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來自深海的歌聲（下）
荀子憂在餐廳的墻角凍的發(fā)僵時，甲板水池邊祭祀正最后將一灘難以名狀的猩紅色粘液從柳木做成的枡（一種酒器）里傾倒進水池。
液體掛在枡的杯壁，黏稠的像是血豆腐作坊里的失敗品，隔很久才勉強滴下一滴。
每一滴液體落進溶液就炸開一小捧氣泡，綠色的霧氣和紅色粘液相互搏殺，最終在讓人毛孔發(fā)寒的嘶嘶聲里蒸騰出藍幽幽的云霧。
云霧沒有立刻泯滅在瓢潑而下的暴雨里，反而迅速將四周的空氣同化蔓延，水波般的色澤在甲板上方空氣里浮動。
藍霧包裹中，一塊一塊綠色銹跡出現(xiàn)在眾人站立的地面上，光潔的油漆變得斑駁，鉚釘老化脫落。
能被用作游輪甲板的鋼材都經(jīng)歷過嚴格防銹處理，就算是在高鹽度海水里浸泡一年也不會生銹。
如果不是云霧極強的腐蝕性的話，那就更像是鋼料的“時間”被這些藍色的霧氣偷走了！
什么東西竟然能影響到時間？
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召喚儀式的鷹隼看著這詭異一幕也有一些不安。
他看向正用一柄長木勺攪拌池水，嘴中念念有詞的祭祀。鷹隼不知道對方在做什么，他只是祈禱著能快一點進行完儀式。
祭祀是這次重要儀式的主持，也是歌詩利亞號上舊日隱修會成員里唯一一個沒有戴面具的“人”。
鷹隼不知道祭祀到底是不是人。
舊日隱修會里總共有13位祭祀，無論寒暑，他們永遠穿著密不透風(fēng)的長袍，臉上帶著黑色紗羅所織成的羃?。
除了吃飯和飲水，連睡覺時羃?也不會摘下。
他見過祭祀吃飯的樣子。
掀開的羃?之下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團黑色的霧氣！
鷹隼覺得吃飯時與其說祭祀們是在用餐，不如說他們正在把小塊小塊的食物送進黑霧里。
隱修會內(nèi)有人說為了滿足主持儀式的要求，祭祀們臉上被施加了永固秘術(shù)，這些黑霧可以讓斷絕祭祀與世俗的聯(lián)系；
也有人信誓旦旦的傳言所有的祭祀干脆就都是復(fù)生歸來的亡靈。
他們是舊日神明的第一批使者，冥河上掌燈的孤魂。
鷹隼原本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現(xiàn)在他動搖了。他不相信有什么冥府歸來的說法，但四周的環(huán)境未免實在是太像鬼蜮。
無盡的暴雨，翻涌的海浪。
游輪船舷處原本鑲嵌著橙紅色的霓虹燈。
在海上航行的夜晚里，這些霓虹伴隨著歌詩利亞號高聳的主建筑上各色彩燈會讓巨輪化作夜幕里長明的琉璃寶塔，美的驚心動魄。
然而此時，沒了其他建筑彩燈映襯，自動感應(yīng)開啟的船舷小燈珠正像是在漆黑夜色里的磷火，幽幽的懸浮在黑夜里。
從器皿里迅速升騰出藍色煙霧是漂浮著亡者怨靈的冥河，不黃不紅的燈珠流淌在冥河之上，好似鷹隼小時候盂蘭盆節(jié)上放的引魂燈。
祭祀是冥河上的勾魂使者，他們這些帶著面具的男人恰如百鬼夜行。
四周海浪深處的魂靈唱著古老的悲歌。
這歌聲真的是悲傷啊，聽起來心臟像是被一只巨手卡住，無盡滄桑撲面而來，讓人不由自主的落下眼淚。
可你又不由自主的想聽下去，就像上癮了一樣，風(fēng)語中的歌聲悠揚縹緲，凄清中透露著……
等等！
這些見鬼的歌聲是從哪里傳過來的，從沒有聽說過什么儀式還自帶音樂配音的！
鷹隼不是猴子那樣入魔都沒有察覺的菜鳥。
即使剛剛兩位回來的手下匯報吸引復(fù)生守衛(wèi)只是日料餐廳里的燒鳥料理，鷹隼也沒有放下警覺，他的心神一直緊張的如繃緊的弓弦。
謹慎，謹慎，永遠的謹慎是鷹隼之所以能從這么多次儀式中活下來的唯一原因。
此時一察覺詭異的歌聲，鷹隼立刻狠狠的一掐大腿，用疼痛讓自己清醒起來。
然而除了不顧一切向著歌聲靠近的誘惑退散一部分，這種音樂聲依舊存在。它們不是鷹隼臆想出來的幻聽，而是真實存在于物質(zhì)世界。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兩個手下站在船舷邊，以跳臺跳水的姿勢準(zhǔn)備從船舷上一躍而下，去追尋海面上傳來的悲歌。
鷹隼只來得及抬起腳踹在靠他最近的那個同伴屁股上，另外一個人已經(jīng)從甲板上一個魚躍消失在眼前。
撲噗通一聲，重物落水的聲音從同伴消失的船舷下方傳來。
砰砰砰！鷹隼抬起槍朝著天空拉出一道火線，隨后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吼。
