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無妄城滿香客棧。
“你到墨山等著瑯玦仙君,到時你只需將散魘珠交給他,便可返回駱山?!背o隅站在二樓一間客房門前,對黑龍族三長老低聲叮囑道。
他帶著伏清從城主府出來后,找了一個比較偏僻的客棧,安頓好了,為了這老者又回去了一趟。
果不其然阮氏父女也在牢房中,回想起臨走時阮家小姐盯著他那毫不掩飾的憤恨的目光,楚無隅心下莫名有些不安。
“楚公子放心,老朽有分寸。”三長老感激道,“此次多謝二位……”
“咳……咳……”突然,身后房間里傳來一陣壓抑的低咳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三長老擔憂道:“伏清仙君可有大礙?真的不先將散魘珠給他用么?”
“不必擔心他,”楚無隅皺眉道,“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你只需記得隱藏好自己的行蹤,到了駱山也是,切莫連累了阮將軍?!?p> “老朽省得,那老朽先行一步了?!?p> “萬事小心?!?p> ……
楚無隅打開門,看見伏清正盤膝坐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便提了凳子坐在窗邊,看著街上偶爾冒出的兩三個行人。
半炷香后,榻上之人睜開了雙眼。
“三長老走了嗎?”
“嗯。”楚無隅收回視線,“我不明白你為何讓他將散魘珠帶到墨山?!?p> “大概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伏清坐到桌前,倒了杯茶,笑道,“我相信瑯玦能處理好的?!?p> “那執(zhí)一那兒你怎么交代?而且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們打探到了他的那些個事兒……”
伏清手指摩挲著杯沿,緊抿雙唇,片刻道:“他派來跟蹤我們的人已經(jīng)死了,應該……”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和楚無隅都明白,當那張面具被摘下,當自己認出那張臉時,無論那個人是否活著,一切終逃不過那位的耳目。
“別想了。”楚無隅也湊了過來,倒了杯茶,“先在這休息一天,明天我們就回無妄山。我不信他還能追過來把我們給吃了。”
“……哈,”伏清莞爾,道,“說來院子里的杏花應該開的不錯了,我可等著你的杏花酒呢?!?p> “那是當然,到時候你可得給我點面子?!?p> ……
戌時三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滿香客棧的掌柜收到了一封信和一錠銀子。
片刻后,二樓的某間房門被敲響。
“無隅,你怎么看?”伏清揉了揉額角,看著桌上的信紙,問道。
紙上只寫了幾個字:亥時,城南樹林——散魘珠。
“剛才我問過客棧老板,送這封信的男子披著斗篷,并未看清臉。不過這人知道散魘珠,”楚無隅拿起紙張仔細看了看,分析道,“不管怎么說,不是凡人,跟我們……應該也不是一路的?!?p> 伏清盯著信紙,似是在思量著什么,須臾,他開口道:“無隅……”
“我跟你一起去,”楚無隅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憑你現(xiàn)在的身體,你覺得能做什么?”
伏清眼瞼低垂,沉默不語。
——————
還有一刻鐘便能迎來二更天的梆聲,不過在城南的這片樹林中,應該是聽不到的。
伏清和楚無隅來到林中的一塊空地上,靜等著亥時的來臨。
今晚的天氣似乎有些不太好,月亮一直若有若無地被烏云遮擋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隱隱的雷聲從云層中傳出。
“看來要下雨了?!背o隅有些懊惱道。早知道帶把傘了。
伏清點了點頭,聽著越來越大的雷聲,內(nèi)心那絲不安不禁放大,他不由道:“這么多樹,我們會不會被劈呀?”
楚無隅:“……”
亥時將近,伴隨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閃電,雷聲也愈來愈大。
終于,在這里看不見的無妄城街道上,二更天的梆子聲敲響。
“咚!咚!”?!斑?!咚!”
同時,一道幾乎將整片天空都照亮的閃電劃過,落在了城南的樹林中。
“你這個烏鴉嘴!”
樹林中,楚無隅快速張開一道半圓形的保護結(jié)界,將二人籠在其中,隔開了直直向他們劈過來的幾道雷。
伏清也沒想到,先前一道巨大的結(jié)界從天而降,將他們與突然降下的雷圈在了一起。
若不是楚無隅及時張開了一個小結(jié)界,二人現(xiàn)在怕是都焦了。
“不對,這雷……”他抬頭仔細看了看,頃刻大駭?shù)溃骸笆蔷胖仉E雷!”
