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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塢

第四十二章 燕燕的身世

晉塢 豆豉炒辣椒 1940 2021-04-05 23:57:52

  此時正是夏夜,燕燕身著素紗衣,提著一個銅酒壺,輕盈地點(diǎn)著步子。

  “怎么,不高興了?”她從懷中拿出了兩個酒杯,先斟了一杯酒放在一旁,又斟了一杯遞給桓景。然后自己拿起一旁的酒杯喝起來。

  桓景接過酒杯,沒有喝,只是靠在垛墻上,把頭別向另一邊。

  “沒?!?p>  “那么是害怕嗎?”

  這倒是觸到了桓景的心結(jié),他捂著臉面,“也沒有,只是當(dāng)眾殺人讓我覺得有些后悔。”

  燕燕緩緩靠近桓景,伸出手貼在他寬闊的胸上,淺淺一笑。

  “有些人啊,表面上殺伐果決,其實(shí)只是在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罷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桓景看向燕燕,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是說,你確實(shí)是在害怕。我們現(xiàn)在是坐在火坑上,不知道部下哪一天會把我們賣了。何況等過幾天,如果乞活軍真的沒有來,我們自己先糧盡了。你肯定也沒有什么辦法?!?p>  他確實(shí)無計可施,所以才用殺伐來震懾屬下。但是越是這樣,自己反而越是不安。想到這一點(diǎn),他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

  “你來這個世界之前,大概生活一直很幸福吧”,燕燕低下頭,“應(yīng)該很少有無法掌控自己命運(yùn)的感覺。所以現(xiàn)在面對未知,才感到害怕。”

  桓景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侍女,臉上頭一回出現(xiàn)了感傷的神情。

  “確實(shí),我其實(shí)不怕樊雅的數(shù)千軍隊,只是不喜歡這種無計可施的感覺?!?p>  “像我就不一樣,我很早就知道命運(yùn)是無法掌控的,只能自己去適應(yīng)它?!?p>  “唉,你一個侍女能經(jīng)歷什么大事呢。”桓景不解,他猜測大概還是之前逃難來白云塢的事情吧。

  雖然說燕燕的身世一直是個謎,但是一個姑娘家對小時候能有多少回憶呢?何況現(xiàn)在的主人對她也不錯,應(yīng)該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燕燕眼睛低垂,輕嘆了一聲,好像打開塵封已久的香篋,抖落出的第一縷沉香。

  “唉。我們現(xiàn)在都是將死之人了,這些事情說出來也無妨?!?p>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我爺爺說過,千萬不要和其他人說起我的身世。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人,是狐貍精。”

  又來了,桓景心里想,還是狐貍精那一套。但這一次,他不再感到厭煩,而是居然有些觸動,畢竟他是頭一回見到平靜面具背后的燕燕。

  只見她臉色漲紅,呼吸急促,胸脯在輕紗下一起一伏,咬著嘴唇欲言還休。

  沉默片刻后,她輕輕地說,“司空張華,你應(yīng)該有聽說過吧。我是他的孫女?!?p>  桓景一下明白了這個姑娘為何懂得那么多東西,又為何流浪。他早就知道張華是這個時代的全能人物,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現(xiàn)在和他的孫女四目相對。

  張華是當(dāng)時著名的博物學(xué)者,《博物志》就是張華所錄。雖然后世多經(jīng)篡改,已經(jīng)失去了本來面目。但考其源本,大概也是記敘山川地理百工的書籍。他的孫女有這樣家教,并不奇怪。

  而同時,作為政治家的張華,在賈南風(fēng)上臺之后,一直作為朝中重臣苦苦支撐著天下的局面。使得“雖當(dāng)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內(nèi)晏然”。直到趙王司馬倫篡位,張華不愿茍合,才被隨意安了一個罪名殺害。

  燕燕應(yīng)該之前目睹過自己全家的傾覆,八年前,又親眼見證了京城的殺戮與暴行。那么和她相比,自己確實(shí)可以說是一直受著命運(yùn)的眷顧。

  “我是張韙的小女兒,本名張嫣,白云塢的下人們不懂什么嫣字,就燕燕、燕燕地把我叫起來。

  “聽我姑父說,小時候抓周,唯獨(dú)我選了一把卡尺,所以爺爺喜愛。自那以后,平常陪伴爺爺身邊的,就是我。爺爺不只和我講故事,還教我一些口訣,什么勾三股四弦五之類的。燒酒的配方和制法,也是那個時候當(dāng)識字背下來的。