“戒備，戒備！所有人戒備，海里有東西，不要被迷惑了心神！”
他一邊大聲疾呼，不等下屬們反應(yīng)過來，一邊自己就沖到船舷邊，探出頭往下看。
黑漆漆的海面，鷹隼什么也看不清。
沒有呼救，沒有掙扎，似乎下面是沸騰的強酸，剛剛跳進大海里的同伴已經(jīng)融化進如有實質(zhì)的黑暗中。
只有誘人心魄的音樂聲依舊從海面上傳來。
他從腰帶里抽出一根鋁熱照明劑，點亮以后就丟下了船舷。
到不是說要去救那個掉下去的同伴，那個人從他自己在船舷邊跳下去的那一刻就死定了。
歌詩利亞號的主甲板離海面吃水線足足有五六層樓那么高。
對方又不是專業(yè)跳水運動員，這樣高度拍進海水里搞不好會直接撞昏，石塊般沉沒到幽邃的海底。
就算沒受什么傷，鷹隼也不可能讓這艘正在前進的游輪停下把那家伙撈起來。
他只是要通過大范圍的照明看看海面下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唱歌。
鋁熱劑飛快下墜，金屬粉末燃燒過程中發(fā)出小太陽一樣明亮的光輝，在沉沒進冰冷海水前短暫的為他照亮海面上的景象。
自詡膽大包天的鷹隼也深吸了一口冷氣。
下方海浪中有無數(shù)的“魚”擁擠游動。
那些“魚”臉上長著多對眼睛，下半身是典型的魚尾，上半身的形狀更近似于人。
它們上肢關(guān)節(jié)外翻，慘綠色的牙齒呲在臉頰之外，塌陷的鼻骨和嘴連在一起，兩腮不斷鼓動。
“魚”臉上這種即是嘴又像是鼻子，甚至是腮的器官是它們的發(fā)聲腔，很難想象這種后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的發(fā)聲腔里竟然可以傳出那么優(yōu)美動聽的聲音。
這些東西的鳴叫聲是最為動聽的歌聲，是只能響徹在天國里的圣樂，有著無窮引力與誘惑，讓人不由自主不顧一切的想要接近。
而海面不遠處翻滾的血污則清晰說明了接近它們的下場。
鷹隼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樣子似乎來自于人類和大魚禁忌交配的重口味產(chǎn)物是海妖的一種，它們被稱之為人魚。
還有一個更著名的名字——“塞壬”！
不要誤會，塞壬這種人魚可不是安徒生筆下那種苦戀王子的癡情美人，也不是被星巴克畫在杯子上希望把你勾引進店喝一杯綠色人偶。
它們是貨真價實的食人妖魔。
神話傳說中，塞壬是從河神?？肆_厄斯血液里誕生的美麗妖精。
她背生雙翼，半人半魚，經(jīng)常出沒在海水里的暗礁之上，用舉世無雙的歌聲勾引從路過的水手撞上礁石。也有的說法認為塞壬身材豐腴，皮膚白皙，有著一頭金色的長發(fā)，會從水中探出半個身體來和漁夫纏綿親吻，不知不覺中把漁夫從船舷邊拉下殺死。
維多利亞時期的學(xué)院派畫家，弗雷德里克·雷頓爵士除了以短命貴族（爵士在去世前一天剛剛獲得男爵封號，是歷史上獲得爵位時間最短的貴族）可憐身份被人所知外，還留下了《漁夫和塞壬女妖》這一副著名畫作表現(xiàn)這一傳說故事。
弗雷德里克爵士筆觸之下塞壬女妖樣貌即清純，又誘惑，把人魚狩獵的這一幕表現(xiàn)的曖昧無邊。
以維多利亞時代的水手生活水準(zhǔn)判斷，如果女妖小姐真的長油畫中的模樣，有的是水手秉持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的世界窮鬼通用格言前仆后繼的死在這些吃人女妖怪手里。
但如果她們長成海面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尊榮，能下的去手的水手老兄，心中勇氣絕對不亞于敢于挑戰(zhàn)歌利亞的牧童大衛(wèi)。
鷹隼將戰(zhàn)術(shù)手電擰到最亮，不斷照射水面，人魚們都圍聚在歌詩利亞號船舷這一側(cè)吃水線的四周，戰(zhàn)術(shù)手電的范圍勉強就可以照到。
1，2，3，4，5……鷹隼數(shù)到50之后就放棄了繼續(xù)。
他并非沒有見過塞壬，但他從沒有見過如此多的海妖。
下方塞壬數(shù)量之多就像密封在罐頭里的沙丁魚，又像是遭受了鯉魚災(zāi)的密西西比河。
人魚在海面上蹦蹦跳跳，不時有一條人魚依靠著強健有力的尾巴向著甲板跳起。
人魚跳到半空中，利爪在船舷鋼鐵上留下刺耳的摩擦聲，乳白色船舷上用黑色油漆漆成的“Gesilia（歌詩利亞）”飄逸字跡很快就被刮花了一大片。
