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著常服立在門口,似有哀怨地看著喬墨。
“韓大人,你來的正好?!眴棠廊灰恍?,“叫人來速查,這碧霄樓里有何人見過王二進(jìn)來,幾時見的,又有何人見過王二離開,幾時離開的,速去!”
“這……”韓秀愣住了。
“還有,去查王二家米鋪,米鋪供貨來源,近期來往出入賬目,查到供貨人,立刻帶去京兆府?!?p> “但凡和他家米鋪有大宗生意往來,周姓的商人,都先拿了?!?p> 韓秀徹底懵了,他黃昏時在京兆府見了杜宇,雖然杜宇百般掩飾,但韓秀仍猜到喬墨今夜的去處。
原本只想見他一面,韓秀甚至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今日王二命案的卷宗。
推門進(jìn)來,便見到喬墨,韓秀剛揚(yáng)起嘴角,卻又見了顧珩,這一瞬,他所有的情緒都轉(zhuǎn)為哀怨。
“韓大人,別愣著啊。”顧珩不禁笑道。
韓秀急匆匆跑出門。
“春知姑娘,”喬墨若有所思,“你若是想起那富商見的是什么人,還請第一時間報于京兆府?!?p> “春知明白。”
“不過,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不認(rèn)識那周姓商人密會的人,又怎會覺得,他是官家的?”
春知笑道:“干我們這一行的,接觸的人多,官家的、江湖上的、布衣書生、經(jīng)商的,每一類,氣場都不一樣,一打眼,能猜出個七八分。”
“既如此……”喬墨微一蹙眉,“春知姑娘,今夜我與喬二公子的事,想必你也看得明白,還請姑娘以后慎言。”
春知斂了笑,微微行禮,低聲應(yīng)了,轉(zhuǎn)身出了風(fēng)吟閣。
房內(nèi)暖意微醺,藕花屏風(fēng)后水霧裊裊,喬墨踱到屏風(fēng)后,漠然看了看這一池溫泉水。
顧珩緊隨其后,“你覺得,王二是在這里被溺死的?”
“可能?!?p> 顧珩:“碧霄樓人多眼雜,在這殺人,不是個好選擇?!?p> 喬墨:“我明白你想說什么,你在想,溺死在風(fēng)吟閣里,尸體是怎么避過眾人耳目,出了碧霄樓的?!?p> 喬墨踱到窗邊,推開窗,樓下是一道晦暗的窄巷,巷內(nèi)無人,堆積的大抵都是些廢棄舊物。
風(fēng)吟閣窗下正對著的,是一處草垛。
喬墨抬腳就翻上窗沿,卻被顧珩猛然拉下來。
“你這是干嘛?”顧珩神色慌亂,捏著他胳膊的手又緊了一分。
“跳下去看看,白日里陳平勘驗(yàn)過,王二身上,除了手指劃破,沒有其他外傷?!?p> 顧珩強(qiáng)壓著怒意道:“所以你要自己跳下去,試試會不會受傷?”
喬墨點(diǎn)點(diǎn)頭,他搞不懂顧珩為何生氣。
“你這身體,還要跳樓?別禍害自己了,我來?!鳖欑駥棠吨辽砗?,翻身就要往下跳。
“等等!”喬墨同樣也將他拉住。
顧珩心中驀地浮起一絲感動。
“王二若從這里出去,應(yīng)該是被丟下去的,和你直接跳下去是不一樣的?!眴棠珮O認(rèn)真道。
顧珩:“你不如找頭死豬丟下去試試?”
喬墨瞇眼笑了笑,“找你,也是一樣的。”
話畢,便將他整個人按在窗沿,顧珩極無奈地配合他俯身,可他有些高,身體橫在窗沿,腿又要蜷縮。
“可能還真不如找頭死豬……”喬墨自語間,伸手將顧珩推了推。
“砰……”
隨后沒了聲音。
“顧大人?”喬墨探出頭去,微光里,顧珩躺在草垛上,一動不動。
“顧珩!”
黯淡的窄巷里涌起陣陣血腥,喬墨不及思索,翻過窗沿從二樓跳下去。
他穩(wěn)穩(wěn)落在顧珩身側(cè),力道壓下去,顧珩身子朝他滾過來。
“你……”
喬墨被一雙大手緊按住,熟悉的清冷氣息壓蓋而來,顧珩滾了一圈將他壓在身下,張開如星的眼眸,嘴角似勾起笑意,晦暗不明。
“你沒事就好?!眴棠闪丝跉狻?p> “怎么沒事?我摔疼了?!鳖欑袼剖侨頍o力,整個人癱在他身上,薄唇靠在喬墨耳畔,輕聲道,“你就不怕草垛里藏了什么豎起來的利器?”
“若真有……”顧珩頓了頓,忽然笑出了聲,“喬墨,還真有啊?!?p> 喬墨面頰似火燒一般,狠狠推開顧珩,抬腿便將他踹下草垛。
“嘶……”
顧珩肩膀著地,不禁吃痛,喬墨這才想起那濃重的血腥,一時間竟有些愧疚。
他何嘗不知道顧珩昨夜是受了傷的?
“喬墨,你也太兇了,我說什么了?我在草垛上摸到東西了?。 ?p> “閉嘴!”
喬墨翻下草垛,不得不扶他起身,“你這般言行,可是君子所為?”
“我怎么不是君子了?”顧珩張開手掌,將一個兩寸多長的木制十字塞給喬墨,“你看,草垛里摸出來的,正硌在腰上,疼死我了?!?p> 這木制十字看著眼熟,喬墨幾步踱到窗邊,映著樓內(nèi)光亮,十字上似有血跡。
“有血……”
“無妨,傷口裂開了?!鳖欑竦α诵Γ瑓s發(fā)現(xiàn)喬墨根本沒看他。
二人從窄巷繞出來,再次回到風(fēng)吟閣內(nèi),喬墨燈下細(xì)細(xì)看了,才發(fā)現(xiàn)十字上清晰地印著個血指痕。
喬墨拉起顧珩的手,一個個手指頭看過,沒有絲毫血跡,極敷衍地問了一句:“你沒受傷吧?”