是執(zhí)一神君才會用的九重隕雷。
“不愧是伏清仙君?!碧炜罩袨踉凭凵⒆兓茫罱K形成一像人眼般的詭異的圖案,一道威嚴的聲音從其中傳來。
“黑龍族余孽盜吾天宮重寶,又不知悔改,殺吾心腹大將,今殞于九重隕雷之下,已是予他極大的恩典。至于伏清仙君……”聲音頓了頓,語氣飽含玩味,“為尋至寶,下落不明……”
“不過能讓賊子伏誅,他的犧牲是值得的……”
似有風刮過,吹散了天空中的那只眼,四周只能聽到隆隆的雷聲,仿佛方才那席話不過是二人的一場臆想。
“嘖!伏清!”
楚無隅卻并未在意,只是向身旁一直沒有動靜的人低喝一聲。
伏清低垂著頭,散落的發(fā)絲遮擋下只依稀瞧見蒼白的面孔和緊抿的雙唇。
為什么?
他知道的,執(zhí)一忌憚著他,如同千年前忌憚他的父親一般。他不明白,為了那莫須有的猜忌,父親離開戰(zhàn)神殿,一直在那兇險的駱嶺直至重傷身殞。
伏清并未見到他最后一面,只在天宮收到了靈鳥傳來的囑托:天宮之人,當以君上先。
自己謹記著父命,從未違背,自認無愧于心。卻未想到,到頭來換回了和父親一樣的結(jié)局……
又或者,這次黑龍族的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
若真是如此,他何必這么麻煩,只要一句話……
“伏清……”
突然,肩上傳來一陣柔和的力道,喚回了他的思緒,抬起頭,入眼是一張極認真的臉龐,“伏清,你聽我說,這結(jié)界我雖一時半刻破不了,但這九重隕雷的威力會愈來愈強,強到這道結(jié)界也承受不住,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出去了?!?p> 伏清看著他眼中藏著的那絲懇求,忽地笑了笑,如平素一般溫和。
是啊,他差點忘了,這里不只一個人的。
“我……”
“二位公子著實讓人欽佩,如此境地,還能談笑風生,”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打斷了談話,“不過很抱歉,今日你們,出不去了?!?p> “阮小姐?!?p> 楚無隅一眼認出了從不遠處走來的披著斗篷的身影,“這么晚了,你到這兒來做什么?”
阮魚出停在了離他們一丈遠的地方,冷笑道:“二位莫與我兜圈子了,我只是代貴人來送些東西的?!?p> “貴人?”伏清看著她掏出兩張金色的符紙,心下微動,笑道,“我們在小姐府上待了幾天,不知那貴人給了你什么好處,他說什么你便做什么呢?”
“不過是有共同目的罷了?!?p> 只見阮魚出兩指夾著符紙,低聲念了幾句,那符紙便如同賦予了生命般,自動飛到了附近最大的一棵古樹上。
“付出任何代價,也要達成的目的?!?p> 看著眼前空無一物的地方,阮魚出滿意地勾起嘴角,轉(zhuǎn)身離開。
“糟了,我的靈力正在衰弱,保護的結(jié)界快碎了?!背o隅突然道。
伏清看了看那棵參天古樹,“是隱匿符和噬妖咒,這樣就無人能看見結(jié)界內(nèi)發(fā)生的任何事了。”
“確實厲害,”伏清卻冷哼一聲,“不過未免太瞧不起人了?!?p> 說罷,從懷中掏出瓷瓶,將藥悉數(shù)倒入口中,在結(jié)界被劈碎的一瞬間,運轉(zhuǎn)靈力,在二人上方再次撐起一道結(jié)界。
“你在干什么!”楚無隅大驚,再也無法維持平靜。
“你可別打我,我現(xiàn)在很脆弱的?!狈逍Φ?,“不想我死的話,就快點破了那符咒和結(jié)界?!?p> 看著那張平靜的面容,最終,楚無隅敗下陣來,“給我一個……不,一炷香,就一炷香?!?p> 一炷香就夠了。他想。
“好。”
楚無隅盤膝坐下,盡量靜下心來,抵抗那股壓制著他的力量。
一息。
兩息。
……
半炷香。
……
楚無隅額上汗如雨下,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夾雜著陣陣悶咳和嘔血聲,使他逐漸焦躁不安。