  “平日里,父親和伯父都奔波于具體事務(wù)。而爺爺則不同,他一個人每日清晨起就坐在廳堂上,身著華麗的朝服,手里握著皇帝御賜的筆,在絹帛上起草奏章。天下在那一支筆的指揮下,如臂指使。士族們低下了高傲的頭顱,遠(yuǎn)方鮮卑烏桓也屈膝接受調(diào)遣?!?p>  此時,燕燕臉上顯出無比驕傲和莊嚴(yán)的神情。桓景仿佛在她的眼中,找到了那個曠世奇才的輪廓。

  “然而,我十歲那年,一群士兵沖進(jìn)了家中。他們將爺爺抓走,一起被抓去的還有父親和伯父。第二天,他們就被處死了。

  “爺爺在被抓走前,單獨(dú)和我說了一些事情,將來有機(jī)會再和你說?!?p>  燕燕意味深長地觀察了桓景一眼,好像故意隱去了什么。

  “但不管怎么說,因?yàn)槲夷挲g小,又是女流之輩,得以幸免。于是寄住在姑父卞粹家。姑父告訴了我很多爺爺?shù)氖论E,他那里還留存有不少爺爺?shù)牟貢褪指?,我因此得以遍覽群書。

  “這樣又過了三年,這三年中,京城一年比一年動蕩。終究姑父也沒能逃過被處死的命運(yùn)。當(dāng)時張方已經(jīng)入城,姑姑就帶著我從京城一路向東逃,倉促之間連盤纏都沒有來得及帶多少。”

  “你們要跑去哪里呢?”桓景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燕燕的面龐。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這雙眼睛如磁石一般吸住了。

  “本來我們打算去許昌投奔姑父的親戚,但是出了京城,才發(fā)現(xiàn)京城外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一路上路旁都是餓殍和瘦得像骷髏的流民,我們身上的盤纏也被搶光。為了保護(hù)我,姑姑不得不含淚與盜匪茍合,但是還是沒能留下盤纏。

  “一路上又餓又累,姑姑心里又哀痛萬分,終于體力不支倒在了路邊。我當(dāng)時只能痛哭,可當(dāng)我想要扶起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路,只能一路向東,憑著感覺指引著,終于餓倒在路邊。

  “再等到我醒來,一個高大白凈的中年人微笑著看著我。感謝老塢主,我才得以活到今天。”

  高官的后代尚且如此,京城一般百姓自不必說。自穿越以來,其他人談及八王之亂,從來都是諱莫如深。即使王雍容談及老塢主在齊王手下的經(jīng)歷,也往往會說以一句京城朝政黑暗搪塞過去。

  這一次,桓景第一回親耳聽到了燕燕的往事,那是出生和平年月的他無法想象的,也難怪她一直不愿提及。

  “你一定奇怪,我為啥提起從前的傷心事?!毖嘌嗍兆∨炫鹊那榫w,深深吸了一口氣,“因?yàn)槲乙埠ε拢乙呀?jīng)兩次失去在乎的人,我的爺爺和我的姑姑。我害怕自己又一次失去,所以必須找人傾訴。”

  她臉上露出苦澀的神情,聲音也細(xì)了下去。

  “誒~這個在乎的人,是我么?”桓景心里猛然一動,凝視著那雙眼睛,想看出些什么。

  燕燕眼神有些慌亂,她努力不去看桓景,但身子卻靠得越來越近。

  “想什么呢!我說的是大家,是白云塢的大家。”

  廣袤的星空下,危難的局勢中,兩顆孤獨(dú)的心正試探著彼此,但又不敢繼續(xù)接近。

  “說回你之前的話題。你因?yàn)槊\(yùn)一直都捉摸不定,所以感到害怕”,她接著說,“但是不確定才是常事,而確定其實(shí)是我們的幸運(yùn)。那么我們唯一能把握的,不過是眼前的幸福?!?p>  他點(diǎn)點(diǎn)頭,和燕燕在京城動蕩的經(jīng)歷相比,自己現(xiàn)在那點(diǎn)恐懼只能說是兒戲。燕燕雖然比原時空的他小了三四歲,對命運(yùn)卻有更深刻的理解。

  “現(xiàn)在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也不要為之前的事情再后悔。”她握起桓景的手,笑道,“何況反正你也是奪舍來的,大不了死了回去再附身別人?!?p>  桓景也笑了,他仿佛吃了定心丸,又有了做事的動力:反正自己是穿越來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說不定還會穿越回去。

  這個非常的夜晚之后,塢堡內(nèi)眾人懷著忐忑的心情又捱了兩天。直到第三天中午,天邊塵土飛揚(yáng),號鼓喧天——乞活軍終于來到塢堡南面,扎起了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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