顧珩不想說話。
須臾間,韓秀帶著幾個武侯進(jìn)了門。
“如徽,樓里的人問遍了,沒人看見王二出去?!表n秀道,“米鋪那邊,已經(jīng)安排人在查了,大抵明日便會有消息,你若無事,明日可來我京兆府?!?p> 喬墨“嗯”了一聲,目光仍停在木十字上。
“這是何物?”韓秀湊過去,正要細(xì)細(xì)看上一眼,卻被顧珩一把推開。
“韓大人,上面有血跡,離太近蹭掉了就不好了?!鳖欑窭淅涞?。
韓秀沉著臉,眉間微蹙,“顧大人,這次案子總和你國子監(jiān)沒關(guān)系了吧?怎么,你又在?”
顧珩:“今日旬假,顧某出現(xiàn)在碧霄樓,有何不妥?”
韓秀:“那……依顧大人所言,你們是偶然遇到的?”
顧珩:“和韓大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韓秀:“你明日可別逛到我京兆府才好?!?p> 喬墨忍無可忍,“你們……能不能閉嘴?”
這木十字極可能是重要物證,喬墨在碧霄樓取了個木匣子,將木十字小心放好,再交由韓秀,帶往京兆府。
臨行前,韓秀望著碧霄樓門口的馬車,胸中只覺得空蕩蕩的。
亥初。
馬車過了朱雀大街后,路上行人漸稀。
顧珩靠著軟墊,瞇著眼,不發(fā)一言。
自入了車內(nèi),血腥味更明顯了些,喬墨輕輕湊過去,小心翼翼按上顧珩胳膊,手中一陣粘膩。
“昨夜傷得這么重?”喬墨垂眼,指尖一片暗紅。
顧珩淡淡笑道:“我又沒死,你家小杜宇也沒傷到,對面十二個人,只我一人中了一刀,無妨?!?p> 喬墨沉默不語。
顧珩繼續(xù)道:“倒是你,今日為何還要為你兄長隱瞞?還叫春知姑娘不要聲張?”
喬墨嘆氣,“我母親從小就溺愛喬白,他要什么,母親都給,如今喬白二十有四,雖一無是處,卻仍是母親摯愛,我只是不想讓母親難堪罷了?!?p> “且,國公府也丟不起這個臉?!?p> 顧珩睜眼,眉間爬上慍色,“你就不是國公府的人了?這些污名扣給你,就不算丟國公府的臉了?”
“我和現(xiàn)任的一品國公自然是不能比?!?p> 喬墨想起喬白提及顧珩的幾句話,瞬間沉了眼眸,轉(zhuǎn)念想起碧霄樓的開銷,不禁道:“顧大人,我倆今天走的時候,似乎沒結(jié)賬?”
“結(jié)賬?”顧珩笑出了聲,“你當(dāng)真是第一次來??!”
“朝廷五品及以上官員,去碧霄樓的費(fèi)用,是有公用額度的,我倆今夜那幾貫錢,國子監(jiān)還出得起。”
喬墨目瞪口呆。
“你官階不夠,大理寺的份額用不上,以后想去碧霄樓,還是和我一起,國子監(jiān)那幫老頭子早不愛碧霄樓了,每年的份額幾乎都是我一人用盡的?!?p> 顧珩繼續(xù)道,“尤其是年底,恨不得夜夜住在碧霄樓,不然你以為,我是怎么成為那里??偷??當(dāng)真是姑娘們才藝出眾?”
喬墨輕笑一聲,“顧大人說的對,論才藝么,還是不如你?!?p> “喬大人,你聽曲兒還沒給錢呢?!?p> 喬墨笑而不語。
夜色昏暗,待馬車停了,二人依次下車,喬墨瞥一眼宅子,黑漆漆的一片,心中一緊。
“顧大人,你跟我進(jìn)來,我給你結(jié)賬。”
他強(qiáng)裝著淡定,笑了笑,顧珩會意,隨他進(jìn)了宅子。
喬墨將這三間五架的破宅子走了個遍,屋內(nèi)陳設(shè)如舊,并沒有外人來過的痕跡。喬墨提著的半顆心落了下來。
只是杜宇還沒回家。
“喬墨,你要如何給我結(jié)賬?”顧珩坐在茶案席間,看著眼前進(jìn)進(jìn)出出的喬墨。
“把衣服脫了?!?p> 喬墨打了盆清水,淡淡地說。
剛?cè)肟诘牟杷U些噴出來,顧珩猛咳了幾聲,身子微顫。
“叫你把上衣脫了?!眴棠催^手,從墻邊架上的木箱里翻出干凈的細(xì)布。
顧珩恍然,緩緩脫了上衣,上臂包扎的白布被血滲透了。
“喬墨,你這賬了得有些容易吧?”
喬墨怔然,顧珩一介書生,遍身傷痕,他看在眼里,一時間,胸中酸澀。
“都是舊傷,不要緊的。”顧珩聲音輕柔,眸底染上一抹溫潤。
喬墨也不回他,默默解開他上臂的白布。
“公子,我回來啦,我……”杜宇身輕如燕,一躍而入。
眼前的顧珩光著上半身,自家公子又扶著他手臂,杜宇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腦子空白,猛然轉(zhuǎn)身。
“公子!我什么也沒看見!”
可喬墨看見了,杜宇手里,正捏著個木制十字!