時間過了多久了?似乎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到了。
突然,那股力量安靜了一瞬,接著便如吸進了無底洞,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楚無隅欣喜地感到自己的靈力正在回籠。
須臾,所有結(jié)界終于承受不住雷電的威壓,在暴漲的靈力的施壓下——破碎了。
……
“吼——”
一聲響徹云霄的龍吟劃破長空,楚無隅馱著奄奄一息的人向無妄山疾馳而去。
十三
顧蕪快速地向城南樹林走去。
今日藥房的事有些多,接近亥時他才往家走。
卻在快到家時看見了腳步匆忙的阮魚出。
沒錯,是阮魚出,他篤定地想。
別說只是披件斗篷,就算她化成灰,自己也不會認錯。
可是這大晚上她一個大小姐跑到這兒來干什么?他疑惑地看向阮魚出身后的路——到城南樹林的路。
最終放心不下的他決定去一趟,以那個女人的性格,說不定是去埋人了。
顧蕪在樹林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這兒除了天色有些暗以外,并沒什么異常。
不過這是什么?他疑惑地撕下了旁邊古樹上的兩張紙。
好像是符紙?他心想。
驟然,狂風刮過,還沒等他站穩(wěn),十多丈外一道迅疾的雷劈下,幾棵樹當場斷裂燒焦,冒著濃黑的煙。
顧蕪從未見過這樣的天氣,趕緊爬了起來,向家中奔去。
“吼——”
一道高昂的聲音在上空響起,其中仿佛夾雜著巨大的憤怒與悲傷。
他抬起頭,只瞧見一道快速到模糊不清的影子。
很快,那道身影停在了空中,顧蕪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那分明是一、一條龍?。?p> 只見黑龍俯瞰著整座城,張嘴吐出熾烈的火焰,又迅速飛走了,只留下一道殘影。
顧蕪反應過來,那個方向,好像是……
糟了,是城主府,那附近有很多人呢。
……
無妄山。
半山腰處,一座院中杏花紛飛的屋子正點著燈。
屋中,滿身血污的白衣人躺在床上,微弱的呼吸和開始虛化的身體無一不昭示著他的生命即將走向盡頭。
楚無隅坐在床邊,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不時從額上滑下,但他不敢去擦拭哪怕一下。
他現(xiàn)在無比后悔,自己怎么沒有學會那空間術(shù)法,這樣的話,現(xiàn)在自己可能已經(jīng)到了墨山,拿到了散魘珠。
到無妄山時,伏清的神魂已經(jīng)開始消散,靈力無論輸過去多少都不起作用。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龍族的身體受天地靈氣滋養(yǎng)而生,若是用來修養(yǎng)神魂,也未嘗不可。
可伏清的神魂破碎的實在太厲害了,楚無隅無法,只能用自己的神魂之力去修復,這種方法他從未聽人用過,不得不萬分小心。
好在現(xiàn)在他依稀感覺到伏清的神魂正在緩慢修復,這樣的話,很快……
他咽下涌上喉頭的血氣,不禁勾起了唇角。
……
“轟隆——”
春雷響過,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楚無隅將屋中的神魂盡數(shù)收到體內(nèi),無力地靠在床頭,一刻鐘前,伏清的肉身已經(jīng)全部消散了,還好神魂保住了,雖然差了一縷……
“伏清,你醒了后,去一趟墨山吧,修復神魂……”他似乎想到什么,喃喃道,“可惜酒……”
他緩慢地將頭轉(zhuǎn)向窗外,看著雨打杏濕,青山霧籠,意識模糊間,不由得想起幾百年前自己初來無妄時,這里的模樣。
……
林間溪水淙淙,樹木蔥郁,白衣人祭拜歸來,路過深潭,笑道:“此山幾時竟住進了客人,閣下何不出來交個朋友?”
朋友?
他當時想,自己半人半龍的,在人世間摸爬打滾這么多年,竟然有人愿意和自己交朋友?
不過……
試試也沒什么吧?
