩大會,每位弟子都會根據(jù)抽簽題目在燈籠上書寫自己所作的詩。”
讀書人的活動。談僖伶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擺起架勢道:“為師考你的,既然你這么期待,便去吧。”
聽雨聞言立即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隨即又道:“屆時我能坐在師父身邊嗎?”
“師父在每年的書燈會都會安置一個掌燈人,坐在師父身邊隨侍,今年可以是我嗎?”
談僖伶總感覺聽雨是知道她不了解這些而專門解釋給她聽的。不過一個隨侍的位置,給他也罷,談僖伶不甚在意地點頭。想他作為書院弟子,連參加書燈會都要小心詢問,必定是因為眼疾而自卑吧。
聽雨轉(zhuǎn)身后,數(shù)著步子,大約五十步后,他摸到了拱門。在這里,他臉上的溫順神態(tài)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穩(wěn)操勝券的笑意。
眼睛并不是看不見人,至少還能看見一些微弱的光,雖然想要憑此看清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但于聽雨來說,卻已經(jīng)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