它們都是被祭祀正在攪拌的容器里散發(fā)出來的藍霧所吸引，水池里翻滾的滲人的綠色溶液似乎對這些海洋生物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塞壬游蕩在游輪的四周，急切的團團轉(zhuǎn)卻又對歌詩利亞號高聳的船舷無能為力。
人魚強健的尾鰭能人這些海妖足足躍出水面五、六米的高度。一頭體型是它一千倍的藍鯨也頂多躍出水面這么高。
但十萬噸的巨輪船舷足夠高，五六米的距離還遠遠不夠讓它們跳上船舷。
“祭祀大人？”鷹隼向依然攪拌著煉金藥劑的祭祀不安的詢問。
塞壬的上身有兩條又短又粗的連蹼手臂，它們扁而平的指節(jié)鋒利的就像是鐵锨，堅硬的也像是鐵锨。
鷹隼有一些擔(dān)心等人魚們發(fā)現(xiàn)這么做沒有辦法跳上船舷后，可能會攻擊游輪的吃水線。
歌詩利亞號不是包裹著裝甲的軍艦，人魚堅硬的爪子用不了太多時間就可以撕開下方的鋼鐵。
祭祀恍若未聞。
海面上的歌聲只要稍微有片刻的失神就可以撕開你的精神防線，讓鷹隼十分煩躁。有些意志不夠堅定的同伴此時已經(jīng)用布條把自己的耳朵塞起來，而祭祀依然慢條斯理的攪拌著水池里的湯汁，對于所有人可能面臨的災(zāi)禍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程度的關(guān)心與緊張。
就在鷹隼消耗盡耐心，準(zhǔn)備命令手下朝著下方人魚射擊的時候。
祭祀終于舉起了手。
“不要這么做，這會激怒它們的。”
祭祀有極其沙啞的聲音制止鷹隼的命令。
舊日隱修會里所有的祭祀穿戴幾乎一模一樣，連說話的音色粗糙都像是兩片同樣規(guī)格目數(shù)的砂紙在摩擦。
“大人，那我們就不管么？”鷹隼詢問。
祭祀用他的長柄木勺要起一勺溶液，向著船舷處走去。
風(fēng)浪中歌詩利亞號不斷的上下顛簸，祭祀手中的木勺連一滴液體都沒有灑在外面。
“海的女兒既然想要，我們就給它們一點?！奔漓雽⑹种械娜芤簝A倒在海浪里。
連海浪似乎都停頓了一瞬，然后下方響起的歌聲瞬間變了調(diào)，就像是歌劇院里的女高音上一秒還在唱悠揚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下一秒突然切換為打擊樂伴奏齊鳴。
這種情況下人魚們叫聲依舊稱得上動聽，但哪怕鷹隼這樣完全不懂音樂的粗漢也能聽出塞壬聲音里的急切與狂熱。
他用手電筒的光輝照相海面，直徑兩米左右的圓形光斑里只能看見穿梭的黑影和激蕩的水花。
鷹隼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然而這里看不真切。
他又一次點亮了一根鋁熱照明彈丟下去。
海面被明亮的光輝照亮。
鷹隼分明看見祭祀所傾倒下的溶液只有幾毫升的一木勺，此時下方已經(jīng)有一大片海水化作墨綠色。
無數(shù)的人魚正在爭搶吞吃那片染綠海水，被擠在后面無法靠近的塞壬甚至開始攻擊同伴。
在鋁粉燃燒的幾秒鐘時間內(nèi)，鷹隼自己就看見有一頭人魚吸吮完“綠水”還沒有來得及離開就被其他人魚撕碎。
連吞噬小小一口不知已經(jīng)被海水稀釋幾千倍幾萬倍溶液的人魚，它們血液也同化了致命般的吸引力。
吸引力已經(jīng)強大到足以讓群居生活的塞壬自相殘殺的地步。
若是他看過《射雕英雄傳》，鷹隼或許會聯(lián)想到老毒物歐陽鋒用來毒鯊魚那條毒蛇。
“大人，這樣做就可以了么？”
鷹隼看著身旁整整一水池的綠色溶液，他難以想象這么多的煉金魔藥能夠吸引到什么樣的東西。
對于人類來說，這些溶液是致命的毒藥，但對于海洋里棲息的奇幻生物來說，這應(yīng)該是連它們的神靈都要垂涎的圣餐。
“當(dāng)然，我們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奔漓氤谅曊f道，“塞壬會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它們連獻給哈斯塔的禮物也敢伸手，神靈會替我們降下懲罰。”
祭祀命令道：“現(xiàn)在，把我們在非洲的發(fā)現(xiàn)帶過來吧?！?p> 鷹隼點點頭，他對著自己的手下說道，“把‘風(fēng)’帶過來，小心一些?！?p> 立刻有兩個人抬著腳邊的大箱子走到了水池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