……
“幾百年了啊……”
楚無隅看著窗外被雨水打得亂顫的花枝,微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卻又無力垂下。
他緩緩閉上雙眼。
伏清,我果然還是想,再去趟一趟溪水,踏一踏青山……
……
上界,司魂殿。
掌事仙君看著云臺側(cè)位熄滅的魂燈,滿眼皆是驚懼。
“快,快隨本君去太和宮……”
……
天歷四萬三千五百年,為誅黑龍余孽,戰(zhàn)神歿。自此,九重天再無戰(zhàn)神。
十四
“我醒來時,窗下落英已積了薄薄一層,無隅也不見了蹤跡。如今想來,竟是為了救我,散盡了神魂?!?p> 墨山。
兩位容貌不凡的男子正坐在窗前品茶。說話的白衣男子面容沉痛,似乎正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傷中。
瑯玦飲了口茶,面色看不出悲喜,“往事已矣,你的魂燈已滅,如今你既不是伏清,也不是楚無隅,只是無妄而已?!?p> “哈,也是?!睙o妄雖仍是悲痛的模樣,卻還是轉(zhuǎn)了話題,“那你呢?看你的樣子,在這里待了有一段時間了。”
“當日神君用九重隕雷誅殺黑龍余孽,不久我又得知你魂燈熄滅的消息,聯(lián)想到你在之前與我所說的事,我便知這其中定是有幾分蹊蹺,不過我也沒那能力去與抗衡,便隨便找了個鎮(zhèn)守墨山,防止黑龍族再回來的理由下界了?!?p> “他就這樣答應了?”
瑯玦瞧了他一眼,道:“你知道的,他求之不得呢。”
他又想起什么,問道:“山下之人你待如何處理?”
“她應是料我走不出這座山,因此我要給她個驚喜?!?p> 無妄飲盡杯中余茶,站起了身。
“你去哪里?”
“也許,到處去走一走,趟一趟水,踏一踏山……”
“你要怎樣跟我沒關(guān)系,趟水也好,踏山也罷,只是你別忘了……”
“放心吧,融進墨山的散魘珠已經(jīng)修復了我的神魂,我已經(jīng)沒事了,如果你還是不放心……”
無妄一揮衣袖,窗外瞬間多了幾棵正掛著粉白花瓣的杏花樹。
“明年釀兩壺酒吧,我會來喝的?!?p> ……
墨山腳下,阮魚出有些驚訝地看著那抹熟悉的人影。
不過只一瞬間,她就滿臉笑意地迎了上去。
“阮姑娘,你怎么還在這里?”無妄表情有些詫異地問道。
“沒什么,公子,我在這還有一些事?!彼従弻⑹仲N近無妄的后背。
“是殺我嗎?”身后仿佛長了眼睛一般,無妄笑著攥住了她的手,眼中卻無半分溫度,“阮小姐,你覺得那么大的雷都沒劈死我,這個會對我有用嗎?”
“你……”阮魚出痛呼一聲,手中毒簪落在地上,發(fā)出“啪”地一聲。
她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男子,不可置信道:“你、你全都想起來了?!?p> 男子沒有說話。
下一刻,她驚恐的看著他撿起了地上的發(fā)簪,并將其湊到了她的心口。
“你要干什么?”她驚恐地問道。
無妄將簪子推了進去,笑道:“對我沒用,可是對你有用啊。”
阮魚出瞪大雙眼,看著那溫和的笑容,他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伏……”
“錯了,我是無妄?!?p> 男子繞過她的身邊,牽起兩匹馬,緩緩地走遠了。
……
不,不,不……
阮魚出躺在地上,滿臉憤恨與不甘,拼盡全力想爬起來。
我不能死,怎么可能,我怎么會輸?
從小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少城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有丁點不順心,她都可以降罪于他們。
得了兄長寵愛的小孩子笑得讓她看不順眼,她便將她心愛的兄長拖出打殘。
惹了自己不高興的,哪怕是所謂的仙師,她也可以將他們送入黃泉。
自己看上了簪子不肯給,她便可以將它偷出來,說是自己的……
“我不會輸,我不會輸……”
……
瑯玦漠然地看著眼前全身散發(fā)著不甘與怨恨的魂魄,厭惡地一揮衣袖。
瞬間,那魂魄連著地上的尸體一同化為齏粉,整座山又恢復了平靜。
他注視著遠處碧空開闊,青山輝映,喃喃道:“若是不來,酒